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謠言變異”如何影響公共危機的爆發敘事*——基于功能組態的模糊集定性比較分析

■ 廖夢夏

學術界對謠言的研究主要分為“需求側”和“供給側”兩類,分別強調促使謠言傳播的內生性動力和謠言治理的外生性機制。在“需求側”方面,遵循因果解釋路徑的學者要么關注謠言傳播的人為因素,即“為什么傳播”；要么聚焦謠言傳播的技術規律,即“怎么傳播”。其中,認為謠言形成簡化、強化和同化三種變異規律的學術共識①,受到來自數字化具身傳播的挑戰。如在2020年我國新冠肺炎爆發初期,有關病毒傳播的網絡謠言包括“散步也會感染新型肺炎”“毛衣更容易吸附病毒”等；關于人員隔離的謠言相較前者略少,包括“出門不帶通行證送體育館集中隔離”“北京常營建新冠肺炎隔離區”等。

這些現象表明,不同類型的謠言議題能各自不斷演化、推陳出新是網絡謠言變異的一種新常態。本文認為,造謠者制造出越多新謠言的議題,變異能力越強,以凸顯該議題的重要性；反之低變異議題演化出的新謠言則較少。側重謠言傳播之前由何種人或技術決定的因果路徑,無法對盛行于災難、戰爭或不確定時期的謠言在傳播過程中,因其活躍度強弱所建構的社會敘事及其影響進行充分解釋。目前鮮有學者深入討論網絡謠言變異的問題,即對“傳播多少”的關注。

2020年我國新冠肺炎爆發伊始,高度活躍的網絡謠言及其變異由于對建構公共危機的爆發敘事產生了重要影響而值得關注。美國學者普利西拉·沃爾德(Priscilla Wald)使用“爆發敘事”(the outbreak narrative)來描述在公共衛生危機爆發早期,由科學家、新聞報道和個體共同虛構建構的關于病毒傳染所致的社會區隔與群體互動變化。②研究將從謠言的信息功能視角延續對這一重要時期的考察,并提出核心問題:網絡謠言變異的內在機制是什么？這種變異機制又建構了何種社會敘事？研究嘗試從關注人和技術的因果解釋,轉向關注謠言信息的功能解釋。這既是對謠言“需求側”研究的深化,也以期能為“供給側”的謠言治理和社會建設提供新的認知。

一、文獻回顧:關于謠言信息的兩種功能研究

不同領域的學者對謠言的界定已基本達成共識,認為它是通過未經證實的信息向人們解釋那些含糊不清的事情,以引導人們進行風險控制和威脅應對。③這一界定指出謠言信息的兩項核心功能:意義建構(sense-making)和威脅管理(threat management)。本文將基于這兩種信息功能展開文獻討論。

(一)謠言的意義建構功能:負面印象

作為一種古老的信息傳播形式,制造謠言在社會危機早期成為個體間為控制緊張、解決社會危機而進行的集體的、即興的信息尋求和交流活動。④謠言因此容易以“真實”信息的形式嵌入社會意義建構和信息傳播中。早期研究者指出個體在信息接受時會主動解釋其含義,以降低信息帶來的不確定性和焦慮情緒。⑤其中,個體獲得信息的多少對明確意義指向至關重要。但也有學者指出,任何有助于降低不確定性的信息往往都是倉促和不夠準確的。⑥隨后一批學者將注意力從人對信息的解讀轉為信息對人的作用上。信息印象是其中具有代表性的研究之一,它強調信息對人感知的影響。有學者認為,當關于人或事物的負面信息比正面信息所占比例更大時,會在人際傳播的第一印象中形成負面效應。⑦另一派學者指出,即使正負信息的相對數量得以控制和平衡,也往往容易形成信息認知的負面印象。⑧

針對上述感知偏差的歸因解釋,學界有兩種不同的意見。一種觀點認為,使用負面信息對事物進行描述會增強觀察者的自信判斷,認為負面描述比正面描述的真實性更強。⑨如描述人的偷竊行為就比描述向慈善組織捐款的行為更具可信性。這類學者強調了信息價值與感知行為之間的負效應關系。另一種觀點認為成本導向才是個體接受負效應的動機。因為人們更傾向避免潛在風險,而非更接近潛在收益,因此更關注負面信息。

(二)謠言的威脅管理功能:兩級控制

已有研究認為謠言對人的控制主要集中于行為和情緒上。當謠言可影響事件結果時,則容易對個體行為產生控制,這被稱為一級控制；對那些結果不可控的事件,謠言則通過情緒管理以幫助個體實現控制感,這被稱為二級控制。根據情緒差異將其分為恐懼型、愿望型和指責型三類。恐懼型情緒是指對可怕或不受歡迎情況的恐慌,愿望型情緒則是對結束一個可怕情況的樂觀希望。而指責型情緒則以憤怒和攻擊的態度回應“為什么會這樣”“由誰負責”的問題。

Na等人在后續研究中還提出了“情緒一致性假說”來進一步解釋謠言對人的控制過程。該假說認為在沒有硬信息的情況下,與接受者情緒狀態一致的謠言更容易被相信。反言之,謠言制造者可使謠言主動迎合社會情緒進而提高對人控制的可能性。因為謠言不是機械地模仿和反饋他人情緒,而是在感知外部情緒的基礎上結合社會背景,通過自我詮釋和二次編碼,形成與人的情感融合和情緒傳染。可見,謠言是一種靈活的情緒催化劑和社會共鳴器,在實現對社會二級控制的同時,也完成了自身變異。

上述研究對本文從功能視角討論謠言變異具有重要啟示,但仍存在兩方面局限值得注意。一是,大量研究以量化方法探索單個謠言功能的“凈效應”,而忽視多個功能的“聯合效應”。如缺少對地域、兩級控制、負面印象等因素的綜合考察。二是,由于忽視對聯合效應的考察,也就無法明確不同功能之間的互動關系。即多種功能互動對謠言變異到底產生了替代作用還是互補作用？謠言對人們產生影響是一個由不同層面、不同因素共同發揮作用的過程。這種因果復雜性問題通過單個因素凈效應的傳統回歸分析,或至多三個變量的調節效應都無法給予完全解釋。研究旨在運用fsQCA的組態分析原理,補充現有統計方法強調謠言獨立影響因素的局限,以期展現謠言傳播的現實復雜性。

二、研究設計與模型建構

(一)數據搜集與結果變量的設計

本研究以武漢封城前一天開始的30天內作為新冠肺炎的爆發初始月,即2020年1月22日至2月20日。并對“騰訊較真”“知微數據”和“頭條辟謠”這三個覆蓋全網的專業辟謠平臺進行實時信息跟蹤。研究共搜集到933條謠言,刪去重復、矛盾等情況后,共計759個涵蓋信源、謠言內容、發布時間、辟謠方、辟謠意見、辟謠平臺和辟謠時間7個核心要素的微觀謠言案例。包括筆者在內的5名編碼員經協商編碼后,將759個案例劃分為如表1所示的12類謠言變異議題。研究按照謠言變異活躍度從高到低排列,謠言數量越多表明該議題的變異活躍度越高,反之則越低。

表1 新冠肺炎爆發首月的12類網絡謠言變異議題

(二)模型建構與數據的測量、校準

依據前文討論,研究建構了謠言變異的功能模型,如表2所示。該模型把網絡謠言變異議題的強弱作為結果變量,即表1顯示的12類議題。在解釋變量方面,模型將其分為意義建構和威脅管理兩大功能。其中負面印象和地域印象屬于意義建構功能下的變量,一級和二級控制屬于威脅管理功能下的變量。

表2 謠言變異的功能模型

負面印象是指具有批評指責和傷亡傳染等消極指向的謠言。如“華山醫院第四批支援湖北醫療隊落地后物資被盜”等。新增地域印象變量在于759個案例中有427條謠言建構了針對165個國內城市、鄉鎮的印象。如“信陽下午兩點封城”“上海目前除滬牌外不讓進滬”等。由此,研究將國內地域變量納入意義建構的考察范疇并將其分為三類:第一類包括直轄市、一線城市和省會城市在內的大城市；第二類包括地級市在內的中小城市；第三類包括縣城和農村。

在威脅管理功能方面,所有案例中存在強/弱行動兩種喚起情況,區別在于對人們預防病毒感染相關性和可行性上的強弱。前者如“吃維生素C泡騰片能預防新型冠狀病毒”,后者如“順豐將全國停止攬收”等。研究將強行動喚起設為一級控制的考察維度。二級控制是指愿望型、恐懼型和指責型三類對個體情緒調動的謠言。愿望型情緒如“廣東省中醫院研制出了預防肺炎的藥方”等；恐懼型情緒如“蘭州出現大面積停水和水質問題”等；指責型情緒如“甘肅援鄂女護士被強迫剃光頭”等。

培訓后的5名編碼員根據上述8個功能變量的判別標準,對759個謠言案例逐一編碼。并將所得9×12的真值表轉化為具有模糊集隸屬度的校準值(0—1之間),以提高分析結果的精確度。研究對各變量采用直接校準法,即設定的三個錨點為:各變量的最大值為完全隸屬、最小值為完全不隸屬、均值為交叉點。12類謠言變異議題的校準值如表1所示。

三、研究結果與發現

(一)謠言功能變量的必要性分析

研究使用fsQCA3.0軟件先對8個前因條件進行必要性檢驗。滿足單個條件是結果必要條件的標準是其一致性需大于0.9,計算公式為:Consistency(Yi≤ Xi)=Σ[min(Xi,Yi)]/Σ(Yi)。滿足該標準的條件意味著沒有這個條件,謠言變異就不可能發生。表3表明所有謠言功能的一致性水平均低于0.9,因此8個前因條件都不能作為謠言變異的必要條件。

表3 謠言功能的必要條件分析

(二)謠言變異的內在功能機制:組態的充分性分析

組態的充分性分析揭示了不同條件組態對結果發生的影響,也即對聯合效應的考察。充分性的一致性計算公式為:Consistency(Xi≤Yi)=Σ[min(Xi,Yi)]/Σ(Xi)。fsQCA會產生包括復雜方案、簡約方案和中間方案在內的三種組態分析。中間方案因符合理論和實際的“邏輯余項”而被大多數研究者采用。研究把在 QCA 分析中那些既在簡約方案又在中間方案中出現的條件作為核心條件,把只在中間方案中出現的條件作為輔助條件。

研究使用fsQCA3.0軟件進行組態分析,選擇頻數為1且滿足一致性和PRI一致性都大于0.8后,得出產生謠言變異的功能組態如表4所示。首先,識別模型和條件組態是否有效的標準是充分條件一致性大于0.8,一致性與統計學中的顯著性(P值)類似。當組態充分性大于0.8時,可進一步計算該組態下的覆蓋率,其公式為:Coverage(Xi≤Yi)=Σ[min(Xi,Yi)]/Σ(Yi)。謠言變異功能模型的整體方案一致性為1,達到完全一致性,表明本研究建構的謠言變異功能是謠言變異的子集,該模型被很好地支持。覆蓋度是 QCA 研究中衡量模型/組態與經驗相關性的一個重要指標,評估的是模型/組態的經驗切題性或重要性,類似統計回歸中的R2。本研究的整體方案覆蓋度為0.466,表明本研究建構的謠言變異功能模型能解釋46.6%的網絡謠言變異議題。

表4 產生謠言變異的功能組態

其次,模型識別出兩條引起謠言變異發生的充分條件組態,它們的一致性均達到完全一致性(值均為1),表明各自都是謠言變異的子集。組態1的唯一覆蓋度為0.115,即11.5%的謠言變異議題僅由組態1解釋。組態2的唯一覆蓋度為0.205,即20.5%的謠言變異議題僅由組態2解釋。組態2比組態1的原生覆蓋度和唯一覆蓋度都更高。

兩條路徑中共同出現的條件包括負面印象、大城市、中小城市和指責型情緒。表明本研究雖然不存在單因素的必要條件,但對城市負面情況的批評指責是導致謠言變異的一個必要條件組合,本文把該組合稱為“城市問責”。這意味著該組合是發生網絡謠言議題變異的前提條件。此外,可推斷指責型情緒相比其他兩種情緒,在新冠肺炎爆發期產生的影響更大。可能的原因是,謠言通過明確指責對象制造抗疫過程中公平性與有效性等問題,以加強對人們負面情緒的控制。

具體而言,組態1在“城市問責”的基礎上增加了強行動喚起和愿望型情緒兩個輔助條件。本文將這兩個條件組合稱為“抗疫行動”。組態2在“城市問責”的基礎上增加了恐懼型情緒和縣城農村兩個輔助條件。本文將這兩個條件組合稱為“情緒下沉”。“城市問責”輔以任一組合均能一定程度上引發謠言變異,表明組態1和組態2之間具有替代關系。藉此,兩條謠言變異組態也回答了本研究的第一個核心問題:網絡謠言變異的內在機制是什么？

(三)穩健性檢驗

根據Schneider和Wagemann提出的需分別使用高于和低于原始一致性閾值(0.8)的穩健性檢驗標準,本研究將一致性閾值重新設為0.83和0.77后,上述所有結果保持不變,表明模型結果穩健。

四、結論與討論

研究關注謠言在網絡傳播過程中的變異及其影響,回答“傳播多少”的問題。由此,研究在759個微觀謠言案例的基礎上,劃分出12類謠言變異議題作為分析單位,使用模糊集定性比較分析法進行中觀層面的功能考察。最終落腳于謠言變異對2020年新冠肺炎爆發期的社會宏觀影響。本文可進一步得出以下結論:

如表4所示,在“城市問責”這一必要條件組合中,負面印象、大城市和中小城市是三個核心條件,指責型情緒是輔助條件。表明負面印象、大城市和中小城市的組合是引發謠言變異的關鍵所在。而在438條關于負面印象的謠言中,涉及外界感染風險的謠言占比82.6%,遠高于占比17.4%的質疑政府執政效能的謠言。本文將這一核心必要條件組合提煉為“城市風險”。即關于大城市和中小城市的外界感染風險是新冠肺炎爆發階段由謠言建構的核心內容,并隨著謠言變異的加速被不斷放大。

根據前文發現,可將組態1簡化為“城市問責中的抗疫行動”,組態2簡化為“城市問責中的情緒下沉”。這既是引發謠言變異的兩組充分條件,也建構出新冠肺炎在爆發階段的兩類重要敘事。具體而言,組態1中出現了愿望型情緒,既表明多元情緒是謠言變異的誘發條件之一,更顯示出積極情緒對強行動喚起有激活作用。這也能解釋為什么“板藍根和熏醋可預防新型冠狀病毒”等謠言容易引發相關物品的脫銷。

組態2更強調謠言變異在全國范圍內對社會情緒的控制。一方面,該組態在“城市問責”的基礎上以縣城農村的出現加深了社會風險的滲透。另一方面,恐懼型情緒的出現加強了二級控制下的負面情緒,并與負面印象疊加產生擠出效應而具有替代性關系。即在新冠肺炎爆發期進行負面意義建構的謠言,同時具有二級威脅管理的作用。藉此,上述討論也回答了本研究的第二個核心問題:這種變異機制又建構了何種社會敘事？

此外,研究還運用統計法對三個地域指標與謠言變異議題進行了多元線性回歸分析,結果顯示三個地域指標的P值都不顯著。即地域印象變量在統計分析中會因獨立效應較弱而被忽視。但fsQCA對變量間聯合效應和互動關系的考察使其成為顯性條件而被關注。這是fsQCA對解釋現實因果復雜性進行有效補充的充分體現。

本文還存在一些局限。如可通過大數據抓取更多謠言以增加樣本量；協商編碼可能存在主觀選擇性偏誤；未對謠言變異過程中呈現出的謠言模仿現象進行系統考察。未來研究可針對上述不足進一步展開探索。

注釋:

① [美]奧爾波特等:《謠言心理學》,劉水平、梁元元、黃鵬譯,遼寧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第94-96頁。

② Priscilla Wald.Contagious:Cultures,Carriers,andtheOutbreakNarrative.Durham:Duke University Press.2008.p.2.

③ DiFonzo,N.,& Bordia,P.RumorandPrediction:MakingSense(butLosingDollars)intheStockMarket.Organizational Behavior and Human Decision Processes,vol.71,no.3,1997.pp.330-332.

④ Shklovski,I.,Palen,L.,& Sutton,J.FindingCommunitythroughInformationandCommunicationTechnologyduringDisasterEvents.ACM Conference on Computer Supported Cooperative Work,2008.pp.127-136.

⑤ Charles R.Berger,& Richard J.Calabrese.SomeExplorationsinInitialInteractionandBeyond:TowardaDevelopmentTheoryofInterpersonalCommunication.Human Communication Theory,vol.1,no.2,1975.pp.100-101.

⑥ Jina H.Yoo.UncertaintyReductionandInformationValence:TestsofUncertaintyReductionTheory,PredictedOutcomeValue,andanAlternativeExplanation? Human Communication,vol.12,no.2,2009.p.189.

⑦ Kellermann,K.TheNegativityEffectinInteraction:It′sAllinYourPointofView.Human Communication Research,vol.16,no.2,2010.pp.148-149.

⑧ Reeder,G.D.& Coovert,M.D.RevisinganImpressionofMorality.Social Cognition,vol.4,no.1,2011.pp.3-5.

⑨ Lupfer,M.B.,Weeks,M.,& Dupuis,S.HowPervasiveIstheNegativityBiasinJudgmentsBasedonCharacterAppraisal? Personality and Social Psychology Bulletin,vol.26,no.11,2000.p.1353.

⑩ Allen,M.,& Burrell,N.ThePersuasionHandbook:DevelopmentsinTheoryandPractice.The Negativity Effect in Political Advertising.Thousand Oaks:SAGE.2002.pp.83-9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