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李菁

薩頓胡船棺有27米長。
天際甫現晨曦。
強壯的士兵們拉著沉重的繩索,把龐大的橡木船從河里拉上來。晨光穿透冰冷的霧氣,士兵們的步伐愈發沉重,他們緩緩地把木船拉到了山丘下。坡上送行的人們看著橡木船抵達國王的陵墓,被移到挖好的壕溝中。他們把奇珍異寶放入船中,然后把船埋了起來。
這船棺就此深埋于歷史,東盎格利亞王國(古英語:?astEnglaRīce,盎格魯人在5世紀末建立的盎格魯-撒克遜王國,它的領土范圍大體相當于目前英國的諾??丝ず退_??丝ぃ┰缫巡粡痛嬖?,國王的歌謠不再被傳誦。地面滄海桑田,而船棺帶著東盎格利亞王國海上貿易與物質文明的回憶沉睡了1300年,直到二戰前夕為考古學家巴索爾·布朗發現。

弗蘭克和伊迪絲夫婦買下了神秘的薩頓胡莊園。
在英格蘭南部海岸靠近薩福克郡伍德布里奇(Woodbridge)附近的莊園有一片荒地,遍布沙土,還有些神秘的土墩。這些土墩在當地人口耳相傳的故事中有著奇異的魔力,它們吸引了一對新婚夫婦弗蘭克和伊迪絲。這對夫婦在1926年買下了這座名為薩頓胡(Sutton Hoo)的莊園。伊迪絲一直相信薩頓胡莊園里的土墩別有深意。當地人都說它們自維京時代就存在,有人說在它們周圍見到過幽靈,有人說那里埋藏著寶藏。事實證明,這兩種說法都離題不遠。
弗蘭克和伊迪絲世外桃源般的生活在1934年戛然而止——當年年底,弗蘭克英年早逝。傷心欲絕的伊迪絲開始看到幻象中的幽靈游蕩在莊園的這些土墩附近。那個時代,富裕階層的女士們喜歡在宴會或聚會上請通靈師助興,小報上常常有聳人聽聞的故事出現,寫得繪聲繪色。在這樣的社會氛圍中,伊迪絲看到了幽靈列隊穿過她的莊園。無論真正的原因是什么,可以肯定的是,伊迪絲在1937年決定挖掘莊園中的土墩。她把這個想法跟附近的一家博物館和盤托出。



薩頓胡船棺考古挖掘場景。
自學成才的考古學家巴索爾·布朗在博物館擔任研究助理,他馬上答應承擔伊迪絲的項目。巴索爾從小聽著薩頓胡幽靈的傳說長大,而且天生就聰明機靈。雖然他家境不怎么好,很小就輟學在農場做工,但他本人很愛學習,自學了好幾種語言,也對天文學和考古學興趣盎然。接受薩頓胡莊園的考古學工作這一決定不僅將改變他的整個人生,而且也會極大地改變東盎格利亞王國的歷史。
巴索爾的挖掘工作在1938年6月開始。他從一些比較小的土墩著手,發現了一些盜墓的痕跡和一些銅制品,目測它們比維京時代還要早。這些小土墩中的大部分文物已經被盜墓者洗劫一空,僅剩下少量物品和一些人類的遺骸。1939年夏天,二戰正在逼近,人心惶惶,考古學研究也愈發艱苦。但此時挖掘工作終于進行到最大的土墩,即考古學家們隨后標注為“古墓一號”的地點。在挖掘過程中,巴索爾遇到了一塊銹跡斑斑的硬土,而且還有大量鐵制品,他確定這是木船上的鉚釘。經過艱苦的努力,他找到了一艘超過80英尺(27米左右)長的船的印記,雖然木頭早已腐爛,但那幽靈般的輪廓和船身中豐富的寶藏卻完好無損。這艘船的體量足夠讓每側容納20名劃槳手,而且船身在土壤中留下了清晰的痕跡,其中還有大量前所未見的文物。6月14日,他在船的中央位置發現了可能作為墓穴的木質小屋結構。時至7月,由劍橋大學考古學研究者主持的一整個考古學團隊已進駐薩頓胡莊園。其中一位叫做皮戈特的考古學家發現了第一件金器,并由此發現了整個薩頓胡船葬的寶藏。眾人意識到:這艘橡木船是一副船棺,一副超越了千年歷史的船棺。
這個考古發現被稱為“英國的圖坦卡蒙墓”(Britains Tutankhamun),其墓葬發現帶動了整個時代對相關歷史和知識的興趣熱潮。陪葬寶物中出土了263件物品。用“稀世珍寶”都不足以形容這批寶物。這些珍寶包括了宴會上盛裝食物的鯨骨器皿、飲酒用的的角杯、精致的珠寶、權杖、寶劍、法國錢幣等。另外,還有刻畫蛇獸交纏紋樣造型的金扣,鑲滿珠寶的肩帶和腰帶,還有裝飾華麗的全罩式頭盔,這種頭盔之前在英格蘭從未發現過。經過初步的檢查后,考古學家們得出結論:進行這一船葬的并不是最初認為的維京人,而是盎格魯-撒克遜人。而船棺中的物品很多,有的來自拜占庭帝國,也有的出自中東,一張大銀盤上有拜占庭國王阿納斯塔修斯一世(公元491 —518年在位)監制的印章,這是英格蘭迄今發現的唯一可觀的拜占庭古物。此外,還有刻有希臘文的銀碗、銀杯和銀匙,以及從近東輸入的一件青銅器,表明了東盎格利亞王國海上貿易范圍有多廣泛。
如此豐富的寶藏為何一直沒被發現呢?考古學家們最終得出結論,那就是純粹的運氣問題。劍橋大學的學者查爾斯·菲利普也參與了薩頓胡船棺的發掘工作。他和巴索爾找到了證據,證明盜墓者們已經搜索過這一地點。幸運的是,盜賊們挖錯了地方,剛剛好錯過了這批寶藏。
考慮到這片土地幾個世紀以來一直有盜墓賊出沒,英格蘭不希望再有任何文物流失,因此考古學家們是在警察的看守下日夜不停地工作。莊園主人伊迪絲興致勃勃地觀摩船葬的發掘。她1883年出生在一個富裕家庭,生活一直豐富多彩。成長過程中她曾去埃及和印度度假,一直保持著對未知的好奇,有著濃厚的人文情懷。第一次世界大戰中,她也曾為紅十字會服務,希望為國家做出自己的貢獻。1938年在她的莊園的考古工作開始之后,她對考古產生了濃厚的興趣,非常支持在她的莊園上進行研究。
薩頓胡船葬立即引起了廣泛的關注。這是歐洲有史以來發現的最大、最豐富的船葬,文物的數量和獨特性都是前所未見的。此前只有1888年在挪威發現的維京船葬,因其23.8米的船棺被認為是歐洲最大的。英國1939年向納粹德國宣戰的時候,這個船棺作為英格蘭尚武精神的證據被賦予了象征意義。為了宣揚戰時的愛國主義精神,伊迪絲將莊園中發掘出的所有文物捐贈給了倫敦的大英博物館。為了保證二戰期間文物的安全,它們被存放在倫敦鐵路系統的地下隧道中,直到1946年才向公眾開放。此后幾十年中,薩頓胡的寶藏被學者們深入研究。戰后,薩頓胡的其它18處墓葬中有幾座有了進一步發現。上世紀90年代,一名身著全副盔甲的貴族武士的遺骸被發現,就埋葬在他的戰馬身旁。目前薩頓胡遺址的三分之一仍未被發掘。
對于許多學者來說,薩頓胡船葬帶來的最大驚喜還在于它與古英語史詩《貝奧武甫》中所描繪的船葬的相似性。根據這首史詩,英雄被安放在船上,周圍環繞著寶藏。在史詩的世界,通往來世的旅程中,死者必須與來自生者世界的物品一起安葬。薩頓胡船葬與其它維京人墓葬一樣,都顯示了這種來世觀念。
薩頓胡的寶藏就如其考古遺址一樣,依舊隱藏著許多難以解開的歷史秘密。這艘船是武士的戰船,還是國事用船?是誰被埋在了船上?目前還沒有發現尸體,也許是因為酸性土壤很久以前就消融了它。據現場發掘錢幣判斷,這很可能是東盎格利亞王國的國王雷德沃爾德(R?dwald,約公元624年卒)的衣冠冢。雷德沃爾德是當時權傾一時的領袖,自稱主神奧丁的后代。他是最早皈依基督教的國王之一,但卻也小心謹慎地不希望觸怒異教神衹。這艘船包含許多異教物品,正如北歐神話中被施以船葬之禮的英雄,這些珍貴的物件將陪伴英雄死后的旅程,伴他抵達奧丁的大廳,與眾神和英雄們日日宴飲。

自5世紀伊始,直至維京人的時代,北歐人才開始選擇為死去的武士穿上全副武裝,以武器作為陪葬品的古老習俗漸漸被北歐神話中的英靈神殿信仰取代。在神話中,雷神索爾向東方航行,征討東方的巨人?,F實中,英勇的海上武士的征戰生活亦如他們信仰的神祗一般,不因死亡而中斷。在《貝奧武甫》這首史詩中,重傷死去的英雄跟隨那堅甲利兵的船艦一起航向冥界。這一信仰一直延續到9世紀,即北歐異教徒與基督徒在英格蘭和愛爾蘭開始接觸的時期。挪威南方的桑德海灣(Sandefjord)出土的維京長船船葬遺物(Gokstad),和腓特烈施塔特船葬發掘(Fredriksstad)都是這一信仰的著名佐證。東盎格利亞王國國王雷德沃爾德生活在古老習俗與新宗教思想共存的時代,這是一個迷人的時期,北歐的異教傳統剛剛開始讓位于基督教的新世界。眾多宗教與文化習俗的交融,都體現在這一撲朔迷離的船葬之中。
從羅馬人結束在不列顛的統治,到維京人到來之前,有400年模糊的歷史,學界對這段歷史知之甚少。而薩頓胡船葬的考古發現為這段歷史提供了豐富的注解。薩頓胡寶藏華麗而精致,可見當時社會非常重視技術、工藝和藝術形式,海上貿易網更是遍及斯堪的納維亞、拜占庭帝國、埃及和更遠的地方。薩頓胡的橡木船無論在戰時還是如今都凝聚了英格蘭人的特殊情感。無論在瑰麗的史詩世界,還是7世紀時人們知之甚少的古老異教時代,人們都通過船葬傳遞了對生命和歷史延續的希望。用巴索爾的話來說就是:“從人類在洞穴的墻上留下第一個手印開始,我們都是持續發展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