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魯

2020年,一部電視劇《大秦賦》引起了網絡上很激烈的討論,討論的焦點自然是此劇有無必要如此大張旗鼓地為“暴秦”作賦。這顯然是針對《大秦賦》的題材以及這部電視劇的價值取向而發出的質疑與批判。嚴格來說,這種討論已經溢出了對一部通俗情節劇的大眾評鑒與茶余飯后的閑聊議論,甚至也已經不是在談論電視劇藝術本身。所以,我不禁要問:當我們在說《大秦賦》的時候,我們到底在說什么?
就劇作而言,此劇至少在涉及秦朝歷史故事的戲里也算是中上之作。至于電視劇播出后,那些紛至沓來的政治評價、史觀評價以及種種充滿意識形態意味的價值評價,也許只不過是各有立場和目的的“誰也不服誰”的口水仗。這倒是引起了我對于藝術教育的價值觀問題的思索。
藝術教育通常分為藝術專業教育和藝術通識教育。這兩種藝術教育形式在當前都很熱門。從每年全國各地藝術高考的盛況中,就不難得出一個印象:藝術教育“正當紅”。但是,喧鬧的藝術考試,有時并非表明藝術教育得到了重視;相反,這種喧鬧的另一個隱蔽的指向,倒極有可能是對藝術教育的“誤解”甚至“不解”。
對藝術教育的“誤解”,多表現為不能認識到藝術教育與科學教育是完全平等的,是具有同等重要性的。于是,我們的藝術專業教育常常成為科學教育(包括自然科學與人文社會科學)的點綴、陪襯,甚至我們也篤信文化成績欠佳的學生最適合今后從事藝術創作或其他藝術工作。藝術高考的專業成績從考慮到藝術專業的天賦異稟與即興的偶然因素,已經異化為不夠亮眼的文化成績的幫襯。較弱或較差的文化素質與知識水平加上差強人意的所謂藝術專業素質,差不多就是當前我們的藝術類專業大面積選拔人才的主流模式。這種模式經年累月地不斷復制的結果就是整體藝術教育質量的低水平重復與徘徊不前,藝術素養的文化養成與思想孕育更是捉襟見肘。
同樣的問題在藝術通識教育領域也是一樣的。藝術通識可能是最不被我們重視的通識教育,很多中學生在青少年時期唯一的藝術通識教育幾乎主要而單一地來自語文課本上那些有限的文學藝術篇章,而即便是這些有限的篇章也常會被素質教育與應試教育的糾纏混戰所“傷害”。通識教育所希冀的“博雅”境界與“全人”理念在這種環境中其實是很難生根發芽并開花結果的。
對藝術教育的“誤解”自然造成對藝術創作、藝術文本及藝術傳播的“不解”。以《大秦賦》所引發的現象討論為例,可知無論是創作者還是接受者,我們當中有很多人并不甚了解藝術創作的專業技巧與美學意識之間的深刻關系,更遑論創作的“個人性”“歷史性”與“思想性”之間對話的復雜程度;我們當中很多人也不甚了解對于任何一個藝術文本而言,其實它講述了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它如何講述以及那些隱藏其間的不想講又已然講了而實在非講不可的種種隱喻與暗示的符號性與精神分析特質;我們當中很多人同樣不甚了解一次藝術傳播的過程伴隨著無數信息的建構與解構,這個無限“敞開”的傳播場域里折射著豐富多樣的偶然性。《大秦賦》其實并不是一個孤立的個案,我們常常會看到很多影視藝術作品的最大問題恰恰是它“太好看”。對于《大秦賦》,我覺得不能不承認編劇對人物與故事是花了心思的,對歷史劇的道具、環境、服飾、動作、禮儀都做了很多功課。制作精良、技藝精湛的《大秦賦》代表了我們的電視劇文化的工業水準。但某種缺失,可能是藝術教育從一開始的缺失導致了這類作品最好看之處也往往是它“最可怕”的地方。
《大秦賦》依然宣揚著“皇權至上”的主張,與一百多年前開啟的新文化運動的“現代性”精神主旨是背道而馳的。這好看的人物與故事,始終圍繞著一種單一的單調的道德主體結構而展開,并充分肯定這種主體結構所強加給我們的道德判斷。于是,“歷史”在這里同樣難逃“碎片化”的遭遇,而“碎片化”的好處就是把本該深刻的表達庸俗化,把本該思辨的歷史情緒化。歷史理性與真實人性的巨大矛盾被刻意回避,那種應該可以被理解的普遍的人性真相被刻意藏匿了起來。《大秦賦》里有戰爭,有明里暗里的斗爭,但就是沒有真正意義上的為“人之為人”的尊嚴所做出的高貴的抗爭。權力的光環、權力的貪婪、權力的摧枯拉朽遮蔽了歷史與當下對話的勇氣與智慧、道德與理性。這是一種遺憾,卻是藝術創作本身刻意為之的“頌圣”與“媚世”之舉。所以,我更愿意相信,“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藝術作品的成與敗、對藝術創作的點贊或指責,其實都應該從我們當下的藝術教育現狀里去找找答案。如何升級我們的藝術教育,使之能夠在價值引領、思想爭鳴與人性探究上有所作為,是一個迫切問題。這個問題不解決,我們忙忙碌碌地做的那些事,恐怕是辜負了魯迅先生當年曾講過的“若希望有天才出現,我們當先培植天才的‘土壤’”這樣一種先見之明吧。
(作者單位:南昌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