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凱靜
(華東政法大學法律學院,上海 200042)
婚姻,歷來是一個社會倫理關系最主要的載體,而定婚是婚姻關系成立不可或缺的條件,具有極其重要的社會作用。
調整明代婚姻關系的基本依據是《大明律》卷六戶律三:婚姻十八條。《大明令》作為明代基本法《大明律》的補充,也是規制婚姻關系的主要法令,相關條文主要分布在戶令和禮令之中。此外,《大明令》中也明文規定了“凡民間嫁娶,并依《文公家禮》?!背姓J了民間關于定婚等嫁娶行為的禮儀規范的法律效力。
依據明代的法律規定,定婚的構成要件有四項:
(1)憑媒而立。自西周起“媒妁之言”就是婚姻關系成立的必要條件,媒人在婚姻制度中占據著重要地位。《文公家禮》規定:“議昏,必先使媒氏往來通言”,若女方許諾,“次命媒氏納采、納幣”。婚姻關系的各個階段都需要媒人參與,定婚書中也需媒人“憑媒寫立”,經由媒人簽字、畫押方可生效。
(2)由尊長主婚?!洞竺髁睢袅睢芬幎ǎ骸胺布奕ⅲ杂凶娓改?、父母主婚,祖父母、父母俱無者,從余親主婚?!币粯痘橐鲋?,家長具有絕對的主婚權。無父母之命私下訂立的“婚約”,法律上一般不予承認其效力,若堅持違背尊長則要接受刑法處罰,可見主婚人在婚姻締結過程中起的作用是絕對的。
(3)寫立婚書或收受聘財?;闀椿榧s,納征禮后,婚姻關系既成。但口說無憑,婚書作為兩家結為秦晉之好的憑證,亦作為定婚的要件之一。一旦訂立婚書即受法律約束,雙方均不得另許另聘,若違約則需承擔相應的法律后果。若發生訴爭,一方可持婚書作為書面憑證提請地方官進行判決。此外,在民間婚姻關系中聘財起了決定性的作用,因此,明律又有“雖無婚書,曾受聘財亦是”的放寬規定,在明末“婚姻論財,雖士大夫不免。”的社會大環境下,民間對聘財的重視更甚。
(4)雙方自愿、意思表達一致?;橐龊蟽尚罩?,只有男女兩家自愿達成合意才能締結良緣,若違背一方意志進行搶婚,即使已成既定事實,在司法審判實踐中也不會被認可。同時,明代在法律上是允許夫妻雙方“兩愿離”,即只要達成合意便可離婚,而不必滿足“七出三不去”的規定,這表明了明代充分重視婚姻中雙方兩家的意愿,堅決禁止搶婚的行為。
雙方婚約一經訂立,婚姻關系既成,雙方家長關系更進一步,往往以親家相稱,在明代小說中多有體現。江西贛州府石城縣魯家與顧家兒女自小定婚,雙方家長即“來往間親家相呼”。定婚具有強大的法律效力,除法定的婚約解除事由外,若一方無故毀約,將會受到刑罰處罰。《大明律·戶律》“男女婚姻”一條中規定,“若再許他人,未成婚者,杖七十;已成婚者,杖八十。”若媒人明知他人有婚約卻仍為之與第三人做媒,也需承擔法律責任,作為主婚人的從犯比照其減一等處罰。
明代婚姻違約行為一般分兩類,欺詐婚姻和定婚后的違約行為,本文僅對定婚后的違約行為進行論述。違約行為無論男女雙方,糾紛的解決都需處理三個問題。一是婚姻歸屬與存續;二是處罰相關的責任人;三是聘禮返還。
雙方因定婚后違約產生糾紛,無論是男方私下訂立婚約亦或是女方一女兩許,一女兩嫁,州縣官都須對婚姻的最終歸屬問題作出判決。按照大明律規定,“女歸前夫,前夫不愿者,其女從后夫”。即按法律規定無論女方是否與后定婚者成婚,女方都應該被判歸先定婚者,先定婚者不愿意娶才可歸后定婚者。
實際上,在明末的司法審判中,州縣官是傾向于維持既成婚姻的原則,即“未成婚者,女歸前夫;已成婚者,女歸后夫”?!墩郦z新語》“婚事變”中記載,樓氏一女兩許,但并未成婚,所以按律女歸前夫,還在判詞中選定結婚日期,以督促二人盡快完婚。另有已成婚案例:厲六女曾許沈斌為妻,后復許方德四子,至沈斌來告爭之時,厲六女已作方家婦,審判官李清認為“夫以理論,則宜斷后約”。最終,李清判定“女歸于方,金歸于沈,如是者安矣。方德四擇婚不慎,姑杖示懲”可見,審判官對此類婚姻的歸屬判定并未完全都遵循法律的明文規定,而是盡量不拆散已婚男女,以保護現有婚姻為原則。
婚姻締結過程中兩家主婚人起了決定性支配作用,因此定親后若有毀約行為,由主婚人承擔主要責任;媒人在男女雙方的溝通、信息流轉中承擔著舉足輕重的作用,若保媒存在過錯,也要承擔次要責任;而婚姻當事方的男女對婚姻基本無話語權,一般不承擔責任。
2.2.1 主婚人的違約責任
在明代中后期,商品經濟發達,金錢關系和市場法則也逐漸侵蝕傳統禮法?;橐鲫P系中越來越重視財產,“婚姻論財”成為社會風尚,民間悔婚現象逐漸增多,對此,大明律在違約悔婚行為上給予了嚴厲的禁止?!洞竺髀伞袈伞芬幎?“若許嫁女已報婚書,及有私約而轍悔者,笞五十。雖無婚書,但會受聘財者,亦是。若再許他人,未成婚者,杖七十。已成婚者杖八十?!绷?,審判官在具體案件審理中,可結合案情依據法理與情禮,酌情處罰。在“逼嫁事”中記載,袁尚鼎與何挺結為親家,訂立婚約后,何挺十年未曾求娶,后袁尚鼎將其二女改許給孔弘祖。何挺違約在先,袁尚鼎因女兒年齡漸長、青春蹉跎才將二女再許他人。袁尚鼎因男方違約在前,將女兒再許他人情有可原,因此,審判官對其并未施以七十杖刑,僅僅是“薄罰示懲”。
2.2.2 媒人的過錯責任
媒人在婚姻締結過程中發揮的作用僅次于主婚人,因此,若有糾紛訴訟,媒人承擔的責任也僅次于主婚者。《大明律》規定:凡媒人知情者,各減一等,即媒人作為主婚人的從犯比照其減一等處罰。但有時在司法實踐中,媒人也會作為第一責任人受到處罰。有書記載,許氏男與陳氏女鄰居相友,指腹為婚,媒人陳朝榮是許氏街坊,知陳氏女已與他人定婚,仍為其保媒黃家。審判官裁定不知情的男方主婚人黃家只作經濟懲罰,而陳朝榮作為第一責任人,處以笞刑,且賠償許家部分原聘。可見,對媒人是依過錯進行處罰,若媒人貪圖錢銀,違背職業道德,將已定婚女子再次保媒給他人,惡意毀人婚約,也會承擔主要責任。
婚姻違約不僅僅對責任人進行處罰,對聘財的處理也極為重要。若女方出現一女兩許,一女兩嫁的違約情形,《大明律·戶律》規定:“后定娶者,知情,與同罪,財禮入官。不知者不坐,追還財禮,女歸前夫。前夫不愿者,倍追財禮給還,其女仍從后夫。男家悔者,罪亦如之,不追財禮?!痹谒痉▽嵺`中,依據維持現有婚約的原則,若女方與后定婚者成婚,那么女方歸后定婚者,但聘禮須“倍追財禮給還”,即聘禮加倍返還補償先定婚者。聘禮的返還一般由女方主婚人或后定婚者的男方負責給付。如厲六女一女兩許案中,李清判定“方德四出銀十兩,退還沈家聘禮?!笨梢?,明末審判官在處理聘禮返還問題上,從情理出發由得到實際利益方賠償利益受損方,并未按照法律機械判定。若女方未成婚,女歸先定婚者,如后定婚者不知情則女方按律退還聘禮;若后定婚者故意為之,那么聘禮入官。
若定婚關系中的男方違約,則“男方悔者,罪亦如是”。若男方毀約和女方悔婚罪名一致,此時男方“不追財禮”,聘禮歸女方,作為男方違約的賠償。
明代的婚姻繼承制度以維護宗法制為核心,為保有家庭財產,維護社會穩定,規定了繁瑣的禮儀程序,十分重視婚約效力,不遵守婚姻禮制的人將會被處以嚴厲的刑事處罰。明中葉之后,奢靡之風日盛,家庭紐帶日漸松弛,封建倫理綱常受到強烈沖擊。在婚姻糾紛的司法實踐中,除了依據《大明律》和《大明令》等法律條文,審判官對婚姻違約行為的判處似乎更為寬宥,考量了更多“國法”之外的“天理”“人情”因素。此外,明代除了在基層設立“里申”和“申明亭”,允許其對一般民事糾紛和輕微刑事案件先行調停處理。州縣官在處理司法案件時,也享有相當大的自主權,國家的律令并不當然是裁判的首要依據。因此,當審判官遇見律法規定之外或者與法律沖突的案例時,首先依據的是情,其次是理,最后才是法,這是明末州縣審判定婚違約案中的鮮明特點。
明末悔婚訴訟中審判官對既成婚的維持傾向,就是基于“情理法”的綜合角度出發,盡管女方悔婚再嫁有背律令、毀壞了婚約效力,但審判官在判決時仍然會對現有婚姻關系進行最大程度的維護,不輕易破壞現有家庭。除此之外,審判官對婚姻違約的責任人的杖刑處罰數額、聘財的返還等方面也沒有完全按照律令執行,而是顧及到了法律運行所依據的禮法基礎,通過結合案情,綜合悔婚動機、利益損害等多方面因素,酌情判處,受到了民間的廣泛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