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楚涵
陜西師范大學外國語學院
散文作為文學體裁中的瑰寶,有詩歌的豐富意象卻比詩歌形式靈活,可以像小說一般敘事卻比小說凝練;它雖然掙脫了形式規制的鐐銬,但即使行文飄逸散漫,也可以表達細膩或熱烈、質樸或深邃的思想或深意。“形散而神聚”正是散文的典型特征。優秀的散文往往能以其流暢優美的文字、豐富巧妙的表現手法給予讀者以美的洗禮,同時又能喚起人們內心深處的真實情感,感人肺腑、發人深省、激勵人心。優秀的散文翻譯者不僅要傳達散文的真實意旨,而且要創造性地再現散文的美學特質。
方夢之在《譯學辭典》中如此定義翻譯美學:“解釋譯學的美學院元,探討美學對譯學的特殊意義,用美學的觀點來認識翻譯的科學性和藝術性,并運用美學的基本原理,提出翻譯不同于文本的審美標準,分析、闡釋和解釋預計轉換中的美學問題。”(方夢之,2004)
毛貴榮在《翻譯美學》一書中提出,翻譯的“美感”有差異行與共同性、客觀制約性和主觀能動性等特征,有音韻美感、簡約美感、豐潤美感、口吻美感、語體美感等形式。他認為美學之于翻譯實踐是“催化劑”,其價值在于對翻譯作品“應然狀態”的引領,強調用朗讀的方式培養翻譯美感。在毛貴榮看來,模糊是語言的基本特征之一,模糊語言“既調動了審美主體,也擴大了審美客體,從而擴大了藝術空間,增加閱讀美感”,因而具有特殊而關鍵的美學特質。英漢語言對于模糊性的審美差異導致了翻譯過程中的美感磨蝕,為此必須探究英漢語言的本質差異才能達到模糊美的語際轉換。(毛貴榮,2005)
劉宓慶在《翻譯美學導論》中強調,翻譯的科學性與藝術性相伴相生、互相助長,因此必須“科學地,科學地、審美地處理形式,科學地、審美地體現功能。”他認為應該從多維角度指定語言美的價值尺度,并將審美心理過程分為理解、轉化、加工和再現幾個層級,認為在雙語可譯性限度內充分保留原語(SL)的概念內容、行文形式體式和形象描寫手段是翻譯審美再現的基本要求。他重視翻譯實踐中審美移情的作用,認為其實現了翻譯者與原語之間的投射與反饋,所以翻譯美學中的移情障礙更是值得我們探討并著力避免。(劉宓慶,2012)
由此,翻譯美學是結合心理學、哲學和現代語言學等學科的基本原理來衡量語際轉換中的審美再現問題的學科,接下來本文將以翻譯美學理論為基礎,對比賞析Youth的兩種中文譯本。
例1.Youth is not a time of life; it is a state of mind; it is not a matter of rosy cheeks, red lips and supple knees; it is a matter of the will, a quality of the imagination, a vigor of the emotions;it is the freshness of the deep springs of life.
王:青春不是年華,而是心境;青春不是桃面、丹唇、柔膝,而是深沉的意志,恢宏的想象,炙熱的感情;青春是生命的深泉在涌流。
黃:青春,并非年輕歲月,而是一種心態;青春的特征,并非粉頰、朱唇、柔肢,而是毅力、激情、創意;青春是生命涌泉的清澈、激揚。
王將 state of mind譯為“心境”,而黃則譯作“心態”。“心境“是指是一種“比較微弱而持久的、使人的所有情感體驗都感染上某種色彩的情緒狀態”,而“心態”則指“心理狀態”。所以前者較之后者更為穩定持久,且語級更高,人在面臨不同境遇時的不同心態共同作用形成心境的整體,故“心境”便能體現青春時時刻刻帶給人的青春“心態”,更為合適。
例2.Years may wrinkle the skin, but to give up enthusiasm wrinkles the soul.
王:歲月悠悠,衰微只及肌膚;熱忱拋卻,頹廢必致靈魂。憂煩,惶恐,喪失自信,定使心靈扭曲,意氣如灰。
黃:歲月留痕,只及肌膚;激情不再,皺起心靈。憂懼自卑,終致身心佝僂、精神萎靡。
王將wrinkle轉譯為名詞譯“衰微”,《現代漢語詞典》解釋為“(國家、民族等)衰弱;不興旺。”此句雖然與其常用的語境不同,但是卻并不給人以突兀不適之感;一方面散文的體裁給予了譯者較大的發揮空間,另一方面意義相比“皺紋”有語義的泛化,同時也做到了和下一句中的“頹廢”的互文。黃將其譯作“留痕”,保留了原文中的動詞詞性,還原了原句中擬人的神韻,從而使得“歲月”有了人性,但是在處理第二個wrinkle,“皺起心靈”雖創意新穎,卻牽強僵硬;而且“留痕”所蘊含的感情色彩不如“衰微”強烈,“痕”本身并無褒貶,黃的翻譯較為小心謹慎,忠實原文但情感力度稍欠,王譯本勝在對于作者情感的把握,以及在進行語言轉化之后向讀者輸出更具有感染力的情感。
例1....it is a matter of the will, a quality of the imagination, a vigor of the emotions;
王:而是深沉的意志,恢宏的想象,炙熱的感情;
黃:而是毅力、激情、創意;
此處三個偏正短語的中心語兩個是中性詞,不含感情色彩,更多地是作用于語言的多樣性和排比句式的整齊,若都譯出,則會顯得僵硬而美感盡失,所以黃采用了減譯,只保留了原排比句式中各短語的中心語進行翻譯,同時也就與前一句保持了相同的排比形式,簡短整齊的句式讀起來更具力度。王則采取了轉譯的手法,并增譯了“恢弘的”“深沉的”“炙熱的”等定語,其中只有“炙熱的”一詞與原文的“vigor”有相通之處,體現了詞義中的蓬勃熱烈之感;其他兩詞則 “以創補失”,結合了動態模仿與代償變通,與原文一樣變換了排比句的句式,從而兼顧了保持詩句的內部節奏和外部節奏。
例2.Youth means a temperamental predominance of courage over timidity, of the appetite for adventure over the love of ease.
王:青春氣貫長虹,勇銳蓋過怯弱,進取壓倒茍安。
黃:青春,是指超越怯懦、勇氣如虹,不圖安逸、敢闖敢試。
原文使用介詞“over”來體現courage與timidity,appetite 和love兩對相互對立的情感之間的對抗和上下風狀態;王將“青春”當作行為動詞“氣貫長虹”的主語,黃則將其處理成判斷動詞“是”的主語。前者充分發揮了漢語句法靈活的特點,更化繁就簡、凝練意賅,將原文中長短不一的短語整理為句式一致、排列整齊的對仗句,同時還通過“蓋過”“壓倒”體現了原文中的斗爭、壓倒性意味,正體現了其“雅俗如之,深淺如之,口氣如之,文體如之” 的翻譯原則。而黃的譯法則更忠誠于原文中“mean”的原意,意義上較為直白淺顯,四個四字詞語的排比更是一氣呵成、高潮漸起,頗具氣勢,很容易讓讀者在朗誦時進一步體會到其中的慷慨激昂;同時這種表達風格和其整篇譯本的風格也較為一致。相比較而言,雖然王所采用的句式結構或許無法給予讀者黃譯本中排比句式的外在節奏和情緒的快速升溫,但卻勝在表現力和張力,而黃譯本中的判斷句雖略顯呆板,在句子的內在張力上有所遜色,但其活力四射、節奏明快的排比句式卻不可謂之不精彩。
例3.Years may wrinkle the skin, but to give up enthusiasm wrinkles the soul. Worry, fear, selfdistrust bows the heart and turns the spirit back to dust.
王:歲月悠悠,衰微只及肌膚;熱忱拋卻,頹廢必致靈魂。憂煩,惶恐,喪失自信,定使心靈扭曲,意氣如灰。
黃:歲月留痕,只及肌膚;激情不再,皺起心靈。憂懼自卑,終致身心佝僂、精神萎靡。
句法層面:英漢兩種語言由于其自身的獨特屬性,對于不同的句式長短各有偏好。英語偏好長句,漢語偏好短句;以該句為例,王譯本使用的是“四-六-四-六”的對仗,短句的長度有規律地進行變化,而黃將其整理為長度完全一致的四個四字詞,這種對比在兩種譯本中也非常常見。相比而言王譯本的短句錯落有致、節奏變換豐富、音樂美感強烈,更具有中國古代詞曲的特質,多了幾分華麗;而黃譯本則更沉穩質樸,節奏穩定,令人聯想到詩經中那古樸而內斂的詩篇。二者本來并無孰優孰劣,但是如果站在忠實于原文風格的角度上,Samuel的這篇散文行文較為靈活,句式也較為多變,節奏也不固定,或許王譯本的句式特點更有利于讀者體會原文風韻。
例1.... from men and from the Infinite...
王:......從天上人間......
黃:......來自人間與穹蒼......
這里筆者更傾向于黃的選詞。從中國古代文學史上看,“天上人間”一詞帶有濃厚的詩詞美學特質,典型例證如李煜“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但是如劉勰所言,“文編染乎世情,興廢系乎時序。”“天上人間”近年來在媒體中多以某商業會所的負面形象出現,在人們心中產生了刻板印象,其語義已經受到了污染,難免讓讀者產生不合時宜的聯想。而黃選擇的“蒼穹”字面義指天空,帶給人以廣闊深邃的聯想。《古代漢語常用字典》中,“蒼”指“深藍色”,“穹”指“大,深”,“蒼穹”也一直都寄托著中國文人對于茫茫宇宙和萬象太極的無盡渴望和探求,代表著神秘的至高意志和萬物運行規律。如李白《短歌行》: “蒼穹浩茫茫,萬劫太極長。” 曹雪芹《紅樓夢》“正是乘除加減,上有蒼穹。”兩種譯本都美感獨具,可惜的是王的翻譯卻受到了詞義降格的影響,難免對讀者的審美體驗產生了干擾。
例2.When the aerials are down, and your spirit is covered with snows of cynicism and the ice of pessimism, then you are grown old, even at 20, but as long as your aerials are up, to catch waves of optimism, there is hope you may die young at 80.
王:一旦天線下降,銳氣便被冰雪覆蓋,玩世不恭、自暴自棄油然而生,即使年方二十,實已垂垂老矣;然則只要樹起天線,捕捉樂觀信號,你就有望在八十高齡告別塵寰時仍覺年輕。
黃:一旦感官閉塞,蓬勃的朝氣,勢被沮喪的雪、癱瘓的冰,層層覆蔽。即使年僅二十,也嗚呼老矣。然而只要感官敞開,勤于感應樂觀的訊息,你就有望他日縱然高齡歸天,還是英年早逝。
原句中的 “aerial”采用了隱喻的手法,象征著人心中對于身邊事物的感悟能力,王保留原意,譯為“天線”,充滿奇思妙想,準確地把握了接收信息的天線和人的心靈之間的共同點,黃還原了本體,譯作“心靈的感官”,黃譯本更為平易近人,但是原語中的意象并不晦澀難懂,所以審美效果和趣味性不如王譯本; snows of cynicism and the ice of pessimism使用隱喻手法,表現自然、排列整齊,悲觀厭世的抽象情緒通過寒冬的兩種意象得到具體化,冰的堅硬冰冷、雪的荒蕪空寂正與之對應;而王在翻譯時為“玩世不恭”“自暴自棄”添加了謂語“油然而生”,雖然詞合句順,文采斐然,但是卻拋棄了原句中最具靈韻之筆,“冰雪”意象并沒有充分發揮其激發聯想、引起共情的作用,而黃則通過保留比喻的修辭,傳達了“麻木無感的心境帶來蒼老的寒冬”的信息,“沮喪的雪,癱瘓的冰”也體現了其二次創作的心思,凜冬降臨,心靈不再被感動,青春的靈魂也隨之被寒冷死寂所支配。可以說王的再創造有得有失,得不償失;而黃的動態模仿則保留了點睛之筆,神妙而又自然。
例1.同三(一)例1
原文作為散文,在韻腳方面并未遵循嚴格的規定,也不需要如此;但是寶貴的是,兩位翻譯家都在翻譯的過程中遵循著漢語的語言習慣而盡可能地在音韻上提升譯文的可讀性和音韻美。比如這在原文中,rosy 和red押頭韻、cheeks和knees也都有[i:]的韻腳。在翻譯的過程中,王譯本便用了“心境”和“感情”押尾韻,而黃譯本則用“柔肢”“毅力”“創意”押尾韻,看似漫不經心,實則匠心獨具,朗朗上口。
例2.同三(三)例2
原文中“cynicism”“pessimism”押尾韻,兩個of短語的重復則增強了循環往復的獨特美感;王用“自暴自棄”為譯文增加了朗朗上口的美感;而黃將其譯作 “沮喪的雪”“癱瘓的冰”“層層覆蓋”,重復的短語結構有層層遞進之感,疊詞的使用也有余音繞梁之效;同時對于 “grown old”這本來平淡的短語,王使用了“垂垂老矣”,黃使用了“嗚呼老矣”,前者使用疊詞,“垂垂”二字使衰朽蒼老的形象加倍強化在讀者心中,而后者則巧用擬聲詞,形象生動,飽含心酸無奈之感。在結尾句中,黃使用了讓步狀語從句,使得結尾斷句干凈利落,并與上文中的“即使年僅二十,也嗚呼老矣”斷句長度相近,充滿音律和諧之美;而王譯本就相對拖沓,斷句略遜一籌,使得結尾不如黃譯本簡短有力,耐人尋味。
以翻譯美學理論為基礎,以審美客體為目標,本文從詞匯、句法、意象和語音四個層面對王佐良和黃志堅先生的譯文進行了對比分析。經過研究發現,王佐良先生的譯文思路新穎,措辭華麗,善于通過再創造,再現散文美感;而黃志堅先生的譯文忠實原文與音韻和諧并重,更重視凝練和節奏的統一。兩位的翻譯都是不可多得的佳作,為翻譯學習者提供了寶貴的學習素材,而本文對比分析的方法更是有助于我們取長補短、鍛煉翻譯審美思維,提升翻譯實踐能力。希望本文能夠為散文翻譯的審美再現提供借鑒,讓更多更優秀的散文在翻譯工作者的努力下,成為文化溝通的橋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