史可悅
(上海大學 文學院,上海 200444)
20 世紀中期,法國理論界出現了一個重要的文學概念,即“介入文學”(Committed Literature/littérature engagée)。文學發展有其自身脈絡,有學者認為,“介入文學的出現是對文學現代性(modernité)的一種回應”。文學自古以來總是與社會、政治的價值體系混同。然而,19 世紀中期成為轉折點,自此以后,文學不再僅是社會政治的“影子”,而具有獨立存在的意義。布迪厄(Pierre Bourdieu)在《藝術的法則》(Les Règles de l’art)中提出“自主的文學場域”(champ littéraire autonome),即強調文學的主體性。作家刻意同社會、政治保持一定距離,現代性的文學由此誕生。可以說,現代文學出現之前的很長一段時間,文學從本質上講是介入的,它附屬于社會政治,缺乏獨立的姿態和聲音。然而,隨著文學現代性的實現,它著眼于探索純粹形式,不再試圖發揮社會批判的功能,向著“純文學”的方向發展。
薩特(Jean-Paul Sartre)的文學介入理論針對的就是文學這種相對封閉的狀態。他指出,作家需要全身心投入創作,堅守自己從事寫作這項事業的初心,時常拷問自己為何要寫作,讓筆桿富有力量。在《什么是文學?》中,薩特認為,“介入”即人對世界的揭露或干預。他說:“文學把你投入戰斗;寫作,就是某種要求自由的方式;一旦你開始寫作,不管你愿意不愿意,你已經介入了。”“介入論”的文學觀倡導作家對各種社會政治事件表態,針砭時弊,通過寫作積極介入社會生活,展開斗爭,保衛個體存在的自由。薩特將文學介入界定為三個層次,第一層次是“以形象和想象對真實的現實進行自由批判和自我批判”;第二層次是社會政治層面,要看作者本人的政治立場;第三層次程度最深、涉及根本的介入,即觸及靈魂,能夠讓自我獲得救贖的介入。薩特將自己視作精神領袖,將全世界和全人類都扛在肩上,承擔了一個龐大的整體。
薩特認為,“寫作既是揭示世界又是把世界當作任務提供給讀者的豪情”。作者不僅要將自己的所見所聞向讀者陳述,還要將自身的主體意志傳達給讀者,以改變讀者與世界的關系,增加他們對世界的認識。薩特說:“當一個作家努力以最清醒、最完善的方式意識到自己卷進去了,也就是說當他為自己、也為其他人把介入從自發、直接的階段推向反思階段時,他便是介入作家。”薩特公開指責“純藝術”是空虛的藝術,批判美學上的“純潔主義”。他倡導重新將作家與知識分子(intellectual)的身份疊合起來,創造一種新型的知識分子,他們借助語言來改變社會,對公眾負責,這也展現出薩特作為作家的使命感。
可以說,福樓拜見證了薩特文學介入理論的發展歷程。在《什么是文學?》中,薩特指出,福樓拜是19 世紀文學“為藝術而藝術”的代表,他的寫作是不介入的。十幾年后,當薩特寫《辯證理性批判》和《家中白癡》時,又將福樓拜說成是介入的,原因在于福樓拜敢于不遵從傳統文學的做法,在形式上另辟蹊徑,他在形式革命中的開拓創新之舉也是一種介入。正如詹明信所說,“《包法利夫人》是對福樓拜所屬的法國資產階級的思想矛盾和社會矛盾的一個象征的解決,同時,又是獨特的形式上的創新,它‘解決’了小說作為一個類型發展進化的問題。”從《什么是文學?》到《家中白癡》,薩特對福樓拜的評價發生變化,其文學介入理論不再是針對現實情況的行動式介入,而是將介入視作對整體的擔當。從《存在與虛無》(1943)到《存在主義是一種人道主義》(1946)便可以看出,薩特將他者的介入視為全面真實地認識自我的重要途徑。自我與他者正是通過介入彼此相互形塑,才獲得更加完整的印象。
薩特的存在主義理論認為,介入是人存在的基礎,行動本身即介入,故人因行動而存在。介入理論的泛化是薩特對自身整體化哲學的調整,其思維模式始終立足于黑格爾整體化哲學的脈絡。綜上所述,介入文學的基本特征可以歸納為以下五點:文學服務于社會,具有即時性;“思想高于形式”;“作者完全在場”;“為大眾寫作”以及“文學性的丟失”。在具體的寫作實踐中,薩特認為,為了表現主題可以放棄對作品形式的追求,這不是因為形式不重要,而是主題比形式更加重要。這種功能主義的寫作觀成為《什么是文學?》一文為人詬病的原因。
羅蘭·巴特(Roland Barthes)早年是薩特的信徒,但他從山中回到巴黎后便成為反對者。1947 年到1953 年,巴特在《戰斗報》上發表了一組文章,將批判矛頭指向薩特。巴特在《寫作的零度》中,批評薩特的介入理論,認為這種寫作被專斷的意識形態所污染,背負著倫理道德的重擔。巴特倡導的是“零度寫作”,或稱“中性寫作”,試圖建立一種“白色的文學”,即“既置身于各種呼聲和判決的環境里卻又毫不介入”的文學態度。“零度寫作”追求平白冷峻的文風,要求作家不盲目評論。面對社會矛盾和問題時,不動聲色,冷靜觀察。同時,作家要妥善處理“在場”與“缺席”之間的辯證關系,即“在”(present)與“不在”(absent)的問題。作家在寫作時,必然是“在場”的,即在寫作現場。“缺席”則是理想化的,要求作家在徹底斷絕與描述對象的關聯后再開展寫作活動,盡可能讓對象自己呈現出來,而不要刻意表達自身情感與價值取向,這就是巴特提出的“作者之死”的內涵。巴特切斷了寫作與外部現實的聯系,將其牢牢限定在語言范圍內。相比之下,薩特的文學語言總是階級、政黨、社會意識形態的附庸,巴特則認為語言是純潔的,語言就是它本身。薩特試圖構建的是具有社會性的文學,巴特則更加重視寫作之于個體的意義,那是一種不必為道德束縛,且語言的意識形態色彩也被去除干凈后愈發自由的寫作狀態。“薩特認為形式服務于思想,而巴特則認為形式作為一種符號,具有獨立產生意義的能力,甚至這種意義會偏離文學本來的意圖,偏離作者創作的初衷。所以形式不再是思想的附庸,而成為與思想并立、甚至高于思想的存在。”
功利主義是介入文學的一個重要特征,而巴塔耶(Georges Bataille)和布朗肖(Maurice Blanchot)的看法則與薩特截然不同,他們認為人類世界并不總能通過語言來表達含義,這世界上也存在無法交流與傳達(incommunicable)的部分,那是非理性且無意義的,即巴塔耶所說的“非知”(non-savoir)。“當我們用語言試圖接近這個不透明、神秘的領域時,也并非是在依靠理性去理解它,因為這是無意義的;相反,我們正是依靠這種無意義的語言行為,依靠對語言純粹的‘耗費’(dépense)來體驗它;在這個意義上,文學便是這樣一種游離在工具理性之外、試圖接觸這種‘極限體驗’(expérience-limite)的耗費行為。”語言的重要特質——生發意義、有章可循,為巴塔耶和布朗肖所否認,他們提出了另一種感知語言的方式,即借助于體驗。這凸顯了語言的非功利性,在“耗費”中生成其特定的價值。
另一位對薩特的文學介入理論提出批判的理論家是阿多諾(TheodorWiesengrund Adorno)。阿多諾并非不認同文學的社會政治影響,他反對的是將文學內容與政治主題機械地拼貼在一起的直接宣講模式,因為它有可能淪為文化工業利用的對象。而那些重形式探索的自主的藝術,則會潛移默化地改變人的意識結構,這是阿多諾所認可的藝術。
注釋:
①趙天舒:《西方文論關鍵詞:介入文學》,《外國文學》,2018 年第5 期。
②[法]讓-保羅·薩特:《薩特文論選》,施康強譯,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1 年,第136 頁。
③鄭海婷:《薩特文學介入理論的困境及其解決》,《東岳論叢》,2017 年第7 期。
④沈志明:《譯序——什么是薩特散文》,見[法]讓·保羅·薩特:《薩特散文》,沈志明、施康強譯,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9 年,譯序第9 頁。
⑤同注釋②,第132 頁。
⑥何林:《薩特:存在給自由帶上鐐銬》,沈陽:遼海出版社,1999 年,第143 頁。
⑦[美]弗雷德里克·詹明信:《晚期資本主義的文化邏輯》,陳清僑等譯,張旭東編,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3 年,第265 頁。
⑧同注釋①。
⑨Barthes,Roland.Euvres Complètes,Tome I 179,1942-1965.Ed.ricMarty.Paris:Seuil,1993.轉引自金松林:《介入與否:羅蘭·巴爾特與薩特的理論分歧》,《文藝理論研究》,2018 年第2 期。
⑩同注釋①。
?同注釋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