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媛媛



清代初葉至中葉盛行帖學,康熙因酷愛董其昌的書法,使董書身價倍增,成為書家們爭相模仿的第一書體。到了乾隆時期,圓腴豐潤的趙子昂書法取而代之,以翁方綱、王文治、劉墉、梁同書等為代表的書家們又將趙書奉為圭臬。嘉慶以后,清朝的統治由盛轉衰,中國社會開始經歷急劇的動蕩與變化,晚清書法藝術也在社會政治變革、文化思潮變革和書法藝術思潮變革等多重影響下,呈現出多風格、多流派、多名家的局面,碑學書風、碑帖融合等思想由此開始興起。
早在帖學盛行之時,金石書跡被越來越多的發現,一些書家在研究摹拓后,審美視野更加開闊,書法界由此產生了一股重視碑刻書跡的潮流。阮元、包世臣等人紛紛開始撰寫崇碑理論。到了光緒時期,作為政治改良派領袖的康有為也在此基礎上撰寫了一部六萬余字的專著《廣藝舟雙楫》,從理論上全面系統地總結了清代碑學,對碑派書法的興盛產生了極其深遠的影響。康有為崇碑不僅見于理論,也付諸于實踐。他在研究魏碑的過程中,摒棄了自己早年熟練的“館閣”歐式楷書,即使行草書也全出碑志,書體氣勢開張,筆勢恣縱,就創作形式上來說,以對聯最為精彩,渾穆大氣,十分有陽剛之美。
康有為 行書五言對聯(圖1)內容為:“析理辨昭昧,秉心崇塞淵。”上款為“敏修仁兄”,下款為“康有為”。款下有鈐印兩方,一方為白文方印“康有為印”,另一方為朱文方印“維新百日出亡十四年、三周大地、游遍四洲經三十一國、行六十萬里”。此幅聯書體闊勢寬,上緊下松,其字融篆隸于行書,墨色蒼潤相間,書風豪放大氣,結體疏密得宜,具有濃郁的北碑筆意。
康有為 行書條軸(圖2)
內容為:“絕頂雙峰峭壁懸,翠崖丹磴萬松喧。下有茅庵禪寂者,先爭一覺法方圓。”1923 年12 月,康有為與衛輝人李敏修一起游終南山圓覺寺,作了題為《登南五臺宿圓光寺》的詩(共四首)贈予李敏修。此書法內容原文出自該組詩第二首“絕頂雙峰峭壁懸,翠崖丹磴萬松喧。下面茅庵真面壁,爭先一覺法方圓。”落款為“敏修仁兄同游終南絕頂圓光寺與兜率臺,下峭壁下圓覺茅廣與僧談及題,天游化人康有為。”款下有鈐印兩方,一方白文方印“康有為印”,一方朱文方印“維新百日出亡十四年、三周大地、游遍四洲經三十一國、行六十萬里”。康有為的書體世稱“康體”,書寫時逆筆藏鋒,遲送澀進,筆力峻拔。此行書中宮緊收,下部疏散,字體平正端直,轉折處圓渾蒼厚。
晚清隨著碑學的興起,出現了許多師法唐碑,尤其是顏、柳的書家,成為當時書壇的一大特色。在師法唐碑的書家中,一種是碑學意義上的唐碑,他們將唐碑與漢碑相結合,開創了碑學創作的新思路,這些書家以翁同龢為代表。
翁同龢,字叔平,號松禪,別署均齋、瓶笙、瓶廬居士、并眉居士等,別號天放閑人,晚號瓶庵居士,咸豐六年(1856)狀元。同治以后,隨著碑學理論的普及,師法唐碑者逐漸減少,翁同龢成為這一時期的代表人物。尤其是他被“革職還籍,永不敘用”后至臨終的六年,寄情于筆墨,創作了大量的書法作品。翁同龢早期的書法風格受董其昌和趙孟頫影響較大,中年開始嘗試將蘇軾、顏真卿的書法風格融為一體,到60 歲時,受清末碑學盛行的影響,翁同龢在思想上有意識將碑學審美引入其中,在書寫時嘗試將碑帖融合,因而形成了具有自己獨特藝術面貌的書法風格。
翁同龢 行書對聯(圖3)
內容為:“行義以達其道,得志澤加于民”。前半句出自《論語·季氏篇》,后半句出自《孟子·盡心上》。上款為:“聘卿一兄雅屬”,下款為:“翁同龢”。款下兩方鈐印,分別為白文方印“翁同龢印”,朱文方印“叔平”。翁同龢運筆時多取直勢,筆意舒展。至收筆處時戛然而止,干脆利落。從此聯看,結體以方中見長為主,氣骨開張,氣勢磅礴。行筆參入隸意,筆畫蒼老雄渾,古趣盎然,重筆與輕筆相互交映,展現出翁同龢駕馭毛筆的高超技藝。
另一種帖學意義上的唐碑,沒有跳出“館閣”的束縛,書家基本上仍以帖書為主,雖然取得的成就不能與篆隸北碑書法相比,但仍有一些名家之作流傳于世,陸潤庠的作品就是其中之一。陸潤庠,字鳳石,號云灑,同治十三年(1874)狀元。清初順治皇帝承明“臺閣體”,皇權書法審美成為科舉狀元的最高標準,陸潤庠就以擁有一筆“高秀圓潤之致”的書法奪得頭籌。他擅行楷,其書體方正光潔、清華朗潤,意近歐陽詢、虞世南,館閣氣息十分濃厚。
陸潤庠 行書七言對聯(圖4)
內容為:“梅橫畫閣有寒艷,雪照書窗生夜明。”上款為:“瑞生仁兄大人雅正”,下款為:“陸潤庠”,款下有鈐印兩方,分別為白文方印“陸潤庠印”,朱文方印“鳳石”。陸潤庠講究光黑精麗,此行書七言對聯整體布局疏朗,錯落有致,行氣淹貫。以收筆枯掃,再以大小相生,配合錯落行氣,變化出新,富有蕩漾之勢。全篇十四字,畫之平,豎之正,點之活,鉤之和,字體勻圓豐滿,館閣氣息十分濃厚。
明末清初,隨著以隸、篆為主要素材的文字學的普及和發展,再加上一批在風格上崇古好古的書家的實踐努力,隸篆體又開始逐步得到重視。到了乾嘉之際,書壇篆書名家眾多,吳大澂是代表之一。
吳大澂,初名大淳,字止敬,又字清卿,號恒軒,晚號愙齋,同治七年(1868)進士。早年師從陳奐,當時書壇推崇李斯、李陽冰的篆書之風,吳大澂就跟隨老師學《說文》小篆,因而其早期風格與二李筆法相同;中年以后,開始鉆研古器物文字,書風也隨之發生轉變;到了晚年隨著大、小二篆融合之風盛行,吳大澂也結合自身金石文的研究心得,參寫大小篆體,獨創出了屬于自己的篆書風格。
吳大澂 篆書條軸(圖5)
內容為:“嗟爾幼志,有異兮,獨立不遷,豈不可喜兮。”原文出自屈原《九章·橘頌》:“嗟爾幼志,有以異兮。獨立不遷,豈不可喜兮。”這是一首托物言志的詠物詩,從各個側面描繪和贊頌橘樹,借以表達自己追求美好品質和理想的堅定意志。落款為:“振之仁兄屬,吳大澂”。款下白文方印二枚:“吳大澂印”“愙齋”。吳大澂用筆渾融清健,篆法方圓互參,體勢展蹙修長。結體中心緊斂而肢體舒展。整幅作品有流動通暢之氣,單字雖隔,卻有意氣綿延不斷之感。
在道光以后的碑學大潮中,行草書的創作相對較為沉寂。但值得一提的是,在一些學者文人的書法中,仍保持并延續著帖派書風的傳統,如郭尚先、錢泳等人,盡管他們大都不是純粹的書家,但在揮毫潑墨時,不論是立軸楹聯還是信札文稿,其特有的書法風格還是能很自然地展現出來。
錢泳,初名鶴,字立群、梅溪,號臺仙,江蘇金匱人,居于常熟。生逢乾隆、嘉慶、道光三朝,精通金石碑版之學,一生以訪碑、刻帖、著述為事業。善詩,工書,長于篆、隸、楷、行,先后出入于黃庭堅和趙孟,又遍臨唐碑,純是帖學一路。同時又因精于刻帖而受到王公貴戚的賞識,永瑆的《詒晉齋巾箱帖》和《詒晉齋摹古帖》、鐵保的《惟清齋帖》、劉墉的《清愛堂石刻》、英和的《松雪齋法書》及畢沅的《經訓堂法書》等都出自他的鐫刻。著有《履園叢話》等書。
錢泳 隸書匾額(圖6)
內容為:“蛩吟館,樹坡先生能詩,著有蛩吟館詩集二卷,當時與小玲瓏山館寒木山房諸名士往來,酧贈最多,為一時之盛,今文孫曉嵐大兄屬書,薦額不忘先德,是可敬也,為志數語。”落款為“梅華溪居士錢泳”,款下鈐印兩方,上方為白文方印“錢泳私印”,下方朱文方印“吳越世家”。錢泳的行書上通晉唐,下追宋元,書風瀟灑飄逸,婉轉流美,功力非凡,水準不在篆隸之下。此匾落款通篇一氣呵成,法度規矩方整,線條瘦硬勁挺。在上下字“勢”的把控上,錢書基本取直勢,字的重心相對較正,字的大小、字形正斜變化,總體上較為端正,體現了錢泳一貫端正優美的風格。
到了光緒宣統時期,行草書有了新的突破。這一時期王垿、鄭孝胥、于右任等名家,將碑帖完美結合,展現出成熟的行草書,成為后人學習的典范。
王垿,字爵生,號杏村,晚號昌陽寄叟,光緒十五年(1889)中進士,升翰林院庶吉士。在京為官期間,王垿目睹了歷代名家書畫真跡,他認真研究各家精髓。憑借自身的藝術素養和書法功力,在繼承傳統帖學的基礎上蓄意創新,書體變得秀潤渾樸,從而形成了蒼勁飄逸的“垿體”。
王垿 行書七言對聯(圖7)
內容為:“乘槎遠引神仙客,濯足間分鷗鷺波。”上款為“紹詒姻世兄雅屬”,下款“王垿”。款下鈐印兩方,一方為白文“王垿私印”,一方為朱文“爵生”。綜觀此聯,結體齊整,筆畫線條圓勁風動,墨潤清新搖曳。體勢平中生險,字形多變,清剛和書卷之氣呼之欲出。
鄭孝胥善楷、行書,他早年研摹顏真卿和蘇軾的筆法,后學魏碑,于是開始變通臨寫方法,將碑派筆法和帖派筆勢相融合,形成了蒼勁樸茂、遒勁凝練的書體風格。
鄭孝胥 行書七言對聯(圖8)
內容為:“便向蛟龍覓云雨,如語蟪蛄易春秋。”上下聯分別出自蘇軾所作《蝎虎》與《和蔡準郎中見邀游西湖三首·其二》。此聯句氣勢豪邁,對仗工整,取舍恰當,充分反映了作者對蘇軾的喜愛和造詣。在用筆上,此聯筆勢雄健,筆畫厚重而飄逸。其豎畫粗濃,剛勁挺拔。橫畫由細到粗,略含隸意。在結體上,其字字形狹長,上肥下瘦,上密下疏。落款用精絕的行書小字書寫“孝胥”二字,與奇逸豪邁的行書大字相襯托,使得大中有小,富有層次。款下有白文方印“鄭孝胥印”,朱文方印“蘇戡”。
于右任,對魏碑研究頗深,他的書法用筆大膽潑辣。他的行書不同于傳統行書,在揮毫潑墨間可以淋漓展現行書魏碑化和魏碑行書化,呈現出的書法作品粗放豪邁中又不失帖學的細膩。可以說,于右任的書法是晚清民國書法碑帖融合理論提出后,碑體書法達到完美的最好體現。
于右任 草書五言對聯(圖9)
內容為:“情可不言喻,文期后世知。”上款為:“景華先生正之”,下款為“三十七年六月,于右任”。款下鈐印兩方,一方為朱文方印“右任”,一方為“太平老人”。此作品為于老58 歲所作。于老的草書筆畫簡單,但幾乎筆筆中鋒,精氣內蓄,墨酣力足,給人以飽滿渾厚的感覺。在一種看出去十分隨便不經意的把握之中,卻產生一種奇絕的、從容大氣的效果。
于右任 行書五言對聯(圖10)
內容為:“前輩飛騰入,馀波綺麗為。”出自唐代詩人杜甫《偶題》。上款為“林英先生正之”,下款為“于右任”。款下朱文方印“右任”。此聯用筆腴潤簡直,結體扁宕松闊,點畫勁健坦蕩,整體氣韻磊落真率,自然大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