靠自己！管他生活幾多起落

陳通 李文勇

“人這一輩子挺難，挺苦，不容易！”

說這話時，高春梅嘆著氣，眼里噙著淚花。她只有44歲，卻有一半的時間都在和命運抗爭。她雋秀的面龐透著黝黑，身著白T恤、黑格褲，坐在干凈整潔的房間里，絲毫看不出這個家里有一個癱瘓長達10年的病人。后院是一個養了400多頭豬的豬舍，但是在房間里卻聞不到任何異味，甚至連只蒼蠅都沒有。高春梅愛干凈，也愛美，能看出為了這次采訪，她精心地化了淡妝。如果把她的人生分成兩部分，那么，她有著讓周圍人羨慕的前20年，也有著讓人從唏噓到敬佩的后24年。她經歷的每一道坎，都足以把大多數人掀翻，可她一次次地都能站起來。每一次談起那些辛酸的往事，就像重揭了一次渾身的傷疤，疼，但是可以控制住眼淚，不讓它流下。

“最難的時候想過離開嗎？”

“我想過死，那是最容易的事，可是活著的人呢，他們怎么活下去！”

爸媽你們放心，我能過好自己的日子

高春梅是個樂觀的姑娘，住在鞍山市臺安縣西佛鎮。父母是做生意的，經常到朝陽、喀左等地收貨賣貨，在鎮子里人緣頗佳。高春梅兄妹三人從小便是衣食無憂，雖談不上大富大貴，但也能保證手里零花錢不斷，在上世紀80年代末90年代初，是足以羨煞旁人的。

沒吃過苦的姑娘，對生活的憧憬總是美好的、理想的。1994年，高春梅遇上了中學同學孫冰，一下子讓青春少女陷入愛河不能自拔。孫冰家在西佛鎮龍家村，父母本本分分地種了一輩子地，能出錢供孫冰上學已屬不易，是典型的“鄉下人”，而高春梅家在鎮上，屬于“街里人”，家境更非孫冰家可比的。由于門戶不太登對，父母從一開始就表示反對，但是高春梅一門心思就認準了孫冰，父母的阻撓不但無效，反而加深了兩人的感情。棒打的鴛鴦愈加難舍難離，兩個人分分合合很多次，最終老兩口實在拗不過姑娘，無奈下同意了這門婚事。1997年，兩人結婚了。臨出嫁那天，高春梅對著含淚的父母說：“爸媽你們放心，我一定能過好自己的日子。”那一年，高春梅20歲。

也許上天注定要把他們倆的今生綁在一起吧。

孫冰家條件不好，三間房子全是土坯的，只有最外面的院墻是磚砌的。結婚時，家里唯一的電器就是一臺不大的黑白電視，再有，就是為了娶媳婦欠下的一萬多元饑荒。高春梅平時花錢大手大腳慣了，嫁到孫冰家后，用錢處處掣肘，別說零花錢了，就是有些人情往來都沒辦法應酬，又沒法和公婆說，最后只得向娘家“求援”。父母也在為高春梅的生活著急，每次女兒回來，他們都是一邊埋怨她當初不聽老人勸，一邊又怕閨女過日子受委屈，偷偷往兜里塞錢。

高春梅骨子里是要強的。度過了一段婚姻的磨合期后，她和孫冰的日子逐漸走上了正軌。高春梅勸孫冰辭掉了鎮里工廠的工作，倆人在家干起了電氣焊。干了一段時間后，高春梅又發現了新商機，她用娘家接濟的一萬多元錢買了一輛汽油三輪車，讓孫冰每天開車去遼中媽媽街村拉回來酒糟，兩口子在房后的院子里曬干后，磨成酒糟面做飼料，再拉到鎮上去賣。高春梅有經營頭腦，孫冰勤快肯干，倆人配合默契，日子就這樣一天天地好了起來，不僅很快還上了欠債，手里還有了點富余。

1996年，高春梅在家里干起了養殖。當時豬崽30多塊錢一頭，高春梅一下子買了七八十頭，又趕上當年的豬肉行情好，成豬能賣到4塊多一斤，這一批豬就掙了四五萬。看到別人跑運輸掙錢，高春梅賣掉三輪車，也置辦了一輛9米6的貨車，從拉豬籠開始，又跑起了運輸。

從這以后，孫冰在外開車跑運輸，高春梅在家養豬搞養殖，倆人一外一內，把這個小家操持得井井有條。高春梅估計，按照這個勢頭，用不了多久，他們這個小家在村子里頭一定能出人頭地。

日子越過越好，整個院套重新修葺了一遍，豬舍也翻新擴建，高春梅生了一個大胖小子，給家里添丁入口，眼看好事一件接著一件，全家人都是喜上眉梢。

高春梅相信，只要努力，日子就一定能好起來，就能讓爹媽放心。

意外比明天來得更早了一些

時間來到了2012年9月5日。高春梅和公婆在家里給院門椽子刷漆。這點兒活，平時用不了一個小時就能干完，但是高春梅總是心神不寧，一直到中午都沒完工。

不知是11點還是12點，高春梅已經記不起來了。正在刷漆的她接到鄰居的一個電話：你家孫冰在高速上出車禍了！一瞬間，高春梅眼前一黑，一屁股跌坐到地上。大貨車在高速上只要出事就沒有小事，此刻高春梅覺得天塌下來了。

當時家里通過貸款買了一臺13米的大貨車還不到一年，孫冰和雇來的司機一起去河北送貨。行駛到唐山境內時，貨車撞倒了路邊停靠的另一輛貨車，正在后排睡覺的孫冰還沒來得及反應就受到了重傷。兩三個小時后，同村鄰居開著貨車路過事故現場，認出了這是孫冰的車，趕緊給高春梅報信。

簡單詢問情況后，高春梅和親戚馬上起身趕往唐山。在醫院的ICU病房里，高春梅見到了昏迷的丈夫。此時的孫冰已經沒有了意識，醫生說，能撿回來一條命就不錯了，下半輩子只能在輪椅上度過。

高春梅有些慌了神，但是她的悲慟剛從心底襲來，就不得不馬上壓下去。現在還不是她傷心的時候，因為她馬上要考慮車上的貨物怎么運走，保險的賠付如何執行，家里的豬舍由誰來照顧，貨車的貸款怎么去還，更重要的，眼前的醫療費怎么來湊……

4天的ICU搶救，救回了孫冰一條命，隨后轉回了臺安縣醫院繼續治療。孫冰在縣醫院又治療了2個月，加上搶救費，一共二十多萬元，可是高春梅一時間拿不出來這么多錢。雖然這幾年家里掙了些錢，但是都投入到豬舍和貨車上了，手頭沒錢。不得已，高春梅為了籌錢，賤賣了家里的一百七八十頭豬，不夠的部分就走親戚、找朋友挨家去借。

借錢的嘴可不好張，更何況是家里的頂梁柱倒了。許多人知道孫冰高位截癱以后，擔心高春梅一個女人家沒有還錢能力，不僅不借給她，而且還傳出一些冷言冷語，“以前不是挺能耐的，挺有錢的么，現在怎么借起錢來了。”“就算借給你錢，家里老爺們兒不行了，你一個女人拿啥還錢？”“你才35歲，萬一你跑（改嫁）了，我找誰要錢？”……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頭。這錢是用來救命的，只要能借來，面子、尊嚴算個啥！而更難過的，是接兒子打來的電話。

兒子孫詩博正在大連上學，遠水不解近渴，也幫不上什么忙，高春梅不想讓兒子讀書分心，因此家里的事一直瞞著兒子。每次接到兒子打來的電話，高春梅不得不先調整好情緒，再強顏裝出若無其事的語調陪孩子聊會兒天，這幾分鐘，是每天最難熬的時間。

紙里包不住火，孫詩博還是通過同學知道了家里的情況。他哭著打電話給高春梅說，媽，家里出了這么大事，你咋不和我說呢！誰說我們家里沒有爺們兒，還有我呢，我不念書了，我去打工，給我爸治病。聽完這話，高春梅的眼淚再也止不住了，幾個月來的壓力在這一刻徹底釋放了出來，她太難了，這個家里里外外只能靠她自己，所有的事情都要她一個人去完成，上有老，下有小，旁邊還有一個癱瘓的丈夫，外面還欠了一屁股外債……

壓力太大了，高春梅想過死，一了百了，是兒子的這個電話拉住她的念頭：死，是最容易的事，可是活著的人呢，他們怎么活下去！

所有的事情都要獨自承受，高春梅第一次覺得，靠自己，真的太難了！

誰說我們家頂梁柱倒了，我就是！

兒子要輟學出去打工，掙錢給丈夫治病。這對于當母親的高春梅來說，既暖心又不舍。看到兒子這么懂事，高春梅心里得到了極大的安慰，但又有哪個當媽的真的忍心眼睜睜看著兒子輟學去工地搬磚。高春梅對兒子的想法極力勸阻，但是兒子的態度十分堅決：我現在一年的學費好幾萬，四年下來得十多萬，咱家現在沒有錢了，省下錢來給我爸治病。一周后，孫詩博回家了，還帶著從學校退回的學費和生活費，一共1萬7。看著這個懂事的兒子，高春梅哭了，孫冰也哭了。

兒子輟學在家幫著高春梅照顧了一段時間孫冰，但也不能總讓孩子在家里待下去啊，還得為他的未來考慮。正巧趕上縣里征兵，高春梅就去給孫詩博報了名，一狠心把兒子送進了軍營。

兒子走后，家里家外的事又全落在高春梅一個人的身上了，而眼下最主要的事是掙錢。由于還得照顧一家子人，沒法出去打工，2014年，高春梅從妹妹那里借了九萬塊錢，買了一百七八十頭豬崽，利用現成的豬舍又干回了老本行——養豬。雖說養豬有經驗，但是以前孫冰能幫著忙活，現在只能靠高春梅自己了。

飼料一次就要打1000斤，再裝袋，運進庫房……一通操作下來，高春梅累得連飯都吃不下。高強度的勞動可以麻痹自己，以此來緩解心里的焦慮和壓力。高春梅每天把自己耗到精疲力竭，因為這樣能讓她暫時忘掉眼前的困境。其實高春梅心里始終憋著一股勁兒：誰說我們家頂梁柱倒了，我就是！我在，家就在。

家有百萬，帶毛的不算，搞養殖，是風險比較大的事。高春梅以前養豬掙到了錢，是有一些幸運的因素，可這一次，幸運不再。2015年，就在高春梅的經濟條件剛剛有點起色的時候，豬得病了。“那時候豬得了口蹄疫，有的時候也得心肌炎。豬得了心肌炎當時就死。每天早晨進圈舍，都能發現有死豬，這個舍里死兩頭，那個舍里死兩頭，這可都是錢啊。當時心理壓力特別大，上火愁的，一天就吃一頓飯，有時候一天都不吃飯。”這些事，高春梅不敢在家里和任何人說，她知道，說了只能徒增家人的煩惱，因此壓力只能由高春梅一個人獨自承受。每天高春梅給孫冰按摩全身，預防他癱瘓的下肢得血栓。伺候完病人，高春梅再到豬舍干活。“每當進圈舍的時候心里就嘀咕，可別死豬了，可別死豬了。”

在哈爾濱當消防兵的兒子每晚都會和高春梅視頻，詢問家里豬的情況，可高春梅能說啥，她只能強顏歡笑：沒事兒，挺好，豬長得壯實著呢。就這樣安慰著兒子，可高春梅心中的苦與累又能向誰去訴說呢？從這以后，高春梅就把網名改成了“靠自己”。是的，在困難面前，她只能靠自己。

然而，更可怕的事情還在后面。2016年春天，高春梅在后院蓋起了一個更大的豬舍，養了更多的豬，沒想到，2018年，一場非洲豬瘟讓高春梅直接遭受了30多萬元的經濟損失，剛剛燃起對未來的希望再一次被澆滅，全家人的生活又陷入泥沼。

好不容易靠養豬掙了點錢，幾次波折后，不但一分錢剩不下，還欠下許多外債。兒子勸高春梅不要再養豬了，但高春梅不甘心：養豬是目前家里能還清欠債的最佳方式，而且經歷了非洲豬瘟打擊之后，未來的豬肉市場應該上漲。憑借著自己對養殖市場前景的一點點直覺，高春梅思來想去還是借錢買進了一批豬，一共360頭，同時又貸款買來37頭母牛，算是對沖養殖風險。這是在賭博，也是這個不服輸的女人向坎坷命運吹起的反擊號角。

也許上天看到了高春梅的倔強，不忍再折磨這個命途多舛的女人，這一次，她贏了。2019年，豬肉價格連創新高，高春梅終于靠養豬賺到了錢。與此同時，那批母牛依靠繁殖越來越多，到2020年，自家院里已經容納不下，高春梅又在村外新建一個15畝的牛場，如今已經達到180多頭。

靠自己，高春梅撐起來一片天，她用行動有力地回擊了當年的那些風涼話。

兒子孫詩博說：“沒有我媽媽也沒這個家的今天。當時我媽媽也年輕，出事快10年了，如果當時她離開了這個家，也沒有現在這個樣子，我妹妹念書也不能念這么好，我當兵也當不安心。我媽媽真的非常不容易，我在心里感謝她。”

靠自己，苦盡甘來;自助者，人恒助之

高春梅的人生起起落落，每一次都被命運迎頭痛擊，但她又能倔強地爬起，從一枝不起眼的綠植，最終成長為可以為周圍人遮風擋雨的大樹。

在龍家村里有許多人搞養殖，一提起高春梅，大家都挑大拇指佩服。龍家村村書記甄永春這樣評價：“高春梅不僅是女強人，還是女能人，她在那么無助的情況下自己挑起這個家，而且啥都會干，啥都能干。在龍家村2500多口人中，無論是生活環境還是經濟條件，高春梅家在各個方面都是佼佼者。”

女強人的背后，都有一個辛酸的過程。干養殖又臟又累，高春梅靠自己一個人，硬是撐起了這么大一個攤子。雇不起工人，她自己拉玉米、打豬料;養的豬牛有些小毛病，她自己就能給動物打針;現在養殖規模大了，她自己又學會開鏟車，運飼料……就這樣的一個無所不能的女強人，卻在私下偷偷地和我們說，她可不希望女兒像她一樣。

是呀，如果不是生活所迫，誰又想當這個“女強人”。

如今兒子孫詩博在部隊已經簽了三期士官，去年10月份結了婚，媳婦是當地醫院的護士，不久前又給高春梅生了一個大胖孫子。女兒孫詩彤現在縣里讀高二，學習成績一直名列前茅。丈夫孫冰恢復得也不錯，干干凈凈的，人看起來也很精神，現在他已經可以坐著電動輪椅幫高春梅照顧牛場。談起自己的媳婦，孫冰很是感慨：“能有現在的這一切，全是她一個人忙活的，真是辛苦她了。”

在采訪的過程中，高春梅接到一個電話，是一位叫“馬叔”的人打來的。放下電話，高春梅說，這個馬叔可是他們家的貴人啊。當年車禍之后，案件涉及到保險賠付以及肇事對方的賠償問題，高春梅一個人在唐山、鞍山之間來回奔波，由于她缺乏相應的保險和法律方面的知識，因此案件理賠推進得很慢。當時還在縣里保險公司負責法務的馬月了解到孫冰案件的情況后，主動義務幫助高春梅多次奔赴唐山協調解決，這才讓她盡快拿到了賠償金，緩解了孫冰住院治療的燃眉之急。從那以后，高春梅就叫他“馬叔”，9年來兩家人走動頻繁，“馬叔”也把她當親閨女看待。

高春梅是懂得感恩的人，每一位在她困難時伸出援手的人，她都記得。車禍之后，孫冰被鑒定為二級傷殘，只能臥床。為了能讓孫冰重新坐起來，恢復一些自理能力，需要進行長期的康復治療。高春梅既要照顧上小學的女兒，又要去外地打官司，實在分身乏術，于是在縣城里請了一位康復師，高春梅叫她“陳姨”，來到家里給孫冰做康復治療，這一做就是兩年。“非常感謝陳姨！我們這是鄉下，人家在縣里，來回一次坐車得兩個小時，時間都耽誤在路上了，換誰都不愿意來家里做治療，再說我家這條件也不能多給人家錢，陳姨對我們家有恩啊！”

肇事后，為了取回肇事車輛，需要交5000元押金，而高春梅一直照顧孫冰，在長達兩年的時間里都沒有收入來源。親戚朋友的錢，已經借了不止一遍，實在沒辦法，高春梅找到了當時村里的老書記孫克強。老書記二話沒說，告訴高春梅下午過來取錢。事后高春梅才知道，老書記當時也沒有錢，他是找侄女現借的錢。

2015年，高春梅的豬染上口蹄疫，損失不小，臺安縣婦聯了解情況后，主動幫她申請了8萬元2年無息貸款，助她渡過難關。縣婦聯主席張宏偉說，高春梅的事跡特別勵志，她代表了廣大女性百折不撓、堅忍不拔的意志，非常令人敬佩。

經歷了人生的起起落落，高春梅比常人更能理解苦難的滋味。現在的她已經從生活的陰霾中走出，但她時刻沒忘記曾經幫助過她的人，也沒忘記那些還需要幫助的人。高春梅曾說：“村里誰要用到我，或者誰有困難，有殘疾需要我幫助的話，我肯定義不容辭，畢竟我也是從那個時候過來的，大家都幫助過我。”如今，每到逢年過節，高春梅都會去村里的困難戶家走訪慰問，還時不時地給西佛鎮敬老院送去大米、白面、水果等物資。

高春梅的奮斗事跡被廣泛傳播，感動了越來越多的人，引起了強烈的社會反響。高春梅家庭被評為遼寧省“最美家庭”，高春梅還被授予“臺安縣巾幗致富能手”榮譽。現在，高春梅正積極向黨組織靠攏，已經成為一名光榮的入黨積極分子。

采訪結束后，高春梅說，她要回到豬舍再拾掇拾掇，然后趕著去縣城“陪讀”，女兒明年就要高考了，希望女兒能有個更好的未來。

（感謝臺安縣婦聯協助采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