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茜·金森

精神病患者有時候可以是完美的偽裝者。
“兇手殺了人,不可能一走了之,他還要解決許多問題,如何處理尸體便是其中一項。”法醫精神病學專家格溫·阿斯海德說。近30年來,她一直在給英國的監獄和精神病院提供問診服務。她說這句話時,正在聊一個叫托尼的連環殺人犯。
托尼手里有三條人命,他還將一名受害者的頭顱砍了下來。法院判他無期徒刑,將他關進了布羅德莫精神病院。“他為何要砍下受害者的頭,民間有許多令人毛骨悚然的傳聞。”阿斯海德在書中寫道。但她稱真實原因其實很普通——托尼覺得頭太重了,用他的原話講,“像保齡球一樣沉”。他再次揮動屠刀,就是為了方便將尸體轉移到室外。
精神科醫生不是一份令人羨慕的工作。有一次,一名患者拿著刀,在阿斯海德同事的門上開了好幾個洞,她聽到患者的怒吼聲,急忙躲進衣柜。但這份工作大多數時候并沒有那么危險。冷血的殺人犯行兇,都是提前周密規劃好的,而她接觸的都是患有嚴重精神病的人。他們犯病了才會有暴力行為,不犯病是不會有事的。“他們可能前腳殺了自己的妻子,將尸體埋好,后腳就去超市買牛奶了。”她說。
當下的世界令人疲倦、困惑、恐懼,如果能把好人和壞人簡單地分為兩個陣營,我們自然會安心些。
阿斯海德將自己的患者描述為災難的幸存者。當然,災難是他們自己一手造成的。她要幫助患者坦率接受自己的罪行,達成某種和解。她接觸過一個叫伊恩的中年男子,這名患者性侵了自己的兩個兒子。她說:“伊恩希望得到兒子的諒解。但他又很清楚,這樣的罪孽,他兒子就算原諒他了,他自己也無法原諒自己。”伊恩后來自殺了。
有人會說,這些犯人不配獲得治療與諒解。阿斯海德完全能理解這種以牙還牙的想法。“當下的世界令人疲倦、困惑、恐懼,如果能把好人和壞人簡單地分為兩個陣營,我們自然會安心些。”她說,“但這些精神病犯人并非惡魔,他們的人生在某一刻不受控制,帶來了災難,等他們回過神來,發現身邊躺著一具尸體,他們也很納悶。天哪,這是怎么發生的?”是什么讓他們犯下了暴行?我們唯有找到這個問題的答案,方能避免悲劇重演。
大多數暴力犯罪分子都是男性,但阿斯海德強調,我們不能用性別解釋這一問題。童年的悲慘遭遇和藥物濫用倒是有可能埋下地雷,她書中一個名叫莉迪亞的女跟蹤狂便是如此。這名患者曾威脅過一位男心理醫生,我們姑且稱他為W醫生。以下內容節選自阿斯海德的書。

阿斯海德醫生大半輩子都在跟性侵犯和殺人犯打交道。
父親去世后,莉迪亞為了走出低谷,曾找W醫生咨詢。莉迪亞約了幾次治療,效果看上去不錯。治療周期結束后,他們沒再見過面。不過六個月后,莉迪亞給W醫生寄了一封情人節卡片,向W醫生示愛。她在信中說自己想見W醫生,“一刻也不想等”。她的文字讓人覺得他們仿佛有過一段戀情。W醫生謹慎地回了封信,說他沒法赴約,但她可以找別的醫生。
莉迪亞無法接受這樣的回復。她之前從未犯過法,但自此以后,她開始頻繁地用電子郵件和信件騷擾W醫生。她見W醫生不回復,就向監管部門舉報,稱治療期間,醫生跟她上過床。事情愈演愈烈,她甚至跑到了W醫生家門口。
莉迪亞就這樣騷擾了W醫生一年之久。她為了見W醫生,什么都干得出來。她甚至報警,說W醫生性侵了她,這樣,他們對簿公堂就能見上一面了。警察調查后,發現W醫生是清白的。事后,警察對莉迪亞提出警告,但這反而激起了她的不滿。她繼而非法監視W醫生的家,砸他的車,還給他的妻子寫信,里面滿是W醫生性侵她的謊話。
W醫生只得申請人身安全保護令,但莉迪亞還是我行我素,再次跑到了W醫生家門口。這一次,她往花園里扔了好幾塊腐肉,想讓W醫生的愛犬吃掉,這樣,狗就有可能死掉。這種做法非常惡劣,她的目標是活物,并且是受害者非常在意的寵物,再這么發展下去,下一個目標就可能是W醫生的親人。警察逮捕了她,將她送進了監獄,服刑期為三年。后來,她因表現良好、真誠悔過,獲一年減刑。

阿斯海德醫生曾就職的布羅德莫精神病院關押著英國最暴力、最危險的精神病患。
我們初次見面時,莉迪亞看上去很平靜,那時她即將刑滿釋放。我需要評估她的心理狀態,看看她有沒有可能對社會造成危害。我和監獄的管理人員聊過,他們都覺得放她出去,問題不大。莉迪亞說自己犯下了大錯,出獄后一定改過自新,做個守法的良民。她還表示,自己之前雖是律師,但已經有人給她提了建議,讓她出去后先找份幫人遛狗的活,慢慢找回狀態,不用著急。她聽上去很正常,很難想象,這樣一個人竟然將一位醫生逼到了申請人身安全保護令的地步。
莉迪亞出獄后,我開始為她提供心理治療。我們見面時,她的狀態和我首次見她時差不多。她跟我講了講廚房的裝修計劃,還跟我聊了幾句天氣。我們約好下次見面時間后,她便起身離開了。出門前,她又回頭說了一句:“哦,我忘記說了,我在谷歌上搜過你。”我點了點頭,并不覺得這有什么好奇怪的。許多人咨詢前都會谷歌一下醫生的信息。“下次見。”她說著便推門出去了。那一刻,我腦海中浮現出“控制”這個詞,因為她把遛狗繩拉得很緊。
為了作好下次治療的準備,我翻了翻她的庭審記錄。我發現莉迪亞父親去世后,她青年時期的回憶攪亂了她的生活。她向W醫生坦白,她父親性侵過她。此前,她從未跟任何人提起這件事。我不禁想:她講述這段悲慘遭遇的過程是否引起了精神錯亂,讓她將父親和W醫生混為一談?
我們再次相見時,我問了幾個問題,都是關于她童年的,她的回答非常簡短。我讓她用五個詞簡要形容一下她和父親的關系,并用五段回憶來解釋這五個詞。
這個問題似乎把她難住了,我們一言不發地坐了好幾分鐘。最后,她深呼了一口氣,說道:“不好意思,我想不出什么詞。怎么說呢,我和我父親的關系很不錯。”
“那你能否回想起你與父親的一段具體經歷呢?能讓你想到‘很不錯這個詞的經歷。”我問。
她皺了皺眉頭,一句話也沒說,氣氛降到了冰點。作為法醫精神病學科醫生,我很清楚我在病房里覺察到的每一種情緒都與患者的癥狀有關。那一刻,我感到了恐懼,我瞄了一眼門上的玻璃,想看看走廊上有沒有人,不過我很快就回過神來,我腰帶上有警報按鈕。
她突然彎下腰,拿起了公文包。里面是什么?武器嗎?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就在這時,她取出了一個文件夾,里面裝滿了紙。
我松了口氣,但我馬上又緊張了起來,我發現紙上滿是感嘆號和大寫的單詞,我這才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
“阿斯海德醫生,我想說的事情與我父親無關。我不喜歡你的問題。老實講,我覺得你問這些有些業余。你要清楚,我是司法不公的受害者。我有證據,W醫生不僅性侵了我,還性侵了別的病人。我是被冤枉的!”
“但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你承認你做錯了啊,我沒記錯吧?你還說你需要我們的幫助。”
她瞟了我一眼,好像我才是有問題的人,“我當然需要你們的幫助。我需要你們幫我翻案,這樣,我才能做回律師。我才是受害者,你還不明白嗎?”我知道跟她說什么都無濟于事,而且再這么說下去,她很可能完全失控,我必須盡快結束對話。
“莉迪亞,我們今天先聊到這,好嗎?你的話,我需要時間好好想一想。”她使勁合上了文件夾,顯然對我很失望。
很明顯,莉迪亞被捕后一直都在演戲,掩藏了自己精神失常的一面。她騙過了所有人,也包括我。她的行為再次提醒我們,精神病患者有時候可以是完美的偽裝者。后來,我聽說她沖到了診所,前臺接待員說W醫生不在后,她情緒失控,大喊大鬧。
她再次被捕。這一次,她被送進了精神病院。我和莉迪亞最后一次相見,是十年前的事了,她現在可能還在精神病院里待著,滿腦袋想著如何為自己平冤昭雪。
[編譯自《星期日泰晤士報》]
編輯:要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