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 程
湖南師范大學文學院
由騰叢叢編劇、執導,姚晨監制的電影《送我上青云》,一經上映便引發了關于“女性主義”的討論熱潮。影片的主要制作者多為女性,觀影者和媒體更是將“女性主義電影”的標簽緊貼其上。但細品影片將會發現,導演看似主講女性故事,實則是以女性視角為切入點,觀照每一個鮮活的個體,向我們展示了場域更為廣闊的人間浮世繪,在其中探討人生困境、完成了一場自我尋找與成長的生命之旅。
盛男,一個高學歷、高顏值的女青年,卻過著不盡人意的糟糕生活:大齡未婚,身患疾病而無錢醫治,原生家庭破裂到無法依靠。有著極強自尊心和優越感的她一直試圖用自己的力量去打破生活困境的桎梏,只是道阻且長,過程并不一帆風順。
勞拉·穆爾維在《視覺快感與敘事性電影》中指出,在一個由性的不平衡所安排的世界中,看的快感分裂為主動的男性和被動的女性。女性是男人凝視、幻想和規訓的目標。[該影片雖不像主流男性影片一般經常無意識地出現“男性凝視”,但卻從女性視角出發將“男性凝視”掩藏在劇情細節中,含蓄地將女性作為“被凝視者”所陷入的困境和盤托出。
影片開頭便有一段談論“大齡剩女”的橋段:“不管你長得漂不漂亮,有錢沒錢,只要過了27歲,沒結婚的,一概都是大齡剩女?!贝朔哉撎幪幎硷@示著對女性條條框框的規定。在此后的劇情中,身患癌癥的盛男向男性好友四毛求助時,不但沒有得到善意地安慰,反而收到了充滿暗示意味的性騷擾。但面對如此挑釁的話語,以干練、理性形象出場的盛男竟無力反抗,無奈地默許了對方的言論觀點。兩人的友情關系看似盛男更強硬,占據主導位置,實則這種不對等的地位卻恰恰相反。在社會輿論與身旁男性友人的“凝視”下,盛男顯得無助又弱小。
影片的開場便是盛男只身一人來到青霧朦朦的曠野,皮衣、夾克、大背包等鎧甲一般的裝扮讓她有別于傳統觀念中淑女溫婉的女性形象,多了一些颯爽干練之味,而與瘋子斗嘴打架的情節更是展現了她獨立、剛強的性格特點。在開闊的大遠景襯托下,荒野中的她顯得孤獨而渺小,這樣的環境定位也將她此刻的生活狀態和心境暗示出來。
她特立獨行,不逢迎、不示弱。對名利雙收卻用謠言哄抬自己的“金主”李總嗤之以鼻、對傾心金錢地位而放棄原則的四毛心生不屑、對一味依靠男人而丟失自我的母親倍感無奈、對出軌自己同學未盡家庭責任的父親視如敝履。她對身邊的每個人都或多或少地抱有偏見,在她的內心里并無一人真正可以與之為伍,就這一層面上來講,她也是孤獨的。
從開場盛男條理清晰地分析新聞現場可以看出她是一個十分理性且具有強烈是非觀的人??僧斅殉舶┻@個有關生死的困難出現后,她卻慌了分寸。
威廉·??思{在《時間與躁動》中說,“只要小齒輪在咔嚓咔嚓地轉,時間便是死的,只有鐘表停下來的時候,時間才會活過來”。的確,卵巢癌的消息恰是一個契機,它讓盛男一直向前追逐的腳步突然停了下來,開始思考自己人生的價值、思考生活的真正意義。當死亡的恐懼逼近時,盛男努力地想要抓住些什么,以證明自己的某種價值。于是在四毛“及時行樂”的提醒下,她開始了自己瘋狂的求愛之路。
在水光瀲滟的湖邊,盛男認為自己終于遇到了心目中理想的男性劉光明:他暢談人生理想、生命哲學,像是一縷光照進了自己青灰混沌的世界里。于是來不及仔細辨認便涂抹烈焰紅唇大膽求愛,而當對方落荒而逃后,她更像是發了瘋似地向好友四毛索愛,在被拒后依舊用錢苦苦懇求。被推倒在畫面一角的她已然沒有了以往的高傲,只剩殘破的軀殼和深不見底的落寞無助。
盛男最大的困惑是她不知道“怎么活是正確的”,不知道人生的價值和意義是什么。尤其是當有著死亡威脅的癌癥到來時,她更是不斷反芻著自己過往的人生,想要尋求一個答案。
她“努力學習、努力工作、努力不讓家人失望”,可換來的卻是殘破的原生家庭、暗淡空白的情感生活和不堪一擊的友情關系……面對一地雞毛的生活她氣憤又失望地認為自己“白活了”。當金錢不足、親情淡漠、友情將出裂痕時,她也曾站在山崖邊想要一躍解千愁,可晃動鏡頭下的她意志也在動搖,這里的猶豫正是她內心對自我價值、生活價值仍抱有探求之心的體現,也是此后她發生轉變的情感伏筆。
影片并非只關注盛男這一女性角色,社會中的每個人都是它的關注對象,他們都各自帶有使命,背負著關于人生的各種議題,同時也對盛男的成長變化給予了不可或缺的推動力。
影片中與盛男形成強烈對比的女性便是她的母親梁美枝。如果說盛男是被動的“被凝視者”,那么梁美枝便是一個主動的被社會傳統女性審美所規訓的產物。她溫柔、愛美:無論走路還是坐車都不忘照鏡子,涂口紅;她簡單、直接:將心情都表現在臉上,對于自己的需求也會直接大膽地說出來;她稚氣、“夠蠢”:對老公出軌的事情全然不知、把對女兒的疏忽和傷害歸咎于19歲的自己年輕不懂事、把自己的幸福單純地希冀于男性身上。她就像一只高貴的金絲雀,盡管已經到了絕經的年齡依舊愛美、沒有自我,只想著通過“再找一個”體現自己的價值。她與李老短暫的黃昏戀正是如此,在一起并非是真的因為愛,而是因為很長時間“沒有人夸自己年輕”被感動。
盛男在心底里討厭這般不成熟的母親,不愿接她的電話、不愿讓她跟著自己出行,甚至得了癌癥都不愿對她講。直到兩人天臺的爭吵,盛男才在李老的開導下慢慢體諒母親:求愛不得的母親面對漫長的歲月同面對死亡一樣,恐懼無望。母親的所作所為只是想與時間抗爭、想得到一些愛與認同。最后,理解了母親的盛男主動拿起相機給她拍照,兩人在笑容中完成了母女間愛的議題。
四毛和劉光明在一定程度上有著共通之處,他們都渴望成功、渴望被尊重,都是社會中努力向上的攀爬者。四毛為了盡快賺錢,拋棄了自己曾經堅守的職場原則,開始奔波于復雜的商業交際網中,到處逢迎業界老板結識人脈,為自己成為有錢人鋪路。如果說四毛是依靠“入仕”達到目標,那么劉光明便是依靠“贅仕”來實現表面的風光。在求學路上遍體鱗傷的他為保住自己最后一絲讀書人的尊嚴,將自己嚴嚴實實地偽裝起來,藏在字跡制造的獨頭繭中??上н@種分崩離析的狀態終究不會帶來內心真正的滿足與驕傲,尤其是當這層面具被無情地撕毀后其內心更為空洞。
從小家境優渥的盛男曾一度不能理解他們,直到一向驕傲的自己接連兩次求愛被拒后,她才開始明白他們“渴望被尊重”的那股強烈?!白鹬亍边@一議題講到這里并沒有停止,它完成尊重被理解的層面后又用戲謔的方式給觀眾們另一種思考:盛男在和四毛云雨之后,自己將自己送上了“青云”,這略帶嘲笑意味的情景似乎在告訴我們,我們總是等待別人成全自己的渴求,殊不知,有時自己也可以成全自己。
李老和瘋子是影片中相對自在的人物。李老年輕時事業有為,無須為金錢、地位而勞心,這種拋除了身上重擔的人物設定恰恰向三位年輕人提供了一種找尋自我的出路。他有自己的生活哲學,深知“人生不過食色二字”,因此為延年益壽果斷放棄世俗生活上山辟谷,老年遇到令自己心動的女人梁美枝后,又遵循自己內心的欲望下山體驗世俗。影片一向清冷的色調也正是在此時轉為暖色調,落日余暉下面帶微笑的李老和對面翩翩起舞的梁美枝讓我們看到了生活恬靜美好的一面,或許誠實地面對自己內心的欲望也是一種生活境界。李老最后留下的一句話耐人尋味:“愛欲是人的生死之門,我從哪兒來,還回到哪兒去?!睈塾敲總€人的權利,它使人充滿對生活生生不息的希望,無論性別、年齡和階層。失衡的愛欲使人離死亡更近,但也只有死才是生的永恒。正是經歷了愛欲的淬火錘煉,盛男才更加勇敢地直面生死,笑著走向手術臺并在精神世界與自己和解。
瘋子在影片中是一個意向化的人物,他的自由在于他脫離于世俗的制約,相較于背負了太多的人生理想和社會壓力的盛男,這種輕盈的狀態是她很難達到的。可從她稱瘋子是“神經病”,到最后以一種溫暖的姿態要求瘋子對她講“我愛你”可以看出,盛男在試著放下、試著理解、試著改變:不再居高臨下,也不再冰冷孤傲,而是學著放平姿態和心態與生活對話、交流。
盛男曾經對生活有很多偏見與抱怨,但在這次意外的出行中,她在李老的引領下慢慢打開自己,開始尋找自我,也開始改變自己對待生活、對待他人的態度,嘗試著體諒身邊的每一個人,理解他們各自身上的桎梏。影片最后,她細心地將四毛曾經獲得的代表職業榮譽的獎杯修好寄給他,而這份禮物最珍貴的地方在于她同時也寄出了一份尊重,盛男這種拋棄鄙夷而投以尊重的變化正是她自我成長的一種體現。對于自身而言,她也開始變得更柔軟,試著表達與妥協:為掙錢與不喜歡的老板工作;為理解母親主動表達愛意;為追求性與不深愛的人發生關系……可她始終不變的是內心對原則的堅守:無論多大權威、多少酬勞,當李總出言不遜,不顧自己尊嚴時,她還是會果斷地撕毀合同,還自己一方寧靜。盛男生活中的苦難如濃密愁云,可當她泰然地登上山頂,張開雙臂大聲地感出“哈——哈——哈——”時,濃云消散,陽光撒下——當我們積極地面對生活、擁抱生活時,困難也就漸漸被我們打散了。
影片雖然探討沉重話題,但卻以詼諧幽默的風格將其消解在玩笑似的情節話語中,這種舉重若輕地對待生命中不可承受之重的方式也更易拉近與觀眾們的距離,讓其沉浸其中,思索蘊藏在事件背后的深刻哲思:我們每個人都是平凡的大多數,都渴求可以等到屬于自己的“好風”扶搖“青云”,可更多時候能夠渡自己過關的正是我們自己。當擁有直面困難的勇氣和解決困難的信心,扶搖“青云”將不再是遙不可及的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