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 差

■鐵 舟

動車上

車窗不大，正好如一面

21寸彩色電視機

我坐動車，靠窗

過江漢平原，向大武漢奔去

我不動，感覺動車也不動

是鏡頭在快速向前推

道路、集鎮、水塘、河渠

麥田、林木、房屋、墓地

較高的樹木，有鳥筑巢

更高的樓房，有燈光在房頂閃耀

街衢瘋長，墓碑一再

退讓，像是誰故意的安排

又像只是自然的排序

在最低處，冬天的河水無言

謙卑地靜靜流淌

只有雨水是公平的

雨水從天空落下

打在最高的山峰和樓頂

掛在較高的樹枝

落在低矮的小草身上

融進卑微的池塘

小時候，我們總是瘋狂沖向

更高的地方，以為在那兒

就可以接受

更多的雨露

只有雨水是公平的

高高在上的，就讓它得到

最少，雨水才不會

趨炎附勢，它總是不顧一切

盡可能多的，奔向

那些最低處的事物

在東辰草堂

一個普通的下午

因幾只白鷺湖飛來的白鷺

與幾只洪湖飛來的白鷺

偶遇，而與眾不同

我們被同一只大鳥引領

在現代的花草與古老的文化間穿行

我看見，你在暗處

貼地飛行，不時發聲警示——

慢點，慢點，有些規矩是不能破壞的

譬如：天圓地方

再譬如：外圓內方

我們在其間，因穿行

而不知不覺

被提升

在大北門城洞里

我曾用一個小小的伎倆

贏得了倆個人的歡心

那一年秋天

我們倆騎自行車，過大北門城洞時

我隨手從城洞的一條磚縫里

掏出了一枚硬幣

你驚訝的望著我

這個看似偶然的奇跡

為打消你的疑慮

我又快速重復了一次

這一次徹底點燃了你

你湊近來，踮起腳尖

一臉的狐疑

多年后，我陪海外歸來的女兒

來到這里，不同的是

我們駕雙人自行車

更不同的是，她當場揭穿

我事先就準備好

兩枚硬幣的秘密

植物的愛情

在監利縣柘木鄉賴橋村

鄉村醫生賴小平說

一株雄性重陽木旁邊

必有一株雌性重陽木

一株雌性杜仲身后

同樣必有一株雄性杜仲

他指著一棵雄樹，像在訓斥

一個風流倜儻的臭小子：

你只顧蓬勃，只顧抒發自己

他又指著一棵雌樹，像在同情

一個逆來順受的弱女子：

你只知接受，從不懂推辭

而讓我最為感概的是

他門前一棵790年的老重陽

枝椏觸地，幾近入土

卻有一棵異性的半老重陽

與之隔河相望

戲謔與祈愿

我們到達同一個地方

其實，我們到了不同的地方

看到的是不同的風景

比如農莊宋小妹說的橡子

就是我記憶中，漳河島上的樣子

而你偷摘的橘子，卻不是

地攤上賤賣的那種水果

在陽光沙灘 ，給你拍的四張照片

都不是同一個地方的你

她們像極了，你拍的幾只

紛飛的蝴蝶，有兩只落在武漢的長江之畔

鸚鵡洲上芳草萋萋

另兩只幻化成你

落在了京城的兩座大山之頂

無人企及

嚴肅的事，我們戲謔著說

也就不那么死板一塊了

詩人有時是絕好的說謊者與預言家

上蒼只是借他的口說出了

人世的秘密

飛行

從來沒有像這樣，身心異處

當一架白云機場飛往希斯羅的國際航班

起飛，我就成了空心人

沉重的肉身留在陸地，膽顫的驚心懸在半空

一款航空“飛常準”APP，帶著我

廣東、廣西、貴州、四川、甘肅、新疆

一路向西，飛進異域

哈薩克斯坦、俄羅斯、白俄羅斯、立陶宛、波蘭、德國、荷蘭

這些曾經在地理書上接觸過

在新聞聯播中，感覺遙遠而又陌生的

事不關己的名字

在今天，竟然變得如此關切

與接近，從下午一點 ，到第二天

凌晨三點，十四個小時的飛行

我就像真的，從它們頭頂

慢慢飛了一遍，航程有多遠

我的擔心就有多長

飛機穿云，我的心也跟著

穿云，感覺有一根長長的線

從萬米高空，牽扯著東亞細亞

江漢平原這一端

飛機上稍有一點點顛簸

我這邊就劇烈十百千萬

終于，當微信對話框上

突然跳出：“落地”

世界上這兩個最美好的漢字時

寶貝，在一股熱淚的縫合之下

我分離的身心，才敢

慢慢合二為一，潸然面對

時差

你的深夜是我的早上

而我的正午是你的凌晨

這八小時的時差 ，正好

讓我有時間，把新一天的祝福提前準備：

如果是晴天，我就對著太陽看

讓它把我的明亮、喜悅、溫暖，一一攝取

再絲毫不落的傳遞給你；

如果有風吹過，我就伸手抓住

從身邊溜走的幾縷，叫它

帶著遙遠楚國的平安和好運氣

也要繞身三圈

才能遇見你；

如果有雨，我就盯著窗外，數一數

從天而降的雨滴，希望落在

北京時間早八點的每一滴

翻越千山萬水之后，也恰好

落在早八點的格林威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