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鎮西

[一]
1983年3月的一天,分管教學的趙副校長把我叫到了他的辦公室。趙副校長學識淵博,有很高的教育專業素養,在我心中很有威望。
在辦公室,趙副校長和藹可親地請我坐下,先是表揚我“工作很有干勁”“上課也大有進步”等等。他的普通話帶有濃濃的江蘇口音,但夸我的意思我聽懂了。
然后他表情有些嚴肅,說:“你是不是在課間愛和學生打鬧?”
我不假思索地點點頭,心想:怎么了?不可以嗎?
他又問:“聽說你最近把學生帶到河邊玩,還和學生一起摔跤、‘斗雞’?”
我再次點點頭,解釋說:“我是利用星期天去玩的。”
“我沒有說你這樣做影響了教育教學工作,而是說,你得隨時想到你是老師啊!”他說得語重心長,“你畢竟是老師啊!和學生相處還是要注意分寸。”
老師怎么了?老師就不可以和學生玩兒嗎?我不服,但沒說出口。一個毛頭小伙子,是不應該頂撞領導的,這個我懂。
趙副校長把我的沉默理解為我知道錯了,認可他善意而委婉的批評。他更加親切地對我說:“小伙子別背思想包袱,我這不過是一個提醒嘛!記住,你畢竟是老師啊!”
說實在的,當時我是覺得有些委屈,雖然沒反駁趙副校長,但我根本沒想到過“改正”,照樣和學生打成一片,而且“變本加厲”——在一個暑假,我竟然帶著學生去重慶、下云南、赴貴州……漸漸地,我聽到了領導的批評:“帶著學生游山玩水,忘記了自己是一個老師,對學生完全不負責任!”還聽到了一些老教師的譏諷:“他在顯示自己愛學生啊!”
可以想象,當時我多么憋悶!
[二]
這時候,我讀到了蘇霍姆林斯基《帕夫雷什中學》中,作者對自己帶著學生去探險的一段描述——
少年們夏天想進行“水上旅行”,想乘船經過水庫駛入大河,然后登上某個“無人煙”的島子……我只是現在才意識到,正是我自己使他們產生了這個想法;而當時我覺得,他們產生這個念頭跟我給他們講故事無關……可是我們沒有船,于是我從新學年一開始就攢錢,到了春天,我就從漁民那里買來了兩條船,家長們又買了一條船,于是我們的小船隊便出航了。可能有人會想,作者想借這些事例來炫耀自己特別關心孩子。不對,買船是出于我想給孩子們帶來快樂,而孩子們的快樂,對于我就是最大的幸福。
當年這段文字帶給我的心靈沖擊,我現在無法用語言來描述。38年后的今天,當我重讀這段文字,心中依然激動不已。
這種“沖擊”與“激動”應該是一種強烈的共鳴。簡單地說,我感到我的心一下子被蘇霍姆林斯基照亮了:“可能有人會想,作者想借這些事例來炫耀自己特別關心孩子。不對……孩子們的快樂,對于我就是最大的幸福。”這說的不就是我嗎?我仿佛聽到蘇霍姆林斯基拍著我的肩膀說:“小伙子,別怕,你沒錯,一點都沒錯!”同時,我感到我也把蘇霍姆林斯基這段話照亮了,我以一名中國青年教師的名義,用自己的案例為蘇霍姆林斯基這段話加了一條中國式的注釋,增強了這段話的真理性。
所以我后來說,真正的閱讀應該是作者和讀者的“互相照亮”。
可以毫不夸張地說,正是那次和蘇霍姆林斯基的“互相照亮”,我才有底氣幾十年來一直和學生“摸爬滾打”,直到退休。
2019年10月,我再次來到帕夫雷什中學,看到了蘇霍姆林斯基帶著孩子們劃船遠行的那條大河。半個多世紀過去了,這條第聶伯河的支流依然遼闊,藍色的水面在陽光下泛著金光。想到半個多世紀以前,一位意氣風發的中年校長和一群天真活潑的孩子,就是從這里出航去遠方,我不禁心潮起伏。
[三]
蘇霍姆林斯基一生致力于和學生保持一種心心相印、息息相通的關系。他所追求的理想的——當然,在他那里也是現實的——師生關系的核心是“平等”。
我認為,如果非要“深刻挖掘”蘇霍姆林斯基平等的師生觀背后的“思想”“理念”,其實很簡單,就是他那顆一直純凈透亮而從來都沒有被玷污過的童心。
我經常聽到一些老師跟給我訴說煩惱:“我也想和學生親密,可一旦他們和我太隨便,我就沒威信了。”一些教師認為,教師在學生面前固然應平易近人,但不可過分顯得“孩子氣”,因為喪失起碼的尊嚴感,就會失去對學生應有的教育和管理的“威信”。而我卻認為,只要注意環境、場合,只要把握準學生的情感,教師的任何“過分”的親切、幽默、嬉戲都不會是多余的,這只會讓學生把你當成真正的朋友來接納。而彼此充滿信任的關系,正是教育的條件,有時候甚至就是教育本身。
我工作之初,有一段時間男同學酷愛“斗雞”。無疑,這是很危險的游戲,于是我下令禁止:“首先是對你們正在發育的身體不利,其次在教室里、校園里一跛一跳實在不雅……”在我看來,學生應理解我的一片好心,況且我已曉之以理,但在學生看來,我是專橫地剝奪了他們的自由。于是,“斗雞”由公開轉至地下,這意味著師生之間已產生了不信任。不久,我們班來到郊外春游。我發現,在我宣布自由活動后,一些男同學互遞眼色,像在商量什么,但又不好意思說。我看了一下四周柔軟的沙灘,忽然明白了,便大聲宣布:“來,請男同學組織一支‘敢死隊’,與我‘斗雞’!”孩子們在驚喜中雀躍起來。當我看到男生們一蹦一跳地向我輪番進攻,最后把我擊倒在沙灘上時,我感到很舒暢:孩子們已理解我并接納我了,因為我并未扼殺他們的童心。
是的,我認為教育不應違背兒童的天性。當然,“不應違背”并非一味遷就,而是把童趣引導到正當的途徑和允許的范圍內,這將會使學生的心和教師的心貼得更緊。如果教師本人甚至也保持或培養一點“兒童的天性”,那么,甚至可以使師生之間的心靈融為一體。在參加工作最初五年里的每年正月初一,我都邀請學生帶上香腸、小香檳、糕點,一起來到郊外,我們在歡聲笑語、追逐打鬧中共度新春佳節。跟孩子們一起捉迷藏、一起“丟手巾”、一起打水仗、一起包抄手……這的確是一種享受。
當我和孩子們快樂地“瘋狂”時,我真的忘記了自己是一個老師,且覺得我又回到了童年。
[四]
蘇霍姆林斯基說:“一個好教師意味著什么?首先意味著他是個熱愛孩子的人,感到跟孩子交往是一種樂趣,相信每個孩子都能成為一個好人,善于跟他們交朋友,關心孩子的快樂和悲傷,了解孩子的心靈,時刻都不忘記自己也曾是個孩子。”
“時刻都不忘記自己也曾是個孩子。”這話窮盡了蘇霍姆林斯基之所以能夠和孩子水乳交融的全部秘密。反復地一個字一個字地咀嚼這樸素的一句話,我們會明白怎么做好老師。
他在說“不忘記”自己是孩子的同時,又說要“忘記”自己是老師:“最好的教師是在精神交往中忘記自己是教師,而把自己的學生視為朋友、志同道合者。”
“不忘記”和“忘記”——真正的教師正是這二者的辯證統一。
現在,我們說到在教育中起決定作用的最重要的品質,往往會想到許多富有“時代特征”和“國際視野”的“前衛理念”“先進模式”,或者“特色”“創新”“品牌”……可蘇霍姆林斯基說:“隨著歲月的流逝,我愈加堅定了一個信念——對孩子的依戀之情,這是教育修養中起決定作用的一種品質。”
看,“起決定作用的一種品質”,居然“僅僅”是“對孩子的依戀之情”!
讀不懂這“依戀之情”,就無法讀懂蘇霍姆林斯基。
慶幸的是,我讀懂了。
2000年4月9日中午,班里一群孩子送我去火車站,我將去西安學習三個月。孩子們將我送到了站臺上,幫我把行李箱扛上了車廂,放在了行李架上。還有十幾分鐘車就要開了,我叫他們回去,可他們說要看著我走了以后才回去。有學生對我說:“李老師,我去給你買一瓶水!”說著就跑遠了。不一會兒,他在窗外踮著腳把水遞給我。有學生拿著一副撲克站在窗下,仰望著我:“李老師,我給你耍個魔術。”于是,那副撲克便在他手上變得令人眼花繚亂起來……
火車開始啟動了,我向他們揮手告別。他們卻一邊跟著越來越快的火車奔跑著,一邊流著眼淚向我揮手。我和他們的距離越來越遠,但從窗口遠遠看去,一群少男少女在追逐著火車,越追越遠;我的眼睛開始潮濕,但我仍然清晰地看到,后面兩個女同學實在跑不動了,終于蹲在站臺上號啕大哭起來,然而她們的眼睛仍然在追逐著火車。我忍了很久很久的眼淚終于奔涌而出……
這就是蘇霍姆林斯基所說的“依戀之情”。
[五]
蘇霍姆林斯基認為,教師和學生親近會有助于了解和理解學生,會有利于教育的實現,所以他特別主張教師和學生有共同愛好:“如果我跟孩子們沒有共同興趣、愛好和意愿,那么我通向孩子心靈的道路將永遠堵死。”
他曾寫了一個和自己疏遠,后來因為共同的愛好而彼此擁抱的孩子,他說:“那種看來似乎最難接近和最不開朗的孩子,只是由于我們的同一項活動或者同一本書、同一場游戲、同一次旅行而高興、激動,才向我敞開了心靈……必須找到跟孩子共同的興趣,那樣他才會向我敞開他的心扉,我們才能了解到需要了解的東西。”
所以,他諄諄告誡道:“教師應當成為孩子的朋友,深入到他的興趣中去,與他同歡樂、共憂傷,忘記自己是教師。這樣,孩子才會向教師敞開他的心扉。”
他認為,教師和孩子的交往接觸,不應只是在教室和課堂:“我總是竭力使教師們確信,如果你只限于從講臺上看見學生,如果只是由于你叫他來,他才走近你,如果他跟你的交談只是回答你的提問,那么,任何心理學知識都幫不了你的忙。你應當像跟朋友和志同道合者那樣會見孩子,應當跟他同享勝利的喜悅,共擔失敗的憂傷。”
他還認為:“一個只在上課時隔著講桌跟學生會面的人是不會了解兒童心靈的;而不了解兒童,就不可能成為教育者。孩子們的思想、情感和意愿對這樣的人就會秘而不宣。教師的一張講桌有時會變成一堵高大的石墻,教師在墻后向他的‘敵人’——學生發動‘進攻’,但更多的情況則是講桌變成被包圍的堡壘,‘敵人’圍攻它,而躲藏在里面的‘指揮官’則感到手足無措。”
現在,這樣被“敵人”圍攻得“手足無措”的老師,還少嗎?
想想,我們現在的一些教師,除了上課還有什么時候和學生打交道?現在有多少老師還在和孩子跳繩、捉迷藏、踢足球?我知道這不能完全怪老師,現在太多的各種形式主義的“任務”需要老師們應付,沉重的“非教學負擔”壓得老師們喘不過氣來。但無論如何,和孩子只有教學關系的教育,絕對不是完整的教育。
[六]
即使在課堂上與孩子們交往,蘇霍姆林斯基也特別主張一個原則:理解與尊重。他多次強調在教學過程中,要保護學生的自尊心:“我們教師與之打交道的,是自然界中最嬌嫩、最精細和最敏感的東西,那就是孩子的大腦。當你想到大腦時,就要想象這是朵掛著露珠的嬌嫩的玫瑰。要做到摘下花朵而又不使露珠被抖落,需要多么小心謹慎。我們時時刻刻需要的正是這種審慎態度,因為我們接觸的是自然界最精細、最嬌嫩的東西——正在成長的機體身上會思維的物質。”
有一次,蘇霍姆林斯基在聽課時,文學課女教師叫起一個成績比較差的學生來造句。她對這個學生造的一個句子感到不滿意,一句話沒說,便隨意揮了下手,讓孩子別說了。這個孩子為此哭了一晚上。這是一件小事,甚至似乎只是一個微不足道的細節,但在蘇霍姆林斯基看來,這事關孩子的自尊心。所以他花很長時間找這位教師談話,向她說明,她這一揮手反映了她對待學生態度冷漠。這樣的談話,在蘇霍姆林斯基的日常工作內容中占很大的比例,他說:“我不止一次地不得不為教師的一句話甚至一個發怒的眼神而跟他進行一個鐘頭、兩個鐘頭、三個鐘頭的談話。”
蘇霍姆林斯基和孩子無疑是親密的朋友,但以師生關系為基礎的朋友又不僅僅是“朋友”,還是共同探索知識、追求真理道路上的同志。他說:“只有當教師在共同活動中長期做孩子們的朋友、志同道合者時,才會產生真正的精神上的一致性……跟孩子們進行經常的、生動活潑的直接交往,這是思想的源泉,是教育開發的源泉,是產生喜悅、憂愁和失望的源頭。”
[七]
和學生建立“同志關系”,這是蘇霍姆林斯基教育思想中最可貴的民主色彩。毫不夸張地說,這對傳統教育中的師生關系是一種顛覆。
民主教育要求每一位教育者重新審視師生關系。毫無疑問,在未來的幾十年中,師生關系將會發生巨大變化。由于學生積極參與自學過程,由于每個學生的創造性都受到重視,指令性和專斷的師生關系將難以維持,教師的權威將不再建立于學生的被動與無知的基礎上,而是建立在教師借助學生的積極參與促進其充分發展的能力之上。這樣,教師的作用就不會混同于一部百科全書或一個供學生利用的資料庫。一個有創造性的教師應能幫助學生在自學的道路上迅速前進,教會學生怎樣對付大量的信息。他更多的是一名向導和顧問,而不是機械傳遞知識的簡單工具。
教師的職責無疑是“傳道授業解惑”,但這并不意味著教師在知識的任何方面都超過學生,教師更不應以真理的壟斷者自居。尊重學生,就包括尊重學生的思考。真正優秀的教師應該是學生的引路人,也是和學生一起追求新知、探求真理的志同道合者。與學生同志式探求真理,就應尊重學生發表不同看法的權利,并且提倡學生與教師進行觀點爭鳴。學生的認識也許比較膚淺,他們的看法也許比較片面甚至有錯誤之處,但在發表自己觀點的權利上,他們和教師是平等的。教師絕對不能因為學生的“幼稚”而剝奪學生思想的權利。更何況,在平等對話、共同探究的過程中,教師并不一定總是比學生“高明”,更多時候的確是互相學習、互相促進。與學生同志式探求真理,還應該鼓勵學生公開指出老師教學中的錯誤,心悅誠服地接受來自學生的批評指正。“真理面前,人人平等”,也應該體現于教育過程中的師生之間。
有一年我教高一,教完《祝福》,有位女生認為我對小說主題的分析不夠完整。她指出,小說固然“深刻揭露了封建禮教對勞動婦女的摧殘”,但柳媽、衛老婆子以及“咀嚼賞鑒”祥林嫂的悲哀、嘲笑她“你那時怎么竟肯了”的所有魯鎮人無一不是病態者,整個小說揭示了舊中國人與人之間的冷漠,而祥林嫂正是在這冷漠中死去的。聽完她的發言,我并不認為她的觀點能完全駁倒我的分析,但她善于獨立思考而且她的剖析確有獨到深刻之處,豐富并深化了我們對作品的理解;在課堂上向老師提出“挑戰”更是難能可貴。因此我肯定了她的發言,并號召同學們向她學習。應該特別指出的是,師生之間的商榷并不只是是非之爭,更多的是互相啟發、互相補充和互相完善,只要言之成理即可。當然,尊重學生不等于無視學生的錯誤或偏激。但即使學生有錯誤,教師也只能平等地以理服人。
[八]
蘇霍姆林斯基所倡導的師生關系,深深地蘊含著他對教育“人學”性質的理解:“教育——這首先是人學。不了解孩子,不了解他的智力發展——他的思維、興趣、愛好、才能、稟賦、傾向,就談不上教育。”
因為是“人學”,所以蘇霍姆林斯基要求老師們“要以人對人的方式對待孩子,要善于發現他心中能響應我們召喚的那一隅,這樣,才能使你更容易克服那些妨礙教育的不利因素”。
我理解,所謂“人對人的方式”就是把孩子當作孩子,當作有情感、有思想、有差異的成長中的精神個體,而不是可以隨心所欲去控制的機器。人情、人性、人道,自然就是教育的必然內涵。
蘇霍姆林斯基是站在“人”的高度看待師生關系的,他說:“人是最高價值。”所以,他對孩子的愛,從本質上說,不是一般意義上教師對學生的愛,而是人對人的愛。
在蘇霍姆林斯基的不朽名作《把整個心靈獻給孩子》的序言中,他這樣深情而自信地寫道:“在一所農村學校身不離校地工作32年,這對我是無與倫比的幸福。我把自己的一生獻給了孩子們,所以考慮很久之后給這本書題名叫《把整個心靈獻給孩子》。我認為,我是有權這樣做的……我生活中最主要的東西是什么?我毫不猶豫地回答:對孩子的愛。”
作為蘇霍姆林斯基忠誠的追隨者,我還想根據自己切身的感受,冒昧地替導師這段話補上一句:“以及孩子對我的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