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恒

桂花開了,我又想起那件事。
哪一年,記不得了,也是這個季節,一個中午。微風,桂花香味馥郁,一縷一縷地往鼻孔里鉆,往思維里鉆。感覺,呼吸里都是香氣,話音里都是香味。
一只灰喜鵲從頭頂飛過,落下一聲鳴叫,也落下一串花香。
我值班,裹著一身香氣在校園里轉悠。就那么巧,讓我碰上了鄧曉海,那時我還不認識他。
中午時分,校園里沒什么人,走讀的學生基本上沒來,住校的學生不是在寢室里休息,就是在教室里看書。鄧曉海既沒在寢室也沒去教室,而是一個人跑出來折桂花。
雖然我碰上了,但遲了一步,鄧曉海已經折了一根花枝在手里。說巧也不巧,要是我早幾步到,就能制止他,那根桂花枝就不會被折斷。
鄧曉海沒看到我,把花枝放到鼻子底下聞一下,又聞一下,很愜意的樣子。這讓我懷疑他是不是嗅覺有問題,這么濃郁的香味還要貼到鼻子近處聞嗎?我下意識地深吸了一下,花香嗆人。
我走過去,鄧曉海發現了我,變得不自然起來。他明顯知道我看見了,還把花枝往身后藏,有些驚慌,有些笨拙。
他應該是認得我的。我雖然不上課,但常常在校園里走動,到教學樓查班,在全校大會上講話。在前不久的開學典禮上,我還給他們做報告,講了一個多小時。
學生見到校長本能地就有一種畏懼感,何況他還犯了錯誤。但我不認得他,問過話才知道他是高一年級的,名叫鄧曉海,住宿生。
難怪紀律性不強,原來是剛進校的學生。可能是原來散漫慣了,暫時還沒約束過來。我剛準備批評他幾句,想想還是忍住了。我想換一種教育方式——花香四溢,這么好的環境,批評的話似乎不大適宜。
我看看身邊那棵桂花樹,用手輕輕撫摸著一根長長的桂花枝,笑著問鄧曉海:“很喜歡桂花嗎?”
“嗯。”他機械地點點頭,忽而像反應過來什么,又搖搖頭,慌亂地說,“不,校長,我錯了……”
看他知錯的樣子,我生出一絲欣慰。這也是個花一般年紀的孩子,還不完全懂得一棵樹抑或一枝花在校園里、在生命里,意味著什么。我說:“你喜歡桂花,可你知道桂花的相關知識嗎?盲目的喜歡不是真喜歡,一切喜好都源自知識層面,源于對事物的認知。我問你,知道這棵桂花樹屬于什么品種嗎?”
鄧曉海搖搖頭,不好意思地望著我。
我說:“這是金桂,花香最濃。”接著,我簡單說了桂花樹的品種有哪些,桂花的寓意是什么。我還告訴他,中國自古以來就有栽種桂花的習慣,歷朝歷代的文人都以桂花為題寫了大量的詩文,其中很多詞句流傳下來……我指著他手中的桂花枝問他:“知道‘折桂’這個詞的意思嗎?”
“折——桂?”鄧曉海呢喃著,沒有立即回答我。看得出,他并不懂這個詞語蘊含的意思。稍后,他忽有所悟地把手中的桂花枝抬了抬,難為情地說:“我這就是‘折桂’吧?”
我在心里“撲哧”一笑,但沒把聲音吐出來。這真是個可氣又好笑的學生,居然把自己的錯誤行為說成“折桂”。我依舊沒有責備他,也沒露出不滿的情緒,而是心平氣和地跟他說:“‘折桂’的意思不能單純地從字面上去理解,更不等同于你的違紀行為。折桂,是一個很勵志的詞。我國古代把出類拔萃之人才比喻為桂枝,把考取進士比喻成‘折桂’。因為古時科舉考試一般都在秋季,正是桂花開的時候。”
鄧曉海恍然大悟,露出羞愧的面容。他拿著桂花枝的手抬也不是,放也不是,一時不知往哪里擺。
我順勢接過桂花枝,說:“給我吧,你拿在手里若是被其他同學看見了影響不好。”
我感覺,鄧曉海在把花遞給我的同時,還傳遞給我一種態度。
“成績怎么樣?”我問。
鄧曉海低頭回答說,不怎么好。
我拍拍他的肩膀,鼓勵他說:“成績不好可以努力學習,逐步提高,就像這桂花樹,剛栽的時候也不會這般花枝滿樹。凡事都有個自我發展、循序漸進的過程。你剛進入高中,有三年的大好時光,希望你勤奮學習,三年后真正成為一個折桂者。”
鄧曉海緊繃的臉放松了,他堅定地點點頭。
我進一步鼓勵他:“唐代詩人溫庭筠寫過一首詩——‘幾年辛苦與君同,得喪悲歡盡是空。猶喜故人先折桂,自憐羈客尚飄蓬’,說的是作者落榜時的感慨。過去一同讀書的朋友已經科舉及第了,自己還在江湖漂泊,無比感傷。這樣的情況在如今的高考中也可能出現——同樣在一起學習幾年的同學,高考時有的金榜題名,有的名落孫山。不一樣的成績,不一樣的心情。”
鄧曉海說:“校長您放心,我懂的。”
三年時間說短也不短,說長也不長;對于人生來說很短,對于學習來說很長。這有個物質概念,也有個精神概念;既有單一性,也有相對性。當我期盼鄧曉海以及和他一樣的學生快速成長起來時,這個時間就顯得長了;如果想要他們在浩瀚的知識海洋里汲取更多的養分,這個時間就短了。
我就是在這種長與短的時光交織和情感糾結中,見證了鄧曉海從一個偶爾犯錯誤的青澀少年變成了一個品學兼優的高中生。
也許沒有人注意到,這三年間,鄧曉海很多次走近那棵桂花樹,久久凝視,像是要把自己也變成一根碧綠油潤的桂枝。有時,他也輕輕撥動桂花樹的枝葉,像是在尋找折桂的秘訣。
但是我注意到了。我還能感覺到,一個人和一棵桂花樹,因為某種機緣,擁有了一種默契。每當這個時候,我不知道鄧曉海和那棵桂花樹之間,是隔著一根樹枝的距離,還是隔著一縷花香的距離。但可以肯定地說,那棵桂花樹,凝結著鄧曉海太多的情愫。
那年高考,鄧曉海以656分的優異成績成為我們這個考區的文科第一名,一舉折桂。喜訊傳來,我不自覺地走到那棵桂花樹前,腦海里又一次浮現那個在樹下把“折桂”意思說錯的孩子的身影。
九月初,鄧曉海來到學校請老師去吃飯,說是謝師宴。他還特地懇請我去,自然又說到那個只有我倆知曉的“折桂”故事。
我建議他把謝師宴的形式變通一下,改成一個勵志座談會,由他原先的班主任組織,邀請老師和同學參加。
他同意了。
在這個座談會上,我送給鄧曉海一個特別的禮物——一根桂花枝,并說:“當年白居易的堂弟金榜題名的時候,白居易為他題寫了一首詩。今天,我把其中的兩句送給你,‘桂折一枝先許我,楊穿三葉盡驚人’。”
鄧曉海很感動,兩眼閃著淚花向我鞠了一躬。在場的其他教師和學生多有不解,于是,我便說了鄧曉海有關“折桂”的故事……
(作者單位:安徽省廬江第三中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