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伏 俞宏清
蘇州刺繡又稱“蘇繡”,它是在春秋時期起源于姑蘇,后以蘇州為中心流布于江蘇各地的一種民間工藝。因其技藝的獨特性,位列中國四大名繡(蘇繡、湘繡、蜀繡、粵繡)之首,素有“中華第一繡”之稱。蘇繡是江南文化的符號,它工藝繁復,集裝飾與藝術于一身,是江南文化的典型代表,也是中國傳統文化的一個縮影。在當今國際多元化的文化背景下,作為傳統非遺項目的蘇繡,其藝術表達的技法與理念也相應地具有多元化的趨勢,如何立足傳統并創(chuàng)新傳統,是非遺創(chuàng)作者要思考的問題。
2017年,第57屆威尼斯藝術雙年展中國國家館展出了由鄔建安創(chuàng)意,姚惠芬、姚惠琴及其繡娘團隊創(chuàng)作的當代蘇繡作品“骷髏幻戲圖”系列,引起熱烈反響,在國內外藝術界受到廣泛的好評,被視為繼沈壽“仿真繡”、楊守玉“亂針繡”、任彗閑“虛實亂針繡”之后的又一次蘇繡創(chuàng)新實踐,是傳統蘇繡在回歸本體性創(chuàng)作過程中的全新創(chuàng)造與升華,是蘇繡發(fā)展史上一座新的里程碑。本文以“骷髏幻戲圖”系列蘇繡為例,試析在當代藝術語境下的傳統蘇繡語言表現與審美建構,希望以此對當代刺繡藝術創(chuàng)作乃至更多非遺項目創(chuàng)作產生積極的意義。
在“骷髏幻戲圖”系列蘇繡作品里,姚惠芬、姚惠琴等以矛盾沖突和多重并置的理念完成了對原畫的設計,用和而不同的針法完成了對原畫的重構。繡面上復雜細致的構圖因其所蘊含的藝術張力而產生了特殊的審美意趣,打開了一個豐富而廣闊的意義域。
藝術家大膽地用了與常規(guī)繡法完全相反的手法,重構了似為終點之喻的七個磚臺,真切透露了人的復雜心緒。在以50多種傳統針法構成的磚臺之中,有穩(wěn)定的水平線,也有不穩(wěn)定的斜線;有意喻向上、穩(wěn)固的正三角和寓意險峻、不穩(wěn)的倒三角;有圓滿的圓形,也有搖擺的半圓;有正直剛強的垂直線,也有柔和舒展的自由曲線,都被用來刻畫繡面上的每一塊磚頭。理性與感性、確定和不確定、冷峻與沖動、飄忽和堅守,皆在帶有恒久意味的扁方形疊加中得到表現,重構、溢出了一個深刻的多重意象群。透過嶄新的極具當代性的蘇繡語言,多重意象之不同維度、不同烈度的沖突和扭曲全然展現。這種當代意義域中多向度的指向性,昭示著人之本己復歸的重要和艱難。

圖1 “骷髏幻戲圖”系列蘇繡局部構成
作品的審美創(chuàng)造膽識過人,前所未有。藝術創(chuàng)作者追求的有意味的形式,“骷髏幻戲圖”系列蘇繡實現了。有意味的形式——諸多的溢出——非比尋常的刺繡語言所創(chuàng)造的意象群,其實是正話反說。藝術家對原畫的重構是在傾盡全心祛蔽,即褪去時間—歷史進程中人為包裹的東西,讓深藏著的和而不同的原始情態(tài)被看見;回歸本己的緊要、不息永恒的密碼隨之顯現。
“骷髏幻戲圖”系列蘇繡里的針法運用與之前的常規(guī)繡法完全相反,幾十種針法構成凸顯了刺繡語言表達中不同層次、不同烈度的互相矛盾和互相沖突,甚至是扭曲。不同尋常的刺繡語言的組織和運用,意在讓觀者從矛盾中看到和諧,在扭曲中理解真實。因此,繡面上種種非比尋常的表現終于讓蘇繡所蘊含的中國傳統之美被全世界看見。
基于傳統刺繡語言的本體性的重構,“骷髏幻戲圖”系列蘇繡用最傳統的刺繡語言寫出了最當代的藝術故事,并建立起屬于當代藝術的刺繡形式與審美內涵,進行了一次對刺繡本質的重構與開拓,為蘇繡在當代藝術語境中的創(chuàng)新做出了有意義的探索。
自明末顧繡肇始,畫繡漸盛。當下,觀賞性蘇繡繡品幾乎都是畫繡。先見畫再見繡,還是先見繡再見畫,這決定了蘇繡的實質性的地位,決定了眾多繡娘的勞動價值,影響了關于杰出繡娘獨立的藝術創(chuàng)造的評判。先見畫稀松平常,先見繡極為難得,在這里,不可把先見繡理解為通常意義上的刺繡語言的組織與運用。此中關涉?zhèn)鹘y刺繡語言的當代轉進。“骷髏幻戲圖”系列賦予了傳統針法以當代的精神意涵,這就是蘇繡語言的當代性。
第一,蘇繡語言的當代性從哪里來?或者說,當代性與傳統性應該是什么樣的關系?“骷髏幻戲圖”系列一反傳統的刺繡方式,即并不需要按照原來圖稿的造型與色彩按部就班地構圖,而是以創(chuàng)作者自己的理解和想象進行自由的刺繡創(chuàng)作。針法在其中直接凸現,直接被看見,無需解釋,它們僅僅憑借著自身的形態(tài)就完成了屬于自己的作品。恰恰是創(chuàng)作者的宏觀視野,賦予了傳統針法當下的精神含義,讓蘇繡傳統針法這種刺繡語言在回歸其本質的過程中呈現出真實的原始狀態(tài),充分凸顯針法這種媒介的本體存在,蘇繡的當代性在悠久的傳統中閃耀現身。
第二,“骷髏幻戲圖”系列的創(chuàng)作過程是傳統針法固有價值與意義的改變與擴展。蘇繡傳統針法如直針、接針、套針、搶針、打籽等,過去一直被用來繡制服飾、被面、枕套之類的花樣紋飾。而現代畫繡受畫作的限制,漸漸地以亂針繡的針法為主,不少傳統的針法反而成了輔助性針法,甚至還有許多針法被棄置不用。簡言之,傳統刺繡針法這種刺繡語言特有的藝術性、精神性在不知不覺中湮沒了。反觀“骷髏幻戲圖”系列蘇繡,藝術家憑借著自己對傳統刺繡語言超強的駕馭能力,把最傳統的刺繡針法用到了極致,呈現出當今蘇繡罕有的表現形式與審美內涵。為了展示針法的本質意義,“骷髏幻戲圖”系列蘇繡創(chuàng)作中,一反傳統的運針方式,運用了異乎尋常的想象力、表現力和創(chuàng)造力,各種針法之間盡管相互對立、矛盾與沖突,但整個作品完成以后,卻以微妙平衡的形式出現在觀眾眼前,并呈現出強烈的視覺效果。和而不同的內在張力在“和光平順”的繡面上引而不發(fā),表現出與傳統刺繡完全不同的含義整體,由此,蘇繡的針法因為充分呈現本體性而有了全新的意義,作品因此有了屬于自己的藝術語言。更準確地說,把傳統針法化為當代蘇繡的基本詞語,使之從勾勒花草、繡制紋樣轉而能承載并表現當代人的精神意涵。就像在“骷髏幻戲圖”系列蘇繡里,以矛盾沖突、相反相成的針法構成這種當代蘇繡的全新圖式,深刻揭示生與死的普遍真理。這種根在傳統,由藝術家的意義賦予而轉進的蘇繡語言,頗有典范性。從此,傳統針法有了當代語義:蘇繡傳統針法也是詮釋關于世界及人的重要語匯,蘇繡的表現場域會因此進一步得到開拓。
第三,“骷髏幻戲圖”系列蘇繡回歸傳統的創(chuàng)作路徑,賦予傳統針法以當代精神意涵,成功地令作品先見繡再見畫。“骷髏幻戲圖”系列蘇繡創(chuàng)作跳脫了工藝美術范疇的慣常圖式,有了某種顛覆性的形式創(chuàng)造。而蘇繡語言整體的、內在的民族性及傳統性在此創(chuàng)作中并沒有弱化。相反,民族性、傳統性因其所賦予的當下的理念與意味而加倍彰顯。它是當代的也是傳統的,是中國的也是世界的。
第四,蘇繡語言的當代轉進與升華一定會生發(fā)蘇繡形式的變化,反之亦然。當下蘇繡形式的變化需要全新的蘇繡語言、闡述方式和建構路徑。道理很簡單,不同的藝術形式,必須有與之匹配的藝術語言、表達方式與展現路徑。蘇繡,確切地說,作為視覺藝術門類而不是工藝美術的蘇繡,理當如此?;仨K繡史上里程碑式的作品,如沈壽的《耶穌像》、楊守玉的《美女與鵝》、任彗閑的《齊白石像》及其晚年的力作《大白花》《大黃花》《雪景》,無一不是以形式變化為表征,以繡之本體即針法這一全新的刺繡語言為內核。
刺繡針法作為藝術語言的話就是一種文化現象。語言的后面都有文化的積淀?,F在我們所用的針法都是有來歷的,都是繼承了古人的發(fā)明、古人的遺產,或發(fā)展了古人的針法。刺繡的本質只能從針法中獲得體現,而針法并非只是單純的技藝元素,它們實際上是創(chuàng)作者講述故事、創(chuàng)造藝術的表達工具,具有多重維度的指向性和表現性。
我們一般把針法看作是構成刺繡表現形式的載體。“骷髏幻戲圖”系列蘇繡中的針法不僅是載體,也是一種語言。如此,針法就不僅僅是形式的載體,更是表現內容的本體。既然是本體,就有思想。沒有思想的語言,也就沒有語言的思想。那么,如果針法運用得不好,形式與內容就不好,其藝術性必然不好。蘇繡傳統針法(語言)在“骷髏幻戲圖”系列蘇繡作品中表現的多重性和復雜性對于當代蘇繡創(chuàng)作而言,既感性又理性,既多義又深刻。其價值在于:刺繡針法(語言)在當代藝術的語境下進行與傳統方式完全不同的創(chuàng)作時,當代蘇繡就產生了屬于自己的語言表述系統與審美觀照。

圖2 “骷髏幻戲圖”系列蘇繡之第三幅
“骷髏幻戲圖”系列蘇繡絕不是對原來圖像的復制,而是重構,其最終呈現的是當今蘇繡獨特的形式而非繪畫的形式。藝術家的成功就在于,這組作品讓觀者先見繡再見畫,作為視覺藝術門類之一的蘇繡的本體性凸顯。在“骷髏幻戲圖”系列蘇繡中,每一種針法都可以任意使用,直接參與到構圖的行動中,直接呈現自己的價值和意義。
“骷髏幻戲圖”系列蘇繡在創(chuàng)作過程中,每個部分均采用多種不同的傳統針法進行繡制,其繡法與以往正常的繡法不同,甚至非常矛盾,如此,就造成了刺繡語言在整體畫面中的沖突感和扭曲感,構圖上也與傳統的方式完全不同,凸顯出全新的表現形式,其蘊含的藝術張力呈現出多種對立與統一的維度。如此反傳統的刺繡創(chuàng)作,是以復雜來回歸簡單,以矛盾來達成和諧,以扭曲來揭示真相,由此用傳統的刺繡語言在不確定的構圖運動中創(chuàng)造出全新的藝術形式和審美內涵。
“骷髏幻戲圖”系列蘇繡以針法作為語言,構建了刺繡從民間工藝或傳統工藝向當代藝術的一種跨越式的演進,使中國的刺繡有了全新的發(fā)展維度?;诖?,刺繡針法就有了前所未有的生命力。這種生命力,使刺繡由工藝變?yōu)樗囆g。
對姚惠芬、姚惠琴而言,在威尼斯雙年展蘇繡創(chuàng)作中的一小步,卻是蘇繡發(fā)展的一大步。
表現是當代非遺傳承人自我確立的一種方式,是對自我意識、價值體現的一種肯定。表現的性質成為當代非遺創(chuàng)新表現的總的本質。這種本質體現為每一位非遺傳承人都認為他們在創(chuàng)造一個全新的藝術世界。由此,當代非遺傳承人的藝術自覺乃至形而上的自覺才能轉化成自己的藝術語言,在作品中展現出獨特的甚至是唯一的樣貌?!镑俭t幻戲圖”系列蘇繡作為一種全新的刺繡形式,其設計的理念、空間的結構、技法的運用,使刺繡的表現與審美有了極大的拓展與轉變,給觀者提供了令人意外的視覺沖擊和心理體驗,其特殊價值和意義在于:它一出現就非常清晰地和已有的刺繡傳統形成了距離,有了鮮明的對比,它的題材、設計與繡制方式讓當代人看到了中國古老手工技藝在回歸傳統的過程中自我更新、自我解放、自我超越的可能性。
姚惠芬、姚惠琴等非遺傳承人在“骷髏幻戲圖”系列蘇繡的創(chuàng)作中,用最傳統的刺繡語言寫出了最當代的藝術故事,讓大家看到了蘇繡在傳統非遺與當代藝術融合過程中的一次跨越式的演進,為中國刺繡乃至中國傳統非遺的發(fā)展打開了一個承前啟后的新維度:返本開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