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夢若
東北師范大學
蘇格蘭裔英國小說作家沃爾特·司各特從1814年開始創作小說,至1832年去世時,共創作27部歷史小說,為英國歷史小說之父。他1819年之前的小說多以蘇格蘭歷史為背景,1819年出版《艾凡赫》,將題材和背景從蘇格蘭擴大到了包含英國、法國和歐洲其他國家這一更大的歷史空間。評論家普遍認為,出生在愛丁堡又長期在蘇格蘭政法機構中工作的司各特作品中必定有深厚的蘇格蘭情結,司各特小說創作的目的之一正是將他的故鄉蘇格蘭及其民族介紹給世人”司各特1819年之前作品中蘇格蘭與英格蘭的民族身份問題探討早已屢見不鮮,蘇格蘭與英格蘭之間這種“剪不斷理還亂”的民族矛盾與身份糾結在司各特的蘇格蘭歷史小說中一覽無余,“這種身份和思想意識的分離特征,在司各特的小說作品中表現得尤為明顯。”甚至司各特本人也存在著某種“主體性焦慮”。其筆下蘇格蘭民族與英格蘭民族間的身份問題與彼此認同問題在這些小說中幾乎是一個通用的主題。
1819年,創作眾多蘇格蘭歷史小說的司各特筆鋒一轉,擴大其小說的背景空間,將《艾凡赫》這部小說的歷史背景設定在十二世紀諾曼統治下的英格蘭。這種創作突然轉向的動機受到了英國當時“尖銳的階級矛盾”和“民族矛盾”現實的影響。十九世紀英國國家身份建構這個不自覺的過程中的確包含了以上這兩大因素,但無論如何不能忽略海外殖民地的擴張體現了英國國家身份中的一個重要因素:殖民因素。殖民地的存在給英國國家身份的建構提供了一個對照的“他者”,這個“他者”一直在有意無意地為英國這個“自我”提供鏡像。“大英帝國”之所以是“大英帝國”是因為有廣闊海外殖民地的襯托,海外殖民地紛紛獨立帶來的直接后果就是“大英帝國”這種國家身份的消解,“英國”再也承擔不起“大英帝國”這個稱謂。
司各特“突然”轉向中世紀尋找題材并不意味著之前小說中探尋身份建構這個主題的消解,而是將這種原本存在與蘇格蘭、英格蘭之間的國家身份疑云擴展到了英國這個作為政治實體的更大空間中探索。因為如果僅僅探討英倫島內部各民族的矛盾,似乎不必取材具有一定外部侵略性質的“諾曼征服”后的統治時期為背景。法國諾曼人的入侵與統治,正是為久居此地的盎格魯·撒克遜人提供了一個“他者”。英國國家身份的構建中從來都存在一個來自外部的他者,最古老的的英倫島土著曾面臨來自古羅馬軍團的入侵與占領。如今“殖民地”(colony)這個詞就來自古羅馬的“colonia”,意指羅馬人征服臨近部族后組成的村社,作為貿易的前哨或軍事基地,這種制度后隨著羅馬統治地域的不斷擴大而推廣,成為羅馬帝國完備的殖民制度,英倫島曾經是這種殖民制度下的地域。后出現來自北歐的盎格魯人和歐洲大陸的撒克遜人,在盎格魯·撒克遜人融合定居后,歐洲大陸的諾曼人又成為侵入的“他者”。嚴格意義上說,無論是盎格魯·撒克遜人,或是諾曼人都不是土生土長的本地人。而是通過殖民征服占據英倫島的外來族群。
《艾凡赫》這部小說的時間背景是理查一世在位期間,正是諾曼人對撒克遜人壓迫最嚴苛的時間段。從1066年諾曼征服至1199年理查一世去世這一百多年間,英倫島或許并非處于嚴格意義上的殖民制度下,但該時期諾曼人的統治卻包含相當突出的殖民元素。首當其沖是英倫本土的盎格魯·撒克遜人喪失了獨立性,在小說《艾凡赫》中的第一章便已提到“那安寧是必須以犧牲每個英國人(當時的英國人為盎格魯·撒克遜人,諾曼人被視為法國人)都十分珍惜的獨立為代價的。”諾曼人在軍事上以要塞和城堡嚴格管控所征服的盎格魯·撒克遜人,“城堡作為封建制度的第二個要素,盡管在英國出現的時間較歐陸晚,但也隨著諾曼征服而迅速普及。在諾曼征服前(1066年之前)英國只有四到五個嚴格意義上的城堡。1087年去世時,威廉一共建造了23座城堡。”今日享有盛名的倫敦塔(theTowerofLondon)也是一座于1097年建成的城內堡。這些城堡的作用不言而喻,并非防止外部侵略,而是壓制本土反對份子,尤其針對盎格魯·撒克遜貴族僅存的武裝力量。在《艾凡赫》這部小說中,弗朗特·德·波夫的城堡便是諾曼人存儲劫掠資源,囤積兵馬的軍事基地。除此之外,盎格魯·撒克遜人的武器也盡被收繳,“這些人(盎格魯·撒克遜人)的武器大多極其粗糙簡陋,迫于需要才暫時用于軍事目的,其中有捕捉野豬的梭鏢,有長柄大鐮刀,有連枷以及諸如此類的東西。因為諾曼人的策略也像一般征服者一樣,竭力防止被征服的撒克遜人擁有或使用刀槍劍戟。”經濟層面上諾曼人仍然瘋狂掠奪盎格魯·撒克遜人的資源,征服者威廉大多數的隨從或附庸其實并不熱愛剛剛侵占的英倫島,而是對故鄉諾曼底地區滿懷感情,于是英國的資源和財富淪為他們裝點故鄉的財源,諾曼底地區的領地住宅(manorhouse)、公園花園、城堡里到處是來自英國的財富。淪為“金源”嚴重摧殘了英國的經濟,盎格魯·撒克遜人苦于負擔。1066年后,英國甚至成了諾曼人在康坦斯及巴約兩地大教堂重修的提款機。這種以英倫島資源修繕法國諾曼底地區大教堂等行為酷似殖民統治下以殖民地財產裝點宗主地的劫掠。在《艾凡赫》中,諾曼圣殿騎士布萊恩等人居然偽裝成盜匪綁架薩克遜貴族塞德里克以要挾高額贖金,雖之后城堡被攻陷惡人受懲罰,但他們受罰的根本原因并非是對塞德里克的綁架,而是因為對諾曼國王理查一世的不忠。除了經濟與軍事,諾曼人仍然實行民族不平等的壓迫政策,威廉甚至設置了英國前所未聞的“謀殺罰金”(murderfine),“根據該制度,在任何發生諾曼人死亡,且當地政府未能認真處理案件的地區,居民都將承擔責任并支付巨額罰款。”這種類似于連坐的制度完全是諾曼人管控撒克遜人的壓迫。在語言上,也是由諾曼人的法蘭西語(法語)作為正統和官方語言用于宮廷、法庭等正式場合,盎格魯·撒克遜人所用的英語只能在文化水平低且不會說別的語言的農夫和奴役間使用。《艾凡赫》小說第一章中奴仆葛斯與豬倌汪八便探討撒克遜英語中低賤的“豬”(swine)如何變成高貴的諾曼法語中的(pork),“豬肉是十足的諾曼法語,因此,在這些牲畜還活著,由撒克遜奴隸照管的時候,它是撒克遜人,用的是撒克遜名字,但是一旦送進城堡的大廳,端上貴族老爺的餐桌時,它就被叫做豬肉,變成一個諾曼人了”雖然是探討豬和豬肉之間的用語差異,但實則在暗示使用法語的諾曼人高高在上,使用英語的撒克遜人備受凌辱。
根據以上所述的軍事鎮壓、經濟掠奪、身份和語言壓迫等行為,諾曼人在征服英倫島的第一個世紀中,所做所行或許并不是建立一套完整的殖民制度,但包含一定的殖民元素。在理查一世時期,這種殖民色彩似乎最為濃烈。理查一世在位十年,有九年零兩個月在英倫之外。“他把英國僅僅是當做為他提供軍費的來源,據說他曾經表示,‘只要有肯出錢的買主,我連倫敦也能賣掉!’”此時的英倫島實質上是法國諾曼貴族用于獲取資源的倉庫。以十八世紀、十九世紀的眼光看諾曼人在英國的統治或許可以被稱作“征服”,但若以十二世紀當時的統治狀況來看,理查一世統治中的殖民性質遠遠大于征服性質。這種殖民性質在英倫島的民族間產生了深遠矛盾,相當長一段時間,諾曼人并不被盎格魯·撒克遜等“本地民族”看作同類,而是被看作侵略的他者。“征服者始終無法在下層的民眾中獲得‘本國’認同,‘法國’(French)與‘英國’(English)十分鮮明地講人們劃分成兩種不同類型。換言之,諾曼入侵刺激了盎格魯·撒克遜人的‘英國意識’。一個顯著的例子,就是普通民眾始終將法國人視為外國人,并把法語看作是外國人的標志。”在這種看似是民族矛盾實際是殖民矛盾的陣痛中,身份認同的困惑不止一次出現。
諾曼人和撒克遜人的嚴重分裂在接下來幾個世紀卻又逐漸消弭,至少在十六世紀時,曾經作為入侵者的諾曼人也像當年的入侵者盎格魯·撒克遜人一樣成為了英倫島的“本土人”。但是由于諾曼人數量的原因,他們在英倫島漸漸變成少數族群,最終與盎格魯·撒克遜人同化,英格蘭的諾曼人變成了英格蘭人。作為十一世紀入侵者和十二世紀殖民者的諾曼人在十三世紀到十六世紀間逐漸融入了英倫島,如今之所以稱之為“諾曼征服”而非“諾曼殖民”可能就是基于這種融合,但不可否認的是,作為英倫島歷史中相當重要的殖民元素卻一直殘留在“英國”這種國家身份的建構中,這種殖民元素帶來的“他者”對立一直存在,當諾曼人與盎格魯·撒克遜人逐漸融合為具有英格蘭特性的新民族后,愛爾蘭、蘇格蘭、威爾士成為了這種對立的“他者”。
英格蘭與蘇格蘭之間存在民族矛盾或許并非僅僅是因為彼此間的民族不認同,而是包含了隱晦的殖民因素,司各特作為土生土長的蘇格蘭人且在蘇格蘭政法機構中長期工作,幾乎不可能忽視這種長期存在于英倫島的“殖民”元素,這種元素也在《艾凡赫》中出現不少。然而司各特本人對于英格蘭、蘇格蘭甚至“英國”這種國家身份建構本身的態度似乎是矛盾且模糊的,司各特小說的主人公一直在嘗試走“中間道路”。《艾凡赫》這部小說依然延續了之前小說這個特點,艾凡赫這位英勇忠誠的騎士仍然是作為隱藏矛盾而非消滅矛盾的存在,作為撒克遜人的艾凡赫出于民族性應當忠于自己的父親,但作為騎士的艾凡赫又該效忠自己的國王,按理說,這兩種矛盾的“忠誠”應當在艾凡赫身上產生激蕩的火花,但整部小說中在艾凡赫身上這兩者居然如此溫和,無比討巧的是,約翰親王為首的諾曼反派的出現成功化解了艾凡赫身上這種矛盾,艾凡赫的兩種忠誠出現了一個共同的敵人,一個綁架他親人又反叛他國王的敵人。以約翰親王為首的諾曼反派劫掠并囚禁的撒克遜貴族,這一行為居然因為約翰親王等人對理查一世的不忠而促成撒克遜人和理查一世為首的諾曼人的聯合。司各特這種討巧的情節設計沒能將艾凡赫設置為一個在家國情義間徘徊的英雄,反而將艾凡赫貶為一位幾乎并無復雜深度的平庸文學人物。但是,恰恰是這種處理似乎可以窺探出司各特本人內心對于主體性認同的矛盾與困惑。這種思想性平庸且缺乏主見的人物其實最適合于表達作者微妙甚至尷尬的文化與政治立場。艾凡赫作為主人公,如果沒有主見,就絕不可能出現偏見。于是便可以不預設主角立場的方式敘述歷史,較為客觀地展示兩種不同甚至強烈沖突的文化與政治形態。
艾凡赫本人的身份立場與認同在十二世紀的環境下似乎并不難理解,他是一位盎格魯·撒克遜人,卻忠于諾曼人國王理查一世,因為協助國王平定了約翰親王為首的諾曼反派的叛亂,拯救了自己親人而得到諾曼人和撒克遜人雙方的贊揚,被稱為“英勇的艾凡赫”。然而這種設計并沒有真正回答艾凡赫究竟是誰以及盎格魯·撒克遜人與諾曼人今后是否和諧共處的問題。諾曼人和撒克遜人之間的敵對仍然持續很久,這一點連司各特本人也心知肚明。自諾曼征服到愛德華三世這漫長的兩世紀中,這種曾經的殖民元素仍然保留在諾曼人與撒克遜人的融合中,成為構建英格蘭人國家身份的重要部分。
在司各特撰寫《艾凡赫》這部小說的十九世紀初,恰恰是“英國”國家身份建構的一個重要階段,1815年擊敗拿破侖后,英國一躍成為世界主導力量,而此時“英國人”這個概念都讓人無比困惑。“探討英國民族性有一個范圍問題:它是‘大不列顛’、‘聯合王國’還是‘英格蘭’的民族性?顯然,英國從與蘇格蘭聯合開始,一直到維多利亞女王時代,‘英國’都是一個新的民族。”在《艾凡赫》這部小說中,對立面從來都在撒克遜人和諾曼人之間,但司各特在小說中的語焉不詳并沒有明確雙方究竟誰才是“英國人”。此時的英倫島不僅存在著對外殖民的擴張,也存在著內部殖民的趨勢,這幾個同時生活在英倫島內部民族的政治矛盾中也或多或少包含了一定殖民元素,蘇格蘭與英格蘭在政治層面上的成功聯合確實為蘇格蘭地區帶來參與大英帝國海外殖民拓展的機會,但與此同時蘇格蘭面臨被“內部殖民”的危險。司各特作為一位蘇格蘭作家,在英國建立國家身份概念的重要時期寫了一部盎格魯·撒克遜人和諾曼人之間飽含殖民元素的小說,且以艾凡赫這種“毫無偏見”的主角為核心,似乎足夠說明司各特本人對于“英國”這個國家身份建構的矛盾心態。這種心態不僅在司各特這位作家身上體現,在當時英倫島內部各個民族中也并不少見。
值得注意與警醒的是,英國國家身份構建絕不僅僅只是蘇格蘭、英格蘭、威爾士與北愛爾蘭之間的內部構建,還包含英國海外殖民地與英倫三島本土關系的外部構建。英國國家建構中這種殖民元素并沒有隨著盎格魯·撒克遜人和諾曼人的融合而消失,反而沉淀為了英國國家構建中的一個元素。這種因殖民元素而引發的民族矛盾不僅在英國本土存在,在英國的海外殖民地也長期存在,無論是印度、巴基斯坦,還是南非,都存在著殖民因素而刻意引發的民族矛盾,這種因民族矛盾為幌子的殖民因素殘留遺害不淺,深深影響著曾經作為英國殖民地地區的和平與安定。英國國家性中這種殖民因素的危害不容忽略。
英國漫長歷史中深厚的殖民元素在構建其國家身份中起到關鍵作用,但也在歷史中對殖民地人民產生嚴重破壞。在二十一世紀這個后殖民時代中,昔日殖民元素遺留的種種問題依然存在,不得不令人警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