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磊
2020年10月22日,北歐紙業(Nordic Paper)在瑞典斯德哥爾摩Nasdaq OMX交易所上市,發行價為43瑞典克朗。這是中國造紙巨頭山鷹國際(600567)旗下的子公司,總部位于瑞典的Backhammar,主要從事高端特種紙的生產。
山鷹國際于2017年10月以24億瑞典克朗(約合19.52億元人民幣)收購北歐紙業100%股權。截至2020年6月30日,北歐紙業累計貢獻凈利潤10.04億瑞典克朗。本次上市,山鷹國際通過出售北歐紙業51%的股權,回收了約24.17億瑞典克朗資金。截至2020年11月23日,山鷹國際又通過主承銷商行使超額配售權額外出售56.5萬股北歐紙業股份,相當于北歐紙業總股本約0.84%,收回價款約2429.5萬瑞典克朗。
出售股權所得加上分紅所得,僅僅三年,山鷹國際已從北歐紙業收回26.67億瑞典克朗,超過了本金投入。比現金收益更重要的是,北歐紙業為山鷹國際注入了防油紙、特種牛皮紙、高強度紙袋紙等高端特種紙業務,幫助其拓展了歐洲和北美市場。
山鷹國際對北歐紙業的投資,被看作中國造紙企業海外并購的典范,也是出海投資熱潮的縮影。
中國造紙業為什么要出海投資?當前的投資呈現哪些特點?未來的發展趨勢如何?本文通過多角度梳理,試圖窺探一二。
原料、能源、環保,是目前制約中國造紙業發展的最主要因素。
首先,我國的“禁廢令”限制其原料來源。核心原料紙漿對外依存度高,一直是制約我國造紙工業發展的最大瓶頸。由于我國木材資源匱乏,國產原生紙漿產能不足,進口原生紙漿成本較高,廢紙漿一直是我國造紙業的主要原料,對進口廢紙漿更是嚴重依賴。出于環境治理的需要,我國從2015年起收緊了包括廢紙在內的固體廢物的進口管制,2021年起完全禁止固體廢物進口,國內造紙企業的原料來源遭遇瓶頸。
其次,節能新政將提高造紙業的能源成本。造紙及紙制品業是我國僅次于紡織業的能源消耗大戶。自備電廠是大型紙企滿足用電需求、降低能源成本的重要途徑。在“碳達峰、碳中和”目標指引下,國家原則上不再批準新建燃煤自備電廠,現有電廠也必須限期改造,間接提高了紙企能源成本,限制了紙企的擴能增產。
再次,造紙行業還受到治污政策的直接影響。造紙業是我國主要工業污染源之一,已被國家列入排污許可證制度的實施范圍,無證排污將面臨嚴厲的法律責任。我國造紙企業集中的東南沿海省份由于工業用地供不應求,地方政府對環保及節能降耗要求高、執法力度強,極大限制了造紙企業在區域內擴張的可能性。
在此背景下,通過“走出去”獲得質優價廉的資源、降低運營成本、擴大生產規模,成了不少中國紙企的必然選擇。
我國造紙企業對外投資始于本世紀初。2007年8月,理文造紙(02314.HK)在越南宣布投資建設年產150萬噸的造紙廠和年產100萬噸的木漿廠。2010年8月,太陽紙業(002078)成立全資老撾子公司,負責實施“林漿紙一體化”項目。隨著2015年實行廢紙進口配額制,中國造紙企業海外投資的步伐明顯加快,在2017至2018年間尤為集中。玖龍紙業等巨頭紛紛在越南、馬來西亞、美國、緬甸、老撾等地踴躍布局(表1)。
在中資企業積極對外投資的同時,外國競爭對手也在大舉擴張,搶占資源和市場。2019年1月,日本丸紅株式會社宣布將在越南巴地頭頓省新建35萬噸/年箱板瓦楞紙項目,2020下半財年投產。日本王子造紙控股的GS Paperboard & Packaging(GSPP)在馬來西亞新建一臺日產1445噸的箱板瓦楞紙機,2021年投產,從而將當地產能從年產30萬噸提升到超過75萬噸。
2019年4月,菲律賓United Pulp and Paper(UPPC)被報道將投資85億菲律賓比索(約1.65億美元)新建一臺年產能達22萬噸的瓦楞紙機,2020年11月投產。在印尼,當地主要紙企PT Fajar Surya Wisesa Tbk的一家下屬子公司將轉產瓦楞紙,預計年產能23萬噸。
隨著新冠疫情后期的經濟復蘇,全球對紙和紙制品的需求反彈迅速,在國內外的競爭壓力下,中國紙企的海外投資預計將只增不減。
現階段,中國造紙企業的海外投資目的地主要在美國、北歐和東南亞。盡管對外投資的首要目的都是獲得造紙原料,但對美歐和東南亞的投資項目仍呈現比較鮮明的地域差異。
首先,北美和北歐有我國造紙業最亟需的廢紙和木漿資源。美國是我國進口廢紙的最主要來源地,其70%以上的廢紙銷往中國,年進口量一直占我國廢紙進口總量的45%以上,2020年更超過50%。美國和北歐森林資源豐富,也是我國重要的針葉木漿來源地,2019年來自美國的漂白針葉木漿占我國木漿總進口量的第二位,來自芬蘭的木漿占第三位。玖龍紙業的美國Old Town項目,便以當地廢舊箱板紙為主要原料,每天生產200噸廢紙漿。2016年,太陽紙業曾計劃在美國阿肯色州投資建設年產能為70萬噸的生物精煉項目,選址的重要因素之一是當地擁有豐富的南方松林業資源,該樹種品質優秀且木片價格極具優勢,可有效降低項目的生產成本。
中國紙企的海外投資之路并非一馬平川。除了資金、人才、管理能力等內在制約條件外,三大潛在障礙將對海外項目的成敗產生巨大影響。
美中經貿關系的走向是最大的不穩定因素。美中經貿沖突雖然刺激了中國紙企投資美國的熱潮,但兩國政策走向以及對貿易投資的影響的持續不確定性又加劇了企業的擔憂,嚴重時甚至導致項目流產。2016年4月26日,太陽紙業與美國阿肯色州簽訂了項目投資合作備忘錄,擬投資13.6億美元在當地建成全球最大、最先進、最高效的單線絨毛漿生產線。這是當時中國民企赴美最大的制造業綠地投資項目。然而,時隔不到5年,2020年3月初,太陽紙業正式通知美方,由于新冠疫情帶來的經濟不確定性以及持續的貿易爭端,將終止該項目。
這并非特例。根據中國商務部于2021年2月2日發布的《中國對外投資合作發展報告2020》,2019年中國對外直接投資流量1369.1億美元,蟬聯全球第二,連續8年位居全球前三。但同期中國企業對北美洲地區直接投資流量同比下降49.9%,其中對美國投資流量同比下降49.1%,對加拿大投資流量同比下降69.7%。
投資目的地的民情民意,也會給項目造成意外風險。2014年5月中旬,越南發生了針對外國投資者和企業的打砸搶燒嚴重暴力事件,包括中國臺灣和香港地區在內的一些中國企業和人員,以及新加坡、韓國等國企業,遭到不同程度的沖擊。當年7月,玖龍紙業董事長張茵在接受媒體采訪時說,在越南當地興建新增產能50萬噸的計劃已擱置,正考慮把該新增產能搬至中國內地,在越南只保留10萬噸的產能。
早前的2011年,中國電力投資集團公司在緬甸計劃投資36億美元建設的密松電站項目,由于當地民眾基于環保擔憂抗議反對,被緬甸政府宣布擱置,迄今未能重啟。而占用大量土地資源,且是耗能污染大戶的造紙項目似乎更容易引發當地民眾的抵觸情緒,可能迫使當地政府做出不利于項目的決定。
東南亞國家對環境保護的逐漸重視,將對中國紙企投資東南亞的可行性造成根本性威脅。自從中國逐漸禁止固體廢物進口以來,馬來西亞、泰國、越南等東南亞國家紛紛提高了警惕,避免成為下一個洋垃圾傾瀉地。
自2018年起,越南政府出臺一系列政策加強對進口廢物的監管,包括修訂相關技術標準以確保只進口優質廢料,并嚴查非法進口的紙、塑料和金屬廢料。越南政府還宣布最遲到2025年禁止任何廢塑料的進口。2020年9月24日,越南發布新規,宣布自2022年起停止進口混雜廢紙。
2018年,泰國政府開始禁止電子廢物的進口,并于7月份停發了廢塑料的進口許可證,隨后還宣布將自2021年起徹底禁止進口廢塑料。
2018年10月,馬來西亞政府宣布將禁止廢塑料的進口,并打擊非法加工廢塑料的工廠。馬來西亞官方尚未宣布任何對廢紙進口的限制措施,但該國領先的測試、檢驗和認證機構SIRIM QAS International 于2021年2月27日公布了關于《廢紙進口和檢驗指南》的征求意見稿,其中提到了禁止進口混雜廢紙。這被視為當地政府借該機構的名義開展關于調整廢紙進口政策的民意調查。
隨著這些東南亞國家的經濟發展和消費升級,國內固體廢物產生量急劇增加,廢物處理能力捉襟見肘,國內輿論抵制進口廢物的呼聲日益高漲,政府迫于壓力收緊廢紙進口政策,恐怕是必然的結果。
除此以外,造紙過程中的環境污染也開始受到東南亞當地政府的關注。2018年7月,玖龍紙業高管拜訪了越南海防市委,雙方就玖龍紙業投資項目進行了深入交流。玖龍紙業計劃投資8億美元,采用全球最先進的生產技術和環保工藝,在海防市建造一家現代化大型的造紙企業。海防市委副書記對該項目表示歡迎和支持,稱在獲得自然資源和環境部的環境影響評估結果后,將指示有關部門和單位盡快完成投資審批程序。然而,不到一周,越南海防市委書記表示,因擔心該項目或對環境造成污染,將拒絕玖龍紙業的投資計劃。據越南媒體,按照越南的CCCP評級,造紙工業是污染環境的首要行業,生產中排放的廢水中必然含有POPs(持久性有機污染物),將對Dinh Vu港(越南北方最大的海港)造成污染。
第一個趨勢是,隨著廢紙資源日趨緊俏,廢紙回收將成為投資熱點。
美國廢紙在本國供過于求,產能的消化嚴重依賴出口。美國是全球最大的廢紙出口國,而在“禁廢令”實施之前,中國是美國廢紙的最大買家。舊箱板瓦楞紙(OCC)是造漿廢紙的主要品種。隨著中國“禁廢令”的實施,美國對中國的OCC出口曾極度萎縮,美國出口商開始尋找新的市場。目前,印度、歐洲、東南亞、韓國、中國臺灣成了替代的出口目的地。2021年1月,印度進口的美國廢紙的數量已接近去年同期中國的進口量。東南亞對美國廢紙的需求增長,很大程度上是受中國紙企轉產東南亞所驅動。
全球領先的大宗商品價格報道和分析機構Fastmarkets指出,在全球范圍內,2020年,受疫情影響,幾乎所有紙張品類需求都在下降,但到2021年,需求已經開始反彈,這一趨勢預計將持續到2025年。對紙制品的需求傳導到紙漿,再傳導到廢紙,最終導致OCC等原料的價格上漲。2021年4月,美國OCC平均價格為88美元/噸,較3月份71美元/噸增長了24%,較去年同期增長了77%。
據華創證券測算,平均而言,原料成本占北美造紙企業總成本的45%,占歐洲紙企總成本的49%,占亞太紙企總成本的54%。隨著廢紙價格的持續上漲,從回收環節直接獲取廢紙,將成為造紙企業保障原料供應、控制生產成本的最佳選擇。國內已有紙企開始了嘗試。
2018年6月,山鷹國際的全資子公司環宇國際(Cycle Link International)收購了荷蘭再生資源回收公司(WPT)。WPT每年銷售廢紙超過100萬噸,是歐洲最大的廢紙貿易商之一,為全球的造紙廠供貨。被收購后,WPT將更多地面向亞洲市場,尤其是中國。環宇國際是山鷹國際的回收纖維產業分支,其通過美國環宇、英國環宇、荷蘭環宇(覆蓋德國)、日本環宇、澳洲環宇及中國環宇在全球開展回收纖維的采購和銷售。
第二個趨勢是,環保壓力下,“林漿紙一體化”將成為在東南亞運營的主流模式。
對于在東南亞落地的中資造紙企業而言,“進口美廢―生產紙漿―出口中國”的模式在日益嚴峻的固體廢物污染的形勢下將很快面臨挑戰。
隨著人口的增長、工業生產的活躍和消費的升級,東南亞國家的固體廢物產生量也快速增加。據預測,2025年,馬來西亞、泰國、越南、印度尼西亞的人均城鎮固體廢物產生量將比1995年分別提高75%、36%、36%和42%。
除新加坡外,東盟國家的固體廢物處理技術較落后,馬來西亞、泰國、越南、印尼的垃圾源頭分撿比例均不到50%,固體廢物的平均回收利用率不到50%,露天傾倒、露天焚燒和衛生填埋是主要的處理方式,極易造成二次污染。當地政府、學界、媒體、民眾普遍意識到環境污染問題的嚴峻性,而新冠肺炎疫情則進一步刺激了環保和衛生觀念的提升。可以預見,東南亞相關國家將相繼加強對包括廢紙在內的進口廢物的管制。即使廢紙不被完全禁止進口,嚴格而繁瑣的進口管理手續也將增加廢紙進口的成本。
另一方面,東南亞氣候炎熱,植物生長迅速,部分國家的森林覆蓋率較高,如馬來西亞達61.7%、老撾達67.6%、柬埔寨達55.7%(中國為23.04%)。在這些國家開展林漿紙一體化運營,一則可以利用廉價的木材生產木漿,滿足原料需求,二則可以對沖歐美廢紙供應受阻的風險,維持產量和成本的穩定。太陽紙業的老撾基地就是個很好的例子。
據公司官網介紹,太陽紙業2008年開始進駐老撾,2009年11月在沙灣拿吉省色本縣投資建設“林漿紙一體化”項目,規劃建設40萬噸化學漿木項目并配套種植10萬公頃紙漿林。2010年8月,公司全資子公司太陽紙業控股老撾有限責任公司正式成立。2011年,老撾公司年生產能力1000萬株的組培室正式投產使用。目前,公司在當地的速生林種植水平可以和南美的巴西等國家媲美,已經陸續進入輪伐期。2018年5月,30萬噸闊葉木漿項目投產運行。在此基礎上,太陽紙業于2018年7月宣布對老撾公司增資建設120萬噸漿紙項目,主要以進口美歐廢紙為原料,年產40萬噸再生纖維漿板和80萬噸高檔包裝紙。植樹造林和進口廢紙兩條腿同時邁進,使太陽紙業的原料供應獲得雙保險,大大降低了經營風險。
中國為全球紙品產銷大國,造紙總產量和消費量均已躍居世界首位,造紙上市企業市值之和也已超過1300億元。
受到原料、能源、環保的壓力驅動,玖龍紙業、理文造紙、山鷹國際、太陽紙業等中資造紙企業近年在美國、北歐和東南亞開展了大量的產業投資:或收購當地企業,或新建大型生產設施,意圖均在獲得質優價廉的原料供應,節約生產成本,擴大產能,拓展市場。而隨著原料供求狀況和目的地國家環保政策的演進,中資紙企的對外投資將呈現新的變化,廢紙回收和林漿紙一體化項目預計將成為新的投資熱點。
在走出去的過程中,相關企業既要有風險防范意識,又要增強產業鏈安全意識,方能在多重限制約束中做出正確的投資規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