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井織起來的夢

肖 琪

華南師范大學

“要和媽媽一起去水井邊洗衣服嗎？”

那是臨近新年的日子，早晨接近零下的溫度，媽媽問我。

我還沒起床，揉揉眼睛，貪戀溫暖柔軟的被窩，拒絕了媽媽的邀請。

吃飯的時候我提起寒假要做一個介紹家鄉的作業，不知道從何做起。媽媽突然興奮起來，“下午跟我去水井邊洗菜吧！去了解一下我們的水井文化。”

我的家鄉是在湖南的一個小山村，小時候很害怕回到家鄉，那時候還是瓦片屋頂泥土墻的獨幢小屋，生活極其不方便。沒有廁所、沒有熱水器、沒有煤氣灶、一到夜里就昏黑的看不清路的庭院、夏天熱氣逼人沒有空調、冬天瑟瑟發抖沒有暖氣，都讓一直在城市長大的我難以適應。

意外的是，我很喜歡老屋旁邊的水井，抓住把手上下擺動，就可以提上一桶水，舀起一勺，沖掉在外玩了一天腿上沾到的泥巴，沖走了污泥，也帶走了炎熱與疲倦，那是在炎炎夏日，大自然最好的饋贈。

也不是不害怕水井，看過很多有關水井的恐怖故事，靠近時也會小心翼翼，生怕一不小心就失足跌落。長大后也了解到中國傳統文化中也很多有關井的故事與傳說，水井通往地下，而神秘的、未知的地下正是文人創作志怪小說的最佳素材，想象在未知中延展開來。

重農抑商的傳統政策決定了古代中國人安土重遷的觀念，土地是中國農業賴以生存的基石，而水自然便成為農業鮮活的重要保障。不是所有地方都臨河傍江，我的家鄉也不例外。四面環山，在自來水尚未普及到偏遠山區的數十年前，家鄉素來是靠那一口井為生的。年輕人往往外出闖蕩，便只有老一輩在家務農。老一輩村民舍棄不下祖祖輩輩延續的土，如果說土地是根，那水井便是源，家家戶戶都有那么一口水井，哺育著這一大家。即使是在時代飛速發展的今天，仍然有那么一部分地方無法用上自來水。我住過的老屋已經重建，雖然配備了許多現代化的設施，但自來水仍未通向此處，我們仍舊依賴地下水生活。雖說有眾多不便，但我卻覺得，用這一口尚存的水井來做飯、洗漱，能讓我感覺到一種在忙碌世俗之外的平靜和安逸。

在家鄉的風俗中，外出闖蕩的年輕人，離開前是要飲一勺水井中的水的。也許對出外闖蕩的年輕人而言，一口水井，便是支撐他們追逐夢想的力量。飲下一口井水，便可時時刻刻提醒他們，盡情追夢的途中，累的時候還有這一口井，這一個家可以依戀。

提起一桶，舀一勺一口喝下，意味著喝下了哺育了世世代代子孫的水，家中祖先神明會保佑你，在外仍如歸家，不曾流離失所，不曾無處可往。喝罷家門口水井中的水，是要再去村中公用水井打水的，那一口，帶去的是全村的庇佑。

前幾年那口公用水井還是烏黑、渾濁的，臨行前打起這里的水，只是象征性地沖沖手，是不會喝下的。近年村民合力重建，兩口大井已變得清澈透明。那天和媽媽一同前往水井邊洗菜，寒氣凍的我瑟瑟發抖，媽媽卻讓我把手伸進水里，居然是暖和的。和我我記憶中的水井中的水似乎不太一樣——我一直以為它是永遠的冰涼透徹，殊不知在冬天會顯得暖和舒適，好像是擁有了感情一般。媽媽告訴我這兩口井一口是打水喝，另一口是洗衣洗菜的。我問起會不會有人用喝的水井來洗衣服，媽媽卻笑我，“這是全村的井，可以說是大家的信仰吧，都會遵守的。”

一口井，也可以成為信仰嗎？

那是一個個家，一整個村，那是一種對土地的堅守，一份對家鄉的眷戀。

兩口公用水井在地勢更低的地方，要下幾階石梯才能去到。井邊有幾個在洗衣服的婦女，上面站著幾個男人，在邊抽煙邊聊天，眼睛時不時地向井邊張望。媽媽告訴我，這便是家鄉的水井文化了，妻子在井邊洗衣洗菜，丈夫在上面談天說地，我嘟囔著這多不公平，媽媽只是笑笑說這是一直以來的傳統，根植在一代人心中了。

水井文化折射出了男耕女織的社會傳統，男性在外勞作，女性便承擔起了家務的工作。雖然到了現代，男性和女性都承擔起了在外務工賺錢的責任，但回到家，仍舊是女性包攬下大部分家務。丈夫心安理得地在水井上面聊天，女性也任勞任怨地在水井旁勞作。我問媽媽的時候她并不覺得這樣不公平，她告訴我人總要承擔一些東西的，多做點家務，能讓家人輕松舒適，一家人和諧融洽地相處著，也未嘗不可。這一口洗衣洗菜的公用水井，也是維系一個家庭、一個村莊的紐帶。如果說年輕時的夢想時闖出一番天地，那年歲漸長之際，一家人平安健康，和諧相處著，也許就成為了他們最大的夢想了。而這一夢想，卻也體現在這兩口井上。

曾經有這么一個鄉村，在城市規劃時，政府提出要舍棄水井，全部引入自來水，為村民提供更多的便利。沒想到的好心之舉卻受到了村民們的反對，原來是因為村子的水井，是婦女們價值的歸屬、心靈的傍依。婦女們每天過著千篇一律的無趣生活，在家中照顧孩子、打掃房間，唯一的消遣就是洗衣服時在井邊的閑聊，這讓她們不再感覺那么孤獨。撤走了水井，便是剝奪了她們最后的一點快樂。那時我才發現，原來小小一口井，竟也承擔著如此大的責任。我想，我家鄉的那兩口公用水井興許也是如此，是支撐青年出去闖蕩的力量、是判斷村民們都恪守規則的標尺、是給村民婦女提供娛樂的閑聊之所、是維系整個村子和諧相處的紐帶。

正是坐落在家鄉的一口口水井，織起了村民們一個又一個簡單平實的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