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艷 嚴歌苓

嚴歌苓

劉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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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陸犯焉識》同系作家出版社首版和出自同一位責編之手,嚴歌苓的長篇小說《小姨多鶴》(作家社的2個版本:作家出版社2008年4月第1版和2010年3月第1版,25萬字,責編:張亞麗),是筆者特別喜愛的嚴歌苓的作品。筆者曾經(jīng)在此前的訪談和研究文章中,反復講到過“《小姨多鶴》毫無疑問是嚴歌苓的代表作”,以及“異族女性視角和抗戰(zhàn)后敘事”也是這部長篇小說的典型特征。①
劉 艷:嚴歌苓的作品,每篇(部)都各有特色,尤其是顯現(xiàn)出作家一直在敘事上求新求變,敘事的創(chuàng)新是嚴歌苓小說的一大特色。嚴歌苓小說其實每篇都不錯,但在筆者心目中,迄今為止,《雌性的草地》《陸犯焉識》《小姨多鶴》《小站》(按喜愛的程度排序),是當之無愧的嚴歌苓代表作。
您講過《小姨多鶴》是您聽來的故事,能詳細講述一下是什么時候、聽誰講述了一個這樣的故事?《小姨多鶴》的故事和事件,哪些是您聽來的?哪些是您藝術(shù)虛構(gòu)的?撿重要的、主要的,講述一下就可以。
請回憶一下,創(chuàng)作《小姨多鶴》前,當時是什么激發(fā)了您想寫這樣一部小說的寫作激情?
嚴歌苓:小說的這個來由,確實是我當年聽我們文聯(lián)大院兒(安徽省文聯(lián)大院)的一個大姐般的人物講的。她隨家庭到農(nóng)村以后,在一個縣城的學校里,大概那個學校里都是這種工人子弟。然后她回到文聯(lián)以后,那時候她也是二十來歲。我吶,當兵回去探親,然后碰到她,就聽她講起這個故事。她就說,哎呀,那個時候我們班里有一對雙胞胎男同學,然后她說挺奇怪的,說他們穿著打補丁的衣服,但是燙得非常平整。
她說有同學偶然去過他們家,而他們家是很不歡迎小朋友們?nèi)サ摹5陀幸粋€同學偶然地去過,去過的同學說他們家有一個“小姨”,這個同學看到的情景是雙胞胎男同學的爸爸進門,她就要跪在地上給他把鞋脫掉,那種礦工的大皮鞋還是什么。反正就是說看起來特別怪,然后就說清理階級隊伍啊那一陣子,大概是1969年的時候,就發(fā)現(xiàn)她(那個“小姨”)是個日本人,然后挖出她的老底呢,就說她是一個被裝在麻袋里論斤兩賣到這家來的,然后說是因為這家的女人不能生孩子。
我就隱隱約約記住這樣一個故事,我就覺得是一個特別有神秘感的故事,就是這個女人怎么可能就在這一家就被藏了下來?中國的歷次運動在當時來說,應該說是每年或者每隔一年都有一次很大的政治運動,她是怎么安全地度過了這些運動,所以我就在心里產(chǎn)生各種各樣的聯(lián)想,甚至是各種各樣的突發(fā)奇想吧……但是我一直都不知道該怎么寫這個故事,也覺得跟我相距特別遙遠,我也不太了解日本那個時候的女人,所以就一直擱下來,但這個故事一直是我特別有寫作沖動想去寫的。
就在2000年還是1999年,就是《天浴》(筆者注,電影,1998年陳沖導演)獲得成功以后,那么有一個日本的女制片人,她是在英國學了文學,然后在美國做制片,做得還比較成功。所以她的性格呢,就讓我感覺到日本人的那種看起來非常禮貌,實際上是非常倔強的一些性情特征。她每次要反駁你,都是輕聲地說一聲:“Sorry, but……”就是說很抱歉,但是在她這個“but”后面,就有她堅持的、她這個堅持不放的這種她自己的觀點。
后來也就發(fā)現(xiàn),她確實是寧可切腹都不能投降的這么一個女人(笑)。她最開始投資《扶桑》——就是她花錢讓我寫的《扶桑》的電影劇本。那么后來呢,有另外的好萊塢的投資人進來,就讓她把這個劇本和前期制作就全部大概100萬美元,就是全部轉(zhuǎn)讓、放出來。意思差不多就是,反正你也死掉了,前期的整個制作都運作不了了,那就放出來吧。就是想給她一定的錢,讓她放權(quán)。但是她不要,她說你必須拿100萬美元給我、把我這個前期制作買回去,要不然我寧可一分錢也不要。最后她真的一分錢也沒要,所以這個版權(quán)就僵在那里,就導致整個后來的投資問題等一系列麻煩。就是等于她帶著這個《扶桑》的前期制作“自殺”了,給大家的就是這種感覺。
那么后來我們?nèi)チ诉@個村子,就是日本中部的一個山村,看到這樣一個老太太,是這個小客棧的女主人。然后她整天就是又特別特別安靜,好像一句話都沒聽她講過;但是非常地客套禮貌,非常的典雅。我們進駐的時候呢,她臉上涂著淡淡的粉,然后涂了一點點嘴唇,頭發(fā)梳得很光,然后穿著日本的傳統(tǒng)式的這個和服,半鞠躬地站在門口,等我們所有這一行人進去,大概我們有四個人,然后她才站起來,然后又靜悄悄地指給我們房間呀什么的。
然后晚上我們吃飯的時候呢,坐在一個飯廳里,都坐在地上,一個矮桌,然后她進來就是這樣半蹲著走路,把菜放在桌上,然后呢,她又鞠著躬,然后最后也是半蹲著,就這樣面朝我們,這樣退出去,帶給我的印象和感覺很深。我就能看到她這種非常典雅多禮的傳統(tǒng)日本女人的這個形象。所以我想,我就把這種印象吧,形象地寫出來。其實我寫的也是一個“印象”日本女人,我其實也不是特別了解日本女性。我把這個人的外表、形態(tài)和我們遇到的那個日本女制片的倔犟剛強的內(nèi)心呢,就結(jié)合起來了。我就覺得吧,是在我終于能夠有自信寫的時候——就是能把這兩個女人的內(nèi)、外結(jié)合在一起的時候,我就可以開始動筆寫《小姨多鶴》的故事了。
劉 艷:您寫過的與日本侵華、抗日戰(zhàn)爭有關(guān)的小說,有《金陵十三釵》(分長篇和中篇版,中篇版是中國工人出版社2007年1月版,長篇版是陜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1年6月版)和長篇小說《小姨多鶴》(2008年首版)、長篇小說《寄居者》(新星出版社2009年2月首版)、《666號》(原發(fā)《人民文學》2020年第4期,人民文學出版社2020年8月版),《第九個寡婦》(作家出版社2006年3月首版)也與抗日戰(zhàn)爭具有相關(guān)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