撫州有戲

葛水平

“臨川才子甲天下”，說的就是江西撫州。王安石、曾鞏、晏殊、陸九淵、湯顯祖是撫州文化最生動的名片。撫州，自古有“襟領江湖，控帶閩粵”之稱，其精神特質與華夏文明一脈相承，可謂“尊儒尚賢”與“慷慨樸厚”同在，勇武強悍與自信風雅并存。

撫州，一往情深四百年。

正所謂“一方水土養一方人”，如果說一個地方定然要選擇一個名人來代表，那么撫州，我選擇才子湯顯祖。四百多年前湯顯祖寫下《牡丹亭》，四百多年后《牡丹亭》還在上演。有自由精神的戲劇往往具有“喚醒”的品質，從不同側面完善著人類的心智。

在撫州，我看到了湯顯祖的故居，雖然那里只有一座返修的房子，里面有贛戲《牡丹亭》在播放，但我的心情好像一下子舒暢起來，像是遇到了一位老友。我在心里向他致敬，向他告別，同時，在想這位愛情至上的戲劇家，是否也像托爾斯泰那樣在某一瞬間感受到一種寂寞？他的人物只存在于他經歷過的還有他虛構的關系之中，而所有的人物其實只是一臺戲。

愛情的悲劇不僅僅在于它的結局，還在于它的過程。

現實中和文學作品中最動人的愛情都是悲劇：羅密歐與朱麗葉的愛，梁山伯與祝英臺的愛，少年維特和夏綠蒂的愛，小白菜和楊乃武的愛，但丁對貝雅特麗齊的愛。古今中外，正因為這條因果鏈有戲說的成分，老百姓才喜歡這人世間撇開世俗奔向自由的故事。畢竟俗世的愛情結局皆是愛最終篩掉激情和夢幻，走向了平淡和寧靜，終歸是不能入戲的。

戲劇反映生活，這不免讓人覺得古人比今人情深。這也許是因為古人拘囿禮教，不可妄動情。因不可妄動，越發珍貴，便至深至堅。因而，這種至情，古代閨閣女子為最。《牡丹亭》中死去的是杜麗娘，而非柳夢梅。《釵頭鳳》里歿的是唐婉，亦非陸游。敏感多情的湯顯祖為至情的女子作傳，《牡丹亭》給了愛情的回天之力。

戲在中國，讓歷史有一種動感。

民間的風花雪月都是在舞臺上和舞臺下的。舞臺上的一言一行一招一式，都程式化。“生旦凈末丑五行八做演世間百態，喜怒哀樂憂一詠三嘆唱千古風流！”“臺上笑臺下笑臺上臺下笑惹笑，看古人看今人看古看今人看人。”

中國人的記憶是從舞臺開始的。

那些過日子的痛苦和沉重總是很漫長。勞作之余，所有的苦難，也許聽一句唱詞就能夠撥云見日，只要有戲看，想不來的問題便永遠不再去想。熱愛，賦予了活著的意義。在這個世界上，時間如大浪淘沙，但依然有勇敢的心毫無顧忌地選擇愛，選擇與苦難的人生進行哪怕短暫的對峙。那么，世界上所有的悲劇都如此，最終都不過是自我的愛撫與抗爭，歲月不能傷害的，正是寫作者對人間的愛。因此，每個人都應該學會做一個真正的生存者，每個生存者都應該懂“戲”。

不到撫州，怎知春色如許？

一個“情”字，以“情至”“情真”“情深”的走向來延伸。湯顯祖說，情，不知從何而起，一往而深。能讓人死而生，生而死。非若此，都非至情。

原來，荒誕的起死回生，是作者強烈的借喻象征。

在撫州的大街小巷總能聽到贛劇《牡丹亭》，一闋闋的好詞，有我們熟悉的，也有不熟悉的。“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朝飛暮卷，云霞翠軒;雨絲風片，煙波畫船——錦屏人忒看的這韶光賤。”

咿呀舒緩的吟唱，仿佛鴻蒙開辟時的自然音響。

湯顯祖與撫州有一種無法言傳的妙趣，叫人感嘆和思量。好的劇作家一定是有一個標準的，就像人心里有一桿秤，在這桿秤上，好的劇作家的分量自然有所不同。湯顯祖就是這樣一個好的劇作家，他為人類舞臺提供了獨特的作品。他的作品最大的特點就是，把俗世的愛融進了獨特的幻想和對愛情的理解。從某種意義上說，他的作品中的人物是時間，而不是人——在占有知識譜系的廣泛性上，沒有一個劇作家能用四百多年的光陰給人間舞臺如此美麗的風景。

杜麗娘追求的是人的自然要求，“天然之情”，也就是情欲，而不僅僅是男歡女愛的美滿婚姻。她父母恰恰不允許她有這種“欲”，不準她有人性、人的權利。雙方發生沖突，杜麗娘于是要反抗，甚至以生命來抗爭。這一沖突，矛頭直指封建禮教，直指壓制人性的封建意識。所以，《牡丹亭》所寫的愛情，遠遠超出了愛情的范圍，它洋溢著追求個人幸福、呼喚個性解放、反對封建制度的浪漫主義理想。

我是秋天去撫州的。因為下雨，濕潤的空氣撲鼻，透過桂花樹杈的隙間，看那高遠幽藍的天空，千姿百態的白云，瞬息萬變，或如駿馬奔跑，或如碧海翻浪，或如玉樹瓊枝，厚重處如層層棉絮，清淡處如縷縷蠶絲。臨別時，又因為走得急，沒有去麻姑山。據說麻姑山山勢秀麗，萬木蔥蘢，鳥語花香，物產豐富，不僅有奇特壯觀的飛瀑“玉練雙飛”，還有千古流芳的“魯公碑”“半山亭”“仙都觀”“神功泉”“龍門橋”“丹霞洞”。《名山志》上說“中國有三十六洞天，七十二福地，分布在九州四海，唯獨麻姑山，既有洞天，又有福地，秀出東南”。

“遠色入江湖，煙波古臨川。”湯顯祖的佳句正是對撫州旖旎風光的真實寫照。如果說文化是撫州的靈魂，那么山水就是撫州的氣場。綠水青山煥發著生機，孕育著夢想，撫州的生態之美流淌在每一個走近撫州的人的心間。

撫州這塊土地有戲可演，“臨川四夢”給予了人生無形的陶冶，它將化作有形的功德、智慧的力量，從而促進人生的和諧圓滿和社會文明的進步。戲劇反映人生，歌頌真善美，鞭撻假惡丑。只要有戲，舞臺就不會消失。舞臺將人生的千姿百態、千絲萬縷、千愁萬緒，化實為虛，化靜為動，化苦為樂，它讓人間為愛一往情深。

在蒼茫的歷史深處，無論走到什么地方，只要想起“臨川四夢”，就會想起湯顯祖，想起撫州。

天下舞臺也因湯顯祖而生動，而情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