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捷

我們愛童話有多深?也許我們自己也不知道。
大多數人是讀著童話書、聽著童話故事長大的。童話在我們很小的時候,就住進了我們的心房。我們的人生之書里,早就登記了“童話”兩個字。然而,童話究竟對我們影響有多深?很難說。可以肯定的是,兒童最為驕傲的,就是童話般的思維、童話般的表達。
童話故事很高級嗎?如果膽敢和今天的“作文”相比,它當然顯得遜色許多。童話故事中,總有著讓人感到“遺憾”的地方。例如:故事中的人,幾乎沒有什么真實的名字,他們的稱呼要么是他們的職業,要么就是他們的社會身份,甚至只是他們的著裝,如公主、船長、小紅帽、熊皮人……即便有稱名道姓的,也都是最常用的杰克、瑪麗、小明等。英國當代最杰出的作家之一菲利普·普爾曼為我們點出了這個讓人匪夷所思的特點。是啊,就像那位白雪公主,誰都不知道她的名字。還有,她身邊的七個小矮人,沒有人知道其中任何一個的名字,更不用說真實身份了,而且他們都是同時出現,成為一個群體——七個小矮人。
說白了,童話故事中都活著“紙片人”。
此外,童話中的時間,都是神秘兮兮的,總是以“很久很久以前”拉開時間的大幕。童話故事中很少給出具體的時間,開頭大多是“從前”“有一天”“很久很久以前”……以至于很長一段時間里,我們習慣這樣去說故事,去寫時間。我在執教《麻雀》這篇課文時,和學生介紹屠格涅夫寫時間的方法——以事件代表時間,文中寫的是“打獵回來”。學生理解時很費力。可見,童話故事的寫法,對我們的影響太深。
當代小學生寫的“作文”在童話面前,最大的優越感莫過于“用技法寫出的精致細節”。要知道,在童話故事中,我們幾乎看不到優質的細節描寫——不是沒有,而是少得讓人驚訝。許多故事沒有做任何鋪張,就直接推動著情節快速發展。例如:今天公主死了,明天王子就來救她;今天剛結盟,明天就可以宣戰;今天才相聚,明天就永遠幸福地生活下去。在童話故事中,看不到對人物外形的塑造、對環境的描繪、對器物的刻畫,只留下一個又一個的名詞。例如:這里是皇宮,那里是廚房;這里是城堡,那里是黑森林。對于人物塑造,也吝嗇地突出最為顯著的特征。例如寫白雪公主,就一句話:皮膚像雪一樣白,嘴唇像血一樣紅……
偶然出現的人物對白,似乎也為的是推動情節發展。例如格林童話中的《貓和老鼠合伙》:貓和老鼠共同買來一罐豬油,而貓總想偷吃。貓騙老鼠說要去看親戚生的孩子,然后趁機偷吃了豬油。回來后的對話中,老鼠詢問貓時,貓謊稱看望的孩子叫“沒了頂層”;貓第二次偷吃后,說看望的剛出生的孩子名字叫“吃了一半”;貓第三次將全部豬油偷吃完的時候,說去看望的那個孩子叫“吃得精光”……這就是對白,簡單、直逼核心,毫無遮掩地推動著情節發展。
從“作文”的角度看,童話確實稱不上“好作文”。而這樣簡陋的故事,卻顯得尤為誘人,以至于我們過目不忘、口耳相傳,像約定了一樣,一代又一代人將其流傳下來。每一個講述者都在分享的過程中添加了自己的意識,把自己也講進故事中了。例如那《貓和老鼠合伙》,我們會說:“看哪,貓是多么狡猾,而老鼠則是淳樸的。”到了最后,貓把老鼠吞進肚子里后,我們還會說:“瞧啊,這就是相信騙子的下場。”不同的人生經歷,讓我們對故事有著不同的加工方式。童話就這樣被傳播,被傳承。
需要思考的是:我們為什么如此喜愛童話故事?故事的魅力來自哪里?拋開那些細致的描寫,故事簡潔而緊湊的構思,就是讓童話熠熠生輝的高光之處。
每一個流傳下來的童話故事,都有精巧的構思。我相信,無論是民間生產還是專業創作,作者都將精力投放在對故事情節的創意上,這是童話的生命氣場。相對而言,作者對其他諸如人物外貌描寫、環境鋪陳、器物細節刻畫等,顯得不那么上心,這是因為情節足夠支撐起整個故事了,削弱其他細節,可以讓情節更深入人心。這樣,故事才能得到傳播,也才能獲得永生。
童話故事一直在提醒我們:故事最吸引人的是情節,創造故事最重要的是構思。
也許你看到此處,會認為我們受童話故事的影響很深吧。可依然是——真的很難說。
在教學生寫作文時,我們完全拋開了童話給予的啟蒙,向著學生不擅長的地方執著深耕——細節!技法!我們要的就是“一次性寫成作家”。也許知道這樣的功利主義太煞風景,我們同時強調“小學作文教學不是培養作家的”。要知道,能寫童話的,就是作家。從某種意義上說,學生是天生的作家。
例如:寫人,作文中講究對人物的外貌進行細致刻畫;寫景,提出按順序寫、動靜結合地寫;寫心情,提出了“寫出變化”,寫出“我的心兒怦怦跳”的復雜而激烈的情愫;寫情感,花樣最多,借景抒情、借物抒情、借事抒情,總是有借無還的……當然不用還,因為在我們的意念中,一旦用了這些方法,就能一步到位地把學生打造成“文學家”,就能一出手便指向寫作的最高境界,就能瞄準心中文章最美的樣子。
就這樣,童話故事被我們封存在記憶的黑屋里。它竭力呼喚我們回家,但我們已經聽不見了。
不管這些知識、技法是否被學生需要,教;退而求其次,不管學生是否喜歡,教;再退一步思考,不管學生是否能夠在“習作”階段抵達,教。誰還去在乎當初讀童話時的那份欣喜?也許那樣簡陋的童話故事才是破壞我們豐收的“蚜蟲”,而我們全心全意要的是“葫蘆”。
結果呢?心急吃不了熱豆腐。越是希望“直搗黃龍”,越容易消亡在盲目冒進的路上。
面對寫作學習的黃金階段,我們沒有教學生如何去構思一個有趣的故事,如何去制造一次故事中的沖突,如何去化解故事中出現的矛盾,如何以講述推進情節……就好像擁有一輛汽車,只進行外部裝飾,卻不安裝發動機一樣。而構思,就是寫作的發動機。構思到位,故事可以簡潔,簡潔則成了一種故事語言的風格。
我想這個道理每一位母親都能明白。孩子小的時候,母親夜里要起身喂奶。夜半的折騰對母親來說無比艱辛,如果只是因為“需要”,母親是堅持不了多久的;而母親卻能長時間做到精準定時喂養孩子,那是因為心中有愛。寫作文也一樣,如果只是為了讓學生用技法寫而教他們技法,這樣的練習學生是堅持不了多久的。即便學生在寫,也只是一個稻草人在風中舞動沒有靈魂的軀體。只有讓成長看得見,讓作者感覺到自己構思的故事很特別,被人推崇,受人喜歡,他才能產生“如同親生”一般的喜愛,才有繼續往下寫的動力。
我們不知道童話故事對我們的影響有多大,其實,它就是我們的動力源。童話故事告訴我們:循著故事的足跡起步吧,讓學生從愛上故事、愛上寫故事開始,讓寫作最核心的構思能力成為小學階段教學的主力。
還記得《青蛙王子》嗎?公主丟失了小金球,青蛙答應幫助公主找回,但要求公主許下諾言給自己一個吻。公主想要反悔,國王卻告誡女兒要信守諾言。當公主親吻青蛙時,青蛙變成了王子,于是他們幸福地生活下去。多么離奇的故事,可以說作者將99%的精力都用在構思上。這樣的故事情節只要聽一遍,就會終生難忘。
所以,讓我們把一個又一個有趣的構思儲存下來,那才是真正的“筆力”。而我們崇拜的那種細致入微的描寫,那種入木三分的刻畫,至少從中學開始教孩子吧。讓精致化的教學來得晚一些。
所幸,統編教科書中開始有了這樣的教學意識,例如一次習作題為“圍繞中心意思寫”。
真希望這樣切中構思的作文指導多一些,真希望如“寫冷不用冷字”“寫說不用說字”一類的“粗制技法”的干涉少一些。
當孩子小的時候,我們會用童話喂養他們。不如,就讓他們在童話的母乳中繼續汲取養分,從構思入手,減少精致化的技法訓練,實現緩慢生長。
成長,需要最能潤澤生命的養料。童話故事中,有我們所有需要的。
(作者單位:閩江師范高等專科學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