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譚人殊,鄒 洲(云南藝術學院 設計學院)
隨著社會經濟的發展,我國的鄉村民居在1985年和1995年前后曾出現過2次建房熱潮。而在此之前的民居則基本延續了傳統的建造方式,主要以“地方物產、本土植物、農副產品”[1]為建筑材料,對于自然環境的應答非常明顯。按照修建時間和建筑形式來界定,這便是“傳統民居”。
1985年左右,隨著改革開放及生產責任制的實施,鄉村經濟的長足發展引發了第一次建房熱潮。此時民居建造多為單層,建筑材料以磚木為主,在布局、尺度和形式上卻依然與“傳統民居”相仿。但在1995年左右出現的第二次建房熱潮中,新建民居則開始以多層為主,建筑材料多為磚混,且相較于“傳統民居”而言,其布局、尺度和形式也發生了明顯變化。這就是“當代民居”的源起。
就本質而言,“當代民居”和“傳統民居”一樣,是一種 “自發性建造”[2](Spotaneous Building)的結果。它們由“傳統民居”演化而來,但又受到現代文明的影響,從而導致了傳統建造方式的失語,以至于鄉村的傳統風貌逐漸消失。如今,“當代民居”是充滿爭議的。批評者認為它們是:“缺乏有效的宏觀調控和引導的自發性民居建設,大多是注重短期效益、盲目模仿城鎮建筑模式,產生大量無序混亂、品質低下的民居形態。”[3]而較為中肯的態度則并未就“當代民居”本身的優劣做出評判,而是從“自發性建造”的研究角度出發,認為“自發性是促使地域共性形成的根本動力,是探討建筑地域性生成機制的關鍵。”[1]
因此,本文將以云南省安寧市白甸村中的“當代民居”為樣本,通過對其生成機制研究,進一步認知“自發性建造”的內涵,并就“演化趨勢”等問題進行探討。
白甸村位于昆明市西南方向的縣級市安寧,是一個城市近郊的農耕村落,主要經濟作物是蓮藕;其占地面積僅為1.34 km2,農戶31戶, 人口104人,規模較小 (云南數字鄉村網:www.ynszxc.gov.cn)。在過去,白甸村里的“傳統民居”是滇中地區典型的“一顆印”(滇中地區傳統合院式民居,由正房、廂房和入口門墻圍合成正方如印的外觀)民居。但如今,村落里的“傳統民居”幾乎消失殆盡,取而代之的則是大多修建于1998年至2005年之間的“當代民居”。研究團隊在對全村的民居建筑進行普查之后,著重選擇了其中3處樣本(見圖1中①②③號樣本民居標識)進行詳細訪談和測繪,并試圖借助“自組織理論”(Self-organization)的相關概念,對樣本所表現出來的一些現象給予解釋[1](見圖1)。
保羅·西利亞斯 (Paul Cilliers)在其著作《復雜性與后現代主義:理解復雜系統》中,對“自組織系統”的屬性進行了闡述,其中提到: “自組織系統的復雜性能夠增長。由于它們必須從經驗中‘學習’,它們必須‘記憶’先前遭遇過的情形并將之與新的情形進行比較。”[4]此外,從遺傳學角度來看, “生命是通過基因的復制和突變,并由自然選擇而進化的系統。”[5]因此,研究“自發性建造”中那些與“基因”和“記憶”相關的內容,有助于解釋民居的演化。

圖1白甸村航拍及3處樣本的具體位置
首先,就布局來看,白甸村的3處樣本雖然在院落的形式、朝向、尺度上都不相同,但其中卻包含著一個共性的 “基因”,那就是 “三開間”。這種“三開間”原本是傳統合院式民居中“正房”的基本形式,以居中的“堂屋”和左右兩側的“耳房”共同構成。雖然在“當代民居”中,不再沿用“堂屋”和“耳房”的稱謂,取而代之的是 “客廳”和 “臥室”,并且在室內布置上也和傳統形式不太一樣,更加接近于城市住宅中的布置,但不可否認的是它們在形式與功能上擁有相同的特征。我們可以將其解釋為:在白甸村這片土地上, “傳統民居”的“基因”在布局上具體表征之一便是這種“三開間”的空間原型,它們早已扎根于本地的人居文化之中。因此,“當代民居”中的“三開間”其實就是對“傳統民居”中“正房”的“記憶”(見圖2)。

圖2 “當代民居”對“傳統民居”中“正房”的“記憶”
另一個例子是屋頂女兒墻外側裝飾性的小披檐。 “一顆印”傳統民居中的屋頂都是坡屋頂,這是因為“中國古建筑中屋頂大多遵循排水為主、防水為輔的原則。排水主要采用科學的屋頂坡面和合理的屋面材料。”[6]《考工記》中就有對坡屋頂排水的描述:“上尊而宇卑,則吐水疾而溜遠。”因此, 形 式 隨 從 功 能 (Form from Function,由路易斯·沙利文提出),“傳統民居”的坡屋頂形式與屋面排水的功能需求是密不可分的。但就白甸村樣本而言,屋頂形式都是平屋頂,排水方式均采用雨落管進行有組織外排水。如此一來,坡屋頂的形式在這些“當代民居”中便失去了功能意義。盡管如此,在白甸村中,大量的“當代民居”還是在屋頂女兒墻的外側加建了裝飾性的小披檐,來模擬“傳統民居”中坡屋頂的意向,這也是一種“記憶”(見圖3)。

圖3 “當代民居”中“小披檐”對“坡屋頂”的“記憶”
另一個例子是大門。“一顆印”傳統民居中的大門,一般是“屋宇式大門”,其主要的空間特點是:以門造屋,在“倒座”上占用了一個開間來開設大門。沒有“倒座”的“一顆印”民居則以 “墻垣式大門”來代替。此外,在立面形式上,通常有“垂花式”和 “吊掛楣子式”等兩種做法。但無論是哪一種形式的大門,都有一個共同的特點,即大門兩側“墀頭墻”之上的“盤頭”先是用磚或石塊層層出檐,而后再與大門的屋檐有構造連接[7]。這種做法和“斗拱”的作用類似,都是通過豎向支撐構件在水平方向上的外延,來增加屋檐的出挑。這是舊時在建筑材料和建筑技術有限的前提下,傳統的建造方式所體現出來的智慧。但就白甸村的樣本來看,如今的大門都是用磚混結構搭建,其屋頂上的混凝土板自身便能夠解決屋檐出挑的問題,就功能而言,便不再需要傳統的“盤頭”了。可是在3號樣本中,大門兩側門柱的頂端處依然刻意用磚層層出檐,而后再與屋頂上的混凝板進行搭接。這種看似多此一舉的做法,實則也表達了“當代民居”在建造細節上對于“傳統民居”的“記憶”(見圖4)。

圖4 “當代民居”對于“傳統大門”中“盤頭”的“記憶”與“遺忘”
與“記憶”共存的另一個特征便是“遺忘” (只有系統能夠記憶和遺忘,自組織才是可能的)[4],而 “環境影響” (Environmental impact)則是導致其變化的一個重要因素。保羅·西利亞斯將這一特征總結為: “復雜系統必須應付變化的環境”,系統“必須在必要的時候能夠適應性改變其結構。”[4]因此我們可以理解為:由于“環境影響”, “自發性建造”必須調整“決策”來對“變化”做出應答,在此過程中,那些無法適應環境變化的建造技術和方法逐漸消退,為新的建造技術和方法留出了空間。這種 “遺忘”的特征在白甸村的“當代民居”中表現得尤為明顯。
“環境影響”包括來自于“自然環境”和“社會環境”兩方面的影響。而在 “社會 環境”中,“技 術 因素”(Technological Forces)的影響對于民居形態的改變尤為明顯。早在1899年,結構理性主義的支持者奧古斯特·舒瓦齊(Frangois Auguste Choisy)便在其著作 《建筑史》(Histoire de lachieture)中表明了他的觀點:“建筑的本質是建造,所有風格的變化僅僅是技術發展合乎邏輯的結果。”[8]
通過對白甸村中3處樣本進行深入調研(見表1),我們發現“技術迭代” (Technology iteration)是引發“遺忘”的關鍵。下面將以1號樣本為例,來闡述其過程。

表1 白甸村中3處民居樣本的當前現狀和改建信息
1號樣本第1次大規模對民居進行重建的時間是1992年,其主要內容為:
(1)拆除宅基地上全部的老舊“傳統民居” (土木結構);
(2)大致參照原有 “傳統民居”的布局,新建了5幢坡屋頂的平房(磚混結構)(見圖5)。

圖5 1號民居樣本從“土木結構”到“磚混結構”的演化
1號樣本第2次對民居進行局部改建的時間是2011年,其改建內容為:
(1)拆除了1992年修建的2幢坡屋頂的平房(磚混結構);
(2)在拆除的地塊上,新建了一幢“L”型的樓房(鋼筋混凝土結構,主體建筑2層,局部建筑3層)(見圖6)。

圖6 1號民居樣本第2次改造后的風貌
從 “土木結構”到 “磚混結構”,再到“鋼筋混凝土結構”,1號樣本在建筑主體結構上的“技術迭代”與我國建筑工業化的發展是密不可分的。不僅如此,鋁合金門窗、水泥欄桿、外墻瓷磚等現代工業產品也在此過程中得到了運用。這樣一來,相較于1992年 以 前 的 “傳 統 民 居”而 言,2011年以后的“當代民居”在布局、尺度和形式上都發生了明顯變化。
通過梳理“傳統民居”和“當代民居”之間的演化關系,能夠更為客觀地認知“自發性建造”的內涵,并以此為基礎思考其未來的演化趨勢。就近20年的狀況來看:我國于2005年開始推行“社會主義新農村建設”,于2017年黨的“十九大”報告中提出“鄉村振興戰略”, 在此期間,全國各地陸續開展了村莊改造、整治與保護等相關工作,我國相繼進行了《村莊整治規劃》(2013)、 《傳統村落保護與發展規劃》(2014)、 《美麗鄉村規劃》(2015)等一系列規劃文本的編制。但部分地區的實施結果卻值得反思。
以研究團隊于2019年參與編制的《大理州洱源縣鳳羽鎮振興村鄉村振興試點規劃》為例,對于 “當代民居”的提升改造策略是:在風貌上統一回歸“傳統民居”(見圖7)。對于這一舉措的反思如下:

圖7 民居風貌的提升改造案例
(1) “當代民居”由 “傳統民居”演化而來,同屬于 “自發性建造”,具備“自組織屬性”,即 “無需外界特定指令而能自行組織、自行創生、自行演化,能夠自主地從無序走向有序,形成有結構的系統。”但就當前民居風貌的提升改造策略來看,實則是一種“被組織” (Organized),即 “它的組織化,不是它自身的自發、自主過程,而是被外部動力驅動的組織過程或結果。”[9]通過 “被組織”的指令,來強行留住某種風貌的做法,即便短暫地塑造了某種地域風情,但其本身的結構卻是不穩定的。
(2) “傳統民居”的風貌特征是和“土木結構”的“結構邏輯”息息相關。同理, “當代民居”的風貌特征是和“磚混結構”或“鋼筋混凝土因此,當“傳統民居”的風貌特征被簡單復制到 “當代民居”上時,其“結構邏輯”必然會產生矛盾,從而會造成尺度和形式上的失衡(見圖8)。

圖8 民居的“風貌特征”與“結構邏輯”之間的關系
結構”的 “結構邏輯”息息相關。“結構邏輯對建筑形態的形成起決定性作用,是產生形式的決定因素。”[10]
從“自組織理論”的角度來看,“當代民居”的“自發性建造”并不完美,那是由于其“停留在一個相對較低的穩定態上”;但只要其保持“開放”,并不斷地與外界有物質、能量和信息的交換,就有可能經由“成核”“成序”“漲落”[9],并最終“使得系統向較高的穩定態躍遷。”[10]下面將以白甸村中2號樣本為例,來進行推演和假設。
(1)白甸村是一個城市近郊的農耕村落,它的經濟作物是蓮藕,因此“蓮文化”成為它與城市之間的物質、能量和信息交換的媒介。以2019年為例,在《安寧市2019年鄉村振興重點項目》名單中,就包括白甸村“藕相博物館”的建設①信息來源:https://www.sohu.com/a/338139421_120206535。;2019年8月,安寧市金方街道在白甸村啟動了“蓮動世界——藝術家入村創作活動”,并進行全球招募②信息來源:http://k.sina.com.cn/article_5887928088_15ef2a71802000jicc.html。;2019年9月,“安寧金方豐收節”也在白甸村舉行③信息來源:https://www.sohu.com/a/342439988_391586。。
由此可見,政策扶持和社會環境對白甸村的影響是非常明顯的。2號樣本中的住戶在接受研究團隊采訪時,明確表示:“將來希望將自家的民居院落改造成為餐廳和民宿。”如果這一想法落實到建筑平面上,對于“三開間”的“記憶”應該還是會得到保留,但從“居住業態”到“經營業態”的轉變,則勢必會在其他空間和布局上加速對“傳統民居”的“遺忘”(見圖9)。

圖9 2號民居樣本的建筑平面在演化中的“記憶”與“遺忘”
(2)2號樣本中的主體建筑是一幢修建于2007年的2層樓房(鋼筋混凝土結構),其屋頂女兒墻外側有裝飾性的小披檐,外墻貼瓷磚,1層為鐵藝門窗,2層為鋁合金門窗。當前的建筑風貌對于“傳統民居”的“記憶”較少,“遺忘”更多。隨著白甸村和城市之間的物質、能量和信息交換加劇,這種“遺忘”勢必會更加明顯。我們可以從“鋼筋混凝土結構”與“現代主義建筑”之間的羈絆來推演其演化趨勢。
首先,“現代主義建筑”和“鋼筋混凝土結構”的誕生是密不可分的:“到20世紀20年代,建筑師已經相信鋼筋混凝土的能力無比強大,整個現代建筑都將建立在這個革命性的構造過程上。科學創造了新的美學,形式完全改變了。鋼筋混凝土建筑的結構和形式都與傳統建筑完全不同,這一全新的建筑材料和建筑結構帶來了一種全新的建筑。”[11]
于是,我們提出了一種假設:2號樣本中的主體建筑會繼續向著“現代主義建筑”的方向演化,例如,“與工業時代的條件和特點相適應”“主張要擺脫以前歷史上過時的建筑傳統所帶來的束縛”“采用幾何外形達成美感”等[12]。如此一來,屋頂女兒墻外側裝飾性的小披檐將被“遺忘”,落地玻璃窗和凸窗的使用,以及簡約的外墻風格,將更加凸顯建筑的幾何性(見圖10,11)。

圖10 2號民居樣本的現狀風貌
對云南 “當代民居”的 “自發性建造”予以關注,并非認可其當前的形態,而是想客觀地了解其生成機制,及其與 “傳統民居”之間的演化關系。“自組織理論”的引入,能夠更為系統地幫助我們了解“自發性建造”對于“環境影響”的應答,從而對民居的演化趨勢做出判斷。因為只有在了解并尊重 “自發性建造”的前提下,才能制定出相應的有效策略,來幫助其完成從“較低的穩定態”向 “較高的穩定態”躍遷,從而真正推動地區建筑的良性發展。

圖11 2號民居樣本的演化假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