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過偉敏,劉 佳(江南大學 設計學院)
筆者研究團隊自1998年開始關注江蘇城市的傳統歷史建筑,其中重要背景,即因房地產業自20世紀90年代中后期開始勃興,導致城市中許多歷史街區和傳統歷史建筑大量消失。同時,城市建筑的形象開始被資本所左右,導致城市風貌及其建筑形象日趨一致,表現為制品化、同質化,進而工具化。在這種社會大背景下,城市的歷史記憶開始不斷消減。許多具有上千年歷史的城市,身臨期間,恍若新城。地域性消退與喪失,厚重的歷史積淀被抹去,城市的年輪已無從記取。況且,其中許多城市還冠有國家級歷史文化名城的稱號。
20余年來,研究團隊先后對無錫、揚州、鎮江、南通、常州、蘇州、徐州、淮安,以及以上諸市的下轄地區,如宜興、高郵、興化等,展開了可謂搶救性調查和研究。還曾記得,研究團隊于2007年對鎮江的近代建筑開始研究時,可資作為研究對象的實物建筑眾多,而不曾想到,若干年后,這些傳統歷史建筑已消失了一半。眾所周知,對于傳統歷史建筑的研究,除文獻史料外,建筑實體的樣本是十分重要的第一手資料。囿于這個現實,研究團隊唯有與時間賽跑。當然,亦根據各市留存的傳統歷史建筑的多寡,對不同的城市采用不同的研究策略。
其中,對無錫傳統建筑研究,主要偏重于回答何為無錫的本土建筑風格?對揚州傳統建筑研究,主要偏重于回答何為揚州傳統建造的原型?對于鎮江近代建筑的研究,主要偏重于回答傳統式樣建筑是如何現代轉型的以及上世紀二三十年代鎮江中西合璧建筑的基本面貌是什么?對南通中西合璧建筑研究,主要偏重于回答南通中西合璧建筑的基本樣式有哪些?這些樣式又是如何產生與演變的?對于常州明清時期的傳統民居建筑研究,主要偏重于回答明清兩代常州傳統民居建筑的特征是什么,以及與士紳階層是如何影響民居建筑的建造活動的?對于蘇州近代建筑的研究,主要從社會心理角度,著重于研究其形式選擇的機制是什么,以及蘇州近代建筑的譜系關系如何?
另外,除去對單個城市個案的縱向研究外,還對蘇南地區(主要是蘇州、無錫、常州)近代時期的工商建筑式樣、明清傳統民居建筑裝飾,以及江南地區(蘇州、無錫、常州、鎮江)的“早期現代主義建筑”、民國期間蘇州與無錫城市商店立面式樣、“蘇錫常”地區近代建筑裝飾圖案進行了縱向和橫向結合比較研究。在比較中總結其共性和差異,將其共性研究作為重點,并以此探究和建立江南傳統歷史建筑的譜系。以上持續20余年的研究工作和取得的研究進展,開創了區域性建筑研究的新領域,從設計學角度,建立了傳統建筑認知與價值判斷的方法,并受到國內外學界同行的肯定和關注。
更為重要的是,在開展以上研究時,多個研究或者其研究對象為近代建筑,或者與近代建筑有著直接關聯。這些城市的近代建筑尤其是外來建筑式樣都存在著明顯且持續的本土化現象。
江蘇近代建筑指的是近代時期在江蘇建造的具有近代特性的建筑物,這種近代特性表現出與傳統建筑在型制、結構、材料等方面具有顯著差異。筆者研究團隊2015年在整理出版《江蘇城市傳統建筑研究系列叢書》(見圖1)[1]中曾總結道:“江蘇地區城市傳統建筑發展的基本脈絡,大致可分為3個重要階段:首先是農耕時期,建筑面貌表現為傳統式樣;其次是近代工業興起時期,出現了大量的中西合璧式建筑;然后是近代后期,一部分建筑開始呈現早期現代主義建筑的特點”[2]。

圖1 《江蘇城市傳統建筑研究系列叢書》書影
另外,筆者研究團隊通過對無錫民國時期工商建筑的研究,認為:“民國后期最終呈現出傳統式樣、‘中西合璧’與早期現代主義樣式的多種式樣工商建筑形式‘三元’并存的狀態”[3]。
同時提及:“‘早期現代主義建筑’主要是民國中后期新建造的,主動運用新材料(水泥、機制磚瓦等)與新技術(以鋼筋混凝土結構為代表),充分發揮建筑材料自身的美感,力圖表現建筑外觀與功能的統一”[3],并對“早期現代主義”做出了定義,認為這類建筑“因仍處在發育期,許多設計案例具有‘功能主義’的主要特征,并非純粹的現代主義風格的建筑,故稱這種式樣為‘早期現代主義’。”[4]
可以認為的是,近代江蘇地區這些新建的建筑物的式樣,基本上可以分為3種類型:農耕時期的式樣(即傳統式樣)、中西合璧的式樣和早期現代主義的式樣。當然,部分城市因開埠或者出現租界等情況(“五口通商”后,蘇州約開商埠,無錫自開商埠;鎮江于1861年開埠,1864年以后才開始規劃和建設租界,民國時期為江蘇省會),亦曾出現過一定數量的殖民主義式樣的建筑。但是,從江蘇近代建筑發展歷史的脈絡來看,農耕時期的式樣、中西合璧的式樣和早期現代主義的式樣的建筑等3種類型仍是主流。
其中,早期現代主義式樣的建筑,主要是體現現代主義設計思想的建筑,其在近代江蘇的源起(早期現代主義式樣的建筑在江蘇發端于民國中后期,各市的首例產生時間不一)和發展歷程較為短暫,案例較少。而農耕時期式樣的建筑,主要是承續江蘇各地傳統建筑式樣的建筑,亦就是這些新建建筑物仍采用各地原有傳統建筑的建造方式和型制。早期現代主義建筑,其設計思想來自西方,對應于世界工業革命以來的機器生產方式和理念,是典型的外來建筑式樣;同時,近代建造的農耕時期式樣建筑,亦或多或少地受到外來文化的影響。這種影響主要是反映在建筑空間布局的變化上,如在蘇南地區諸市常見的“轉盤樓”,為以院落為核心的傳統空間與2層回廊式建筑相結合的平面布局型制。
而中西合璧式樣建筑是近代江蘇外來建筑式樣本土化的結果,是最具有代表性的建筑類型,亦是近代江蘇地區新建案例最多和持續時間最長者之一。故本文主要針對中西合璧式樣的建筑類型,來歸納和總結近代江蘇外來建筑式樣的本土化方式。
眾所周知,在中國歷史上,近代是一個重要的時期,所謂“西風東漸”,來自外部的文化逐步影響了包括建筑在內的器物形式,甚至設計理念和建造(制造)方式,江蘇地區亦不例外。當然,中國亦處在一個從傳統農耕社會向近現代轉型的關鍵時期,有著汲取新理念、新方式和新技術等自身發展的需求。應和了馮友蘭先生在同期所提出的“昌明國粹、融化新知”的重要觀點。
在外來文化的強勢影響下,江蘇近代建筑大抵呈現為從開始是被動接受外來建筑式樣,到逐步本土化、主動選擇外來建筑式樣的過程。期間,關于本土化的探索和實踐始終沒有停止,在民國年間更是掀起了高潮,并影響后世。
值得一提的是,近代江蘇外來建筑式樣本土化,尤其是滬寧鐵路沿線的蘇州、無錫、常州、鎮江等諸中小城市,受地緣(鄰近上海、南京)影響,且因地域相近,城市彼此相連,這些不同城市間的外來建筑式樣本土化,在形式選擇上,存在著區域性特征明確,且整體性強的設計現象,同時亦存在著譜系關系。
作為近代江蘇外來建筑式樣本土化的代表,中西合璧式樣建筑的量大面廣,蘇州、無錫、常州、鎮江、南通等諸城市均有眾多案例,且涉及不同建筑功能類型,如工商業、居住、公益、學校等,幾乎覆蓋了所有當時新建的建筑類型。關于產生原因,筆者研究團隊結合前述多個城市近代建筑的研究,已有眾多論述和論斷,在此不再贅述。
就中西合璧式樣建筑而言,筆者所在研究團隊,2012年在對鎮江近代建筑進行研究總結時,曾將鎮江近代時期建造的中西合璧式樣建筑,從形式類型的角度,定義為內中外西式、內西外中式、中西融合式3種不同的類型;認為,“內中外西即建筑內部采用傳統中式空間或造型風格,而建筑外立面被西式風格的表皮包裹。”“內西外中式是在近代中后期鎮江個別近代建筑中出現的手法。外部建筑造型采用傳統建筑樣式,內部則采用西式的新興空間形式。”“中西融合式建筑較其他2種來說,中西方的建筑特色有了更好的融合,而不止于生硬的疊加和拼湊。往往在同一棟建筑中,從空間到造型,既有西式的要素又凸顯了傳統建筑的特色。”[5]
隨后,此觀點在筆者所在研究團隊后續開展對無錫近代中西合璧建筑的研究,甚至包括同在江蘇、處于長江北岸,被稱為中國“近代第一城”(吳良鏞語)的南通近代中西合璧建筑的研究,均得到了進一步的驗證和運用。同樣亦在蘇南地區蘇州、無錫和常州市的近代工商業建筑的式樣特征和比較研究,以及對蘇州近代建筑譜系研究中也得以驗證。
可以認為,內中外西式、內西外中式、中西融合式3種類型的分類方式,適合江蘇上述諸市的中西合璧式樣建筑,具有較好的普適性。這些中西合璧式樣建筑,在設計手法上的表現主要是“折中主義”。而從學理的層面,作為近代江蘇外來建筑式樣本土化的代表,本土化方式的又是如何?
關于近代外來建筑式樣本土化的討論和分析,多從研究對象建筑本體所包含的建筑空間形態、建筑造型、立面造型、細部處理等方面來展開。同時,亦基于類型學的研究方法,對其進而從形式原型、文化原型、審美原型等不同角度進行解讀。
筆者研究團隊指出,“對建筑藝術遺產進行系統認知,即將建筑藝術遺產視為一個形式系統,包含形相、功能、結構與意義4個方面,其中形相即建筑外觀的物理形式屬性;功能即基于支持人各類行為與活動的建筑內外空間環境的布局;結構即建筑形式呈現的機制與方式;意義即建筑蘊含的文化內涵。”[2]其中,“結構”一詞對于從更高層次(抽象的角度)來觀察和解析近代江蘇外來建筑式樣本土化的學理,則更具價值。當然,對于其“結構”的描述和分析,“形相”是重要的基礎和觀測點。在此,“功能”和“意義”暫且忽略。
基于以上觀點和認識,若從建筑物的整體形態(“結構”)和形式(“形相”)結合的角度來觀察的話,近代江蘇外來建筑式樣的本土化方式,呈現為一種“體”與“用”關系,和一種“圖”與“底”關系。其中,在建筑空間生成和布局與建筑整體外觀形式方面,表現為一種“體”與“用”關系;而在建筑立面構圖和處理方式與建筑局部裝飾細節處理方面,則表現為一種“圖”與“底”關系。
中觀層面的“體”與“用”關系,“體”主要指整體上的“結構”并作為主體,是主角,主導性指向十分明確;而“用”主要指局部上的“融入”,表現為配角,從屬于“體”。即“體”為主,“用”為輔,二者體現為主從的狀態。
這類外來建筑式樣的本土化方式,又可以分為“中體西用”和“西體中用”2種具體運用結果。
其中,“中體西用”,即“中”為主,“西”為輔。所謂“中”為主,這些建筑物在建筑空間布局或者外觀形體處理,仍采用江蘇各地傳統建筑建造的式樣和方式,包括主要傳統建筑材料的運用。其中,建筑空間布局采用合院,建筑面寬采用開間,建筑進深采用院落組織;或者建筑外觀形式仍在整體上采用當地傳統建筑的型制和外觀處理要素,比如傳統屋頂造型和建筑立面處理方式。主要建筑材料仍采用傳統木構,抹灰墻。而所謂“西”為輔,來自西方古典建筑的元素(建筑構件或者裝飾符號),在這些建筑物的內部空間或者建筑外觀進行局部的運用或者植入。對應于前述的“內中外西”式、中西融合式的形式分類,如無錫薛福成之“欽使第”(現稱薛福成故居,始建于1890年)、鎮江商會(建于1929年)(見圖2)等。

圖2 鎮江商會
而“西體中用”,即“西”為主,“中”為輔。所謂“西”為主,主要表現在空間組織的方式,傾向于功能的優先和流線的合理,空間的生成方式更具邏輯性。這些建筑物開始脫離了中國傳統建筑的“結構性”生成方式,而走向“設計性”。這些建筑物其空間布局的方式采用來自西方的設計理念,形成了較為明確的以“西”為主導的格局。尤其在建筑結構上不再采用木結構,而開始采用磚結構承重的方式。當然,這些建筑物在外觀上,可能完全是江蘇各地傳統建筑的式樣和面貌,或者是江蘇各地傳統建筑的式樣與西方古典建筑式樣的混合與雜糅。在內部空間的細節上,亦可能有江蘇各地傳統建筑的構件或者紋樣和圖案作為裝飾。
以上這些表現則可歸納為“中”為輔。對應于前述的“內西外中”式、中西融合式的形式分類,如無錫天主教堂(現稱三里橋天主教堂,始建于1892年)(見圖3)、蘇州楊家橋天主堂(始建于1893年)、鎮江五卅演講廳(建于1926年)、常州臨清木業公所(建成于1921年)等。

圖3 無錫天主教堂
相對于本土化方式一,這種本土化方式大多表現在局部,較為具體,甚至較為隱秘,體現了一種“潤物無聲”的境界。故本文將其歸納為通過微觀層面的“圖”與“底”關系來達成本土化的目的。
微觀層面的“圖”與“底”關系,主要體現在建筑物外觀的立面造型、構圖、比例,甚至尺度方面。其中,“圖”作為主體的感知內容,起到整體形象的決定性作用,而“底”作為附屬,僅起到襯托的作用。“圖”與“底”二者相互對比,構成建筑物外觀整體形象的判斷方向。
這類外來建筑式樣的本土化方式,可以分為3種具體實施路徑。其整體建筑外觀形象上,對應于前述中西融合式的形式分類。
其一,表現為建筑外觀整體上采用了西方古典建筑式樣,形成了“圖”,具有高識別度和強烈的形式傾向。而在立面處理上又采用了江蘇各地傳統建筑的構件或者紋樣和圖案作為裝飾,這些構件或者紋樣和圖案則作為“底”,這些地域性特征強烈的建筑“符號”,起到體現外來建筑式樣本土化的一定作用,如無錫南門繆公館(建于1930年)、鎮江蔣懷仁診所(建成于1907年)等。
其二,表現為建筑外觀完全采用了西方古典建筑式樣,并成為“圖”,而“底”出現并不直觀。建筑外觀立面上,沒有采用江蘇各地傳統建筑的構件或者紋樣和圖案作為裝飾。“底”表現隱秘。主要通過其立面劃分的比例和構圖的尺度來體現。筆者研究團隊在對無錫地區上世紀二三十年代中西合璧式樣建筑進行研究時[6],發現部分中西合璧式樣建筑存在與以當地傳統建筑式樣在立面比例和構圖上存在著耦合的設計現象。究其緣故,主要是這些中西合璧式樣建筑,盡管其外表完全采用了西方古典建筑式樣,但其建筑結構仍采用了傳統的木結構。正因為是這個木結構的形式左右了其最終外觀的立面比例和構圖的劃分和組織。
可以認為,采用了傳統木結構建造的中西合璧式樣建筑,有別于采用磚結構建造的中西合璧式樣建筑外觀的立面比例和構圖。這種外來建筑式樣的本土化,其“底”并不能一目了然,屬于“內化”的途徑,如無錫錫金商會(建于1915年)、蘇州吳縣田業銀行(建于1921年)等。
其三,即以上2種實施路徑兼而有之,如鎮江紹宗藏書樓(建于1932年)、無錫東門陳大明宅(建于1918年左右)(見圖4)、蘇州博習醫院門診樓(建于20世紀30年代)等。

圖4 無錫東門陳大明宅
另外,近代江蘇中西合璧建筑作為外來建筑式樣的主體,在本土化過程中,其個體建筑最終形式選擇的受制因素較多,如經濟因素、政治因素的左右,社會精英階層的主導和倡導,建造技術和材料的出現和利用、傳統文化的始終影響等。總體而言,其形式選擇的機制主要表現為自適應、自發育的過程。
以上僅是從近代江蘇中西合璧建筑整體形式“結構”角度,對近代江蘇外來建筑式樣本土化方式作出一種理性解析。可以看到,近代江蘇外來建筑式樣本土化,是江蘇傳統建筑在近代化道路上向現代轉型過程中的作為,亦是中國傳統建筑和建造文化與來自西方的建筑和建造理念二者博弈的結果。近代江蘇外來建筑式樣本土化,體現了民族意識的覺醒,更昭示著中華民族的文化自信。近代江蘇外來建筑式樣本土化的路徑,已在我國乃至世界建筑史上,留下了十分重要的篇章。毋容置疑,江蘇近代建筑本土化方式具有重要的歷史意義和當代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