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義鵬/黑龍江大學
錢穆先生說:“治宋學必始于唐,而以昌黎韓氏為之率。”簡練地說明了韓愈在新儒學運動中的重要地位以及他對后世宋代理學的影響。中晚唐時期,中國文化領域發生了古文運動和新儒家運動,韓愈同時擔當著兩者的核心人物,可見韓愈在這一時期文化領域起重要作用;而這三場運動共同推動了中國文化的新發展,一直持續到北宋,形成了主導宋以后中國文化的主要形態,更加說明韓愈在理學發展過程中的地位,而他最突出的成就在于重建儒家道統。
孔子曰:“殷因于夏禮,所損益可知也。周因于殷禮,所損益可知也。其或繼周者,雖百世可知也。”在孔子眼中,歷史的發展是連續的,文化的傳承是必然的,因此他自己堅持“述而不作,信而好古”。“述而不作”就是著重闡發前代圣賢的理義,使之得以繼承發揚;“信而好古”表現孔子對傳統的尊重,樹立起古圣賢的權威性。韓愈對道統的理解是基于對孔子古法理義的肯定和傳承上的。儒家發展蘊含一個核心傳統,這個傳統自上古時代延續至今,傳承方式有兩種,一是親自傳授,如堯之于舜之于禹;二是精神傳承,如孔之于孟。但孟子以后,道統的傳承中斷了,韓愈認為自己有責任把這已經失傳千年的道統重新建立起來,傳之后世。
韓愈重建道統,一方面由于身為儒家子弟,有繼承圣賢義理的自覺性,另一方面由于受到外來思想沖擊之后,身為儒家子弟的反抗。在韓愈這里,“道”指稱的是整個儒家文化,是儒家精神要求下的社會秩序,道德與政治原則兼具,以及社會結構和習俗禮儀。韓愈起于毫末,刻苦學儒以成人,懷揣古代圣賢之志,渴望齊家治國是一種自覺的價值追求。對于外來思想,他的抨擊不遺余力。認為當下各種心性學說都受到了釋老之學的影響,喪失了儒家傳統;《原道》篇中,他借《論語》“夷狄之有君不如諸夏之亡也”和《詩經》“戎狄是膺,荊舒是懲”來論證自己抨擊異教的合理性,他疾呼“舉夷狄之法,而加之先王之教之上,幾何不胥為夷也!”,來警示眾人外來思想之害。
韓愈從經濟文化兩個角度來進行抨擊有唐以來的不良制度和不正風氣,即寺院不用繳納賦稅而占有大量的土地與勞動力,成了新興大地主,大大削減了朝廷財政收入的同時,也造成了百姓賦稅負擔加劇。這種畸形經濟的興盛導致原有的分工結構被破壞,勞動人口減少,政府收入減少,人民負擔增重。其次重建儒家道統,以儒家價值對抗外來學說滲透。韓愈極其推崇孟子,認為孟子堅決同墨子、楊朱等人作斗爭是儒生典范,激勵自己同他學說斗爭。但是同時也要看到,韓愈的道統論一定程度上受到他對手的傳世法系的影響,釋氏一學對法脈清凈傳承極為重視,各派別無不依賴一條清晰的法脈來傳承。由此看來,韓愈借力打力,看到了法脈的優勢,深知如果儒家缺少一條正當的傳承脈絡,第一在辯戰中難以取勝,第二自身正當性也會受到質疑,于是他重塑了千年來儒學的思想脈絡,使圣人之道有了看得見講得明的傳承體系。
重建的道統,其核心是“仁義”,韓愈在經典儒家仁義解釋基礎上加以闡發。孟子曰:“仁,人心也;義,人路也。”“仁”是內在的道德精神,“義”是外在的道德規范。孟子又曰:“學問之道無他,求其放心而已矣。”真正的學問之道是要找回丟失的良心。對韓愈來說,道統失傳就是良心的丟失,而今要重建道統,即求放心。他用博愛來解釋“仁”,用恰當來解釋“義”:“博愛之謂人,行而宜之之為義。”何謂“博愛”?《孝經》言:“先王見教之可以化民也,是故先之以博愛,而民莫遺其親。”何謂“義”?《中庸》言:“義者宜也。”可見韓愈對仁義的理解也謹遵道統,繼承了經典儒家仁愛學說的內涵。在韓愈的理解中,“仁”著重于對主體之外的博愛,“義”反映了一種內在要求,規范了人的行為。他還將“仁義”“道德”作比較:“仁與義為定名,道與德為虛位。”表明“仁義”有確定的精神內涵,而“道德”只能在不同的思想中被賦予不同的解釋。仁義的實現就要通過一系列儒家社會規范的重建來完成,韓愈詳細論到:“其文詩書易春秋,其法禮樂刑政,其民士農工賈,其位君臣、父子、師友、兄弟、夫婦,其服麻絲,其居宮室,其食粟米果蔬魚肉……”,從古籍經典到道德倫理,從禮樂刑政到士農工賈,秉持儒家社會理念,完全革新整個社會方能實現仁義。韓愈引《大學》而論:“古之所謂正心而誠意者,將以有為也。”“正心誠意”是為了“有為”,內在精神價值重構后,將其向外施行于儒家文明社會建設中去,這是“仁義”的最高要求和最終歸宿,也是后世儒者繼承道統的要求。
韓愈對儒家道統譜系進行了梳理。《原道》中“堯是以傳之舜,舜是以傳之禹,禹是以傳之湯,湯是以傳之文武周公,文武周公傳之孔子,孔子傳之孟軻,軻之死,不得其傳也。荀與揚也,擇焉而不精,語焉而不詳。”在這時,堯舜禹湯文武周公孔孟在道統中的地位已經得到了確立,未定處在于荀子與揚雄。韓愈初認為荀、揚二人擇焉不精、語焉不詳,不能排于道統之中,而在《讀荀》一篇中,韓愈的態度發生了轉變:“因雄書而孟氏益尊,則雄者,亦圣人之徒矣。”“孟軻氏而止耳,揚雄氏而止耳。及得荀氏書,于是又知有荀氏者也。”“余欲孟氏醇乎醇者也;荀與揚,大醇而小疵。”肯定了荀、揚二人在道統中的地位,雖然韓愈接觸二人著作思想時間順序上荀子于后,但是從歷史和道統順序上來說,荀子直接繼承自孟子而傳于揚雄。在后來的《進學解》中,韓愈對荀子的評價更上一層臺階:“昔者孟軻好辯,孔道以明,轍環天下,卒老于行。荀卿守正,大論是弘,逃讒于楚,廢死蘭陵。是二儒者,吐辭為經,舉足為法,絕類離倫,優入圣域。”這已不是簡單肯定荀子在道統中的地位了,直接將荀子與孟子相類。而關于是否明確自己在道統中地位的問題,韓愈沒有定論,他確實重建了儒家道統,展現了自己渴望繼承中斷道統之衣缽的志向,卻始終沒有明確自己的地位。直到晚唐時期,韓愈才被后代學者尊入道統,如皮日休“文中之道,曠百世而得室授者,惟昌黎文公焉”的論斷,認為韓愈直承王通,而傳圣人之道于后。
韓愈對儒家道統的重建是成功的,往后的宋代道學家予以繼承。馮友蘭先生曾說:韓愈的道統開宋明理學有兩層含義:其一,韓愈提出一個能夠統攝全局的概念,即為道,來對抗外家學說,并使其成為儒家思想文化的核心內容。其二,韓愈從形而上學的角度上的把握并未突破先哲,把這個問題留給了更多的宋儒。宋初三先生之一的石介在崇道抑文的問題上只承認有道統,而道統之外不存在所謂文統;二程認為自己真正把孟子以后中斷了一千多年的道統承接起來了,他們將“理”作為最高范疇,這是重新認識到古圣人之道,而這種探求圣人之道的學問便是道學;朱熹則認為,儒家的道統是以周敦頤、二程上承孟子的,而自己又繼周、程為儒家正統,他第一次提出道統論“子貢雖未得道統,然其所知,似亦不在今人之后。”“若謂只`言忠信,行篤敬'便可,則自漢唐以來,豈是無此等人,因其道統之傳卻不曾得?亦可見矣”“《中庸》何為而作也?子思子憂道學之失其傳而作也。蓋自上古圣神繼天立極,而道統之傳有自來矣”。孫復言: “自夫子沒,諸儒學其道、得其門而入者鮮矣,唯孟軻氏、荀卿氏、揚雄氏、王通氏、韓愈氏而已”,沒有韓愈對儒家道統的重建與捍衛,以及他倡導的古文運動與新儒家運動,宋代理學的興盛還有待時日。所以韓愈是宋代理學的奠基者,他喊出的復興儒家口號是北宋初期思想運動的先導,而他道統說的提出,為宋代道學家各抒己見、各興其說,也為儒家精神價值的傳承和復揚打下了基礎。
注釋:
①錢穆.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M].北京:中華書局,1987.
②陳來.宋明理學[M].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8.
③(唐)韓愈.韓昌黎文集校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
④馮鐘撲.走進馮友蘭[M].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0.
⑤(宋)朱熹.四書章句集注(中庸章句序)[M].北京:中華書局,198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