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欽泠
重慶大學
得益于九十年代以來對大腦科學探索技術的發展,電影研究迎來了新的發展維度。即利用功能性核磁共振成像技術(FMRI),腦電波(EEG),相關事件電位(ERP)、正電子發射斷層顯像(PET)、腦磁電圖(MEG)等技術,測量觀影者的腦活動數據,并結合被試者相關性分析(ISC)來評估在觀看影片時觀影者之間大腦在時空反應上的相似性。
早在 2001 年,圣路易斯華盛頓大學的杰弗瑞·扎克斯團隊已經嘗試將帶有敘事情節的影像片段引入FMRI 實驗中來探討人腦對事件邊界的處理和反應。之后在2004 年,原以色列威茲曼科學的哈森團隊首先提出了神經電影學這一術語,為其基于FMRI 技術的電影研究命名。哈森團隊通過檢測被試者在觀看四種不同影片時大腦神經反應情況,證實了電影的確對觀眾情緒有著強大的操控作用,并且通過科學的方法對這種操控程度進行度量 。此外,國內也有學者使用神經科學技術對希區柯克的《精神病患者》一片進行分析,結果表明,在觀影過程中,不僅被試者之間腦活動具有較高一致性,其變化趨勢與電影內容也存在良好一致性。
在《“大腦即銀幕”:從神經科學到神經-影像》(在下文中簡寫為《大腦即銀幕》)一文中,作者孫紹誼引述了荷蘭德勒茲電影理論研究學者帕特麗夏·品斯特在《神經-影像:數字屏幕文化的德勒茲電影-哲學》一書中關于當代影像圖景與大腦景觀的驚人相似之處:“軸索”是連接無數探頭和神經元的有線或無線線路,遍布社會各個角落的次終端監控屏幕構成了神經元,形形色色的次終端連接可以被看成是“突觸”之間的互通,而觀眾與銀幕人物之間發生的移情共鳴關系(empathy),則似乎可以從“鏡像神經元”中找到答案。當代影像文化就仿佛是一個德勒茲式的“塊莖”狀結構(rhizomatic)大腦,觸角繁亂伸延,觸點彼此勾連,形成一張無所不包的影像之網。在書中,帕特麗夏還說道:“電影已經邁入第四階段,他們稱其為超現代電影時代,具體而言,他們認為電影貢獻給世界的是最現代的機制:銀幕/屏幕。超現代銀幕/屏幕時代以其所稱的過量影像、多重影響和距離影響為特征。認為我們已經邁入了一種電影狂里:攝影機和銀幕/屏幕遍布各個角落……”
在德勒茲的哲學體系中,塊莖是其差異哲學的基礎。“哲學概念中的塊莖被用來形容一種四處伸展、無等級制關系的模型。塊莖的聯系性原則是指塊莖上的任何一點都能夠與外界連接,其特別之處在于它強調的是兩個以上截然不同的事物、時間、地點之間的聯系,它所發揮的功效是建立一個開放性的模式,從而借隨意的聯結來驅動和整合各要素之間的關系。塊莖的聯系性原則通過建立各種事物的聯系,從而幫助人理解和認識外部世界。”
新興的桌面電影正是對超現代電影時代這樣與大腦神經具有驚人相似度的影像文化圖景的印證。在桌面電影中,故事由各種各樣的視頻終端呈現出來的畫面并置而成,其中包括電腦桌面、手機視頻畫面、直播畫面、攝像頭拍攝的影像,甚至行車記錄儀所記錄的畫面。正如大腦中軸索、突觸、神經元之間相互作用之后會給身體一個信息反饋,桌面電影就是由網絡和視頻終端構成的“軸索”“突觸”“神經元”對于社會的信息反饋。桌面電影呈現的就是當代影像文化這張無所不包的影像之網中被束縛被裹挾的群體。在桌面電影中,也表現出人物無法逃離影像之網的困境,沉溺于影像之網中的主人公最終也因無所不在的軸索與神經元而走向毀滅。如影片《解除好友:暗網》,在這部電影中,塊莖的對于截然不同的事物的聯系性原則得到了充分地展現。影片通過一臺筆記本電腦,使得主人公馬蒂亞斯與本來和他毫無關聯的暗網殺手聯系在了一起,并最終導致了馬蒂亞斯和他好友的死亡。在故事劇作方面,桌面電影基于其自身的特點展示了其他類型影片不常表現的內容,同時對于德勒茲的理論存在另一維度的呼應。“在電腦的隱秘文件夾、瀏覽網頁歷史、聊天記錄、在線直播畫面中,還能看到人物掩藏的秘密,壓抑的本我……從這個層面上來看,桌面電影可謂是德勒茲‘大腦即銀幕’的媒介實踐,電腦桌面展現了人物心智中混沌的潛在領域、大腦的內在世界,是‘幻覺的現實’”。
“鏡像神經元”是神經科學中的一個重要發現,“鏡像神經元”似乎不僅解釋了觀眾在觀看電影的過程中可以發生共情作用的原因,同時也補充解釋了部分電影的敘事邏輯。在英格瑪·伯格曼的影片《假面》中,護士阿爾瑪在照顧不愿意開口說話的病人伊麗莎白的過程中,逐漸被其影響,最終丟失了自我的身份,成為了伊麗莎白的替身而存在。正如尼采所言:“當你凝視深淵時,深淵也在凝視你”。在凝視之時,凝視者在鏡像神經元的作用下“鏡像”般模仿被凝視者的行為,在《假面》中,伊麗莎白對話語的拒絕使得凝視得以最大限度的發揮作用。阿爾瑪在無法交流的情境下也只能選擇凝視,最終通過不斷的“凝視”使得阿爾瑪深陷鏡像模仿之中而丟失自我。
孫紹誼在《大腦即銀幕》一文中說道“當代神經科學的前沿領域之一是探索如何將大腦中不可見之‘像’具體可感地呈現在人們的眼前,而這也正暗合了德勒茲的‘大腦即銀幕’的主張。‘神經-影像’可以展現人物心腦的潛在領域,展現其中的混沌之像。再次確認了德勒茲關于‘藝術不是為了再現可見(visible),而是為了展現不可見(invisible) ’的論斷。”
在電影史上有許多呈現“不可見”之像的杰作。如在影片《野草莓》中,展現了主人公伊薩克怪誕的夢境,往昔的回憶,腦海中的幻覺,講述了伊薩克身處古稀之年對自己的自責與寬容,渴望愛卻又無法抑制自身的冷漠,想要尋求解脫但對死亡又充滿了恐懼,通過對不可見之像的呈現展示了伊薩克矛盾痛苦的一生。克里斯托弗·諾蘭的影片《盜夢空間》更是展示了呈現“不可見”之像的影片的獨特魅力。在這部影片中,夢境不僅是對于電影的比喻,更是構成電影文本的主要內容。《盜夢空間》所講述的故事一如柏拉圖的洞穴寓言,看你是要尋求真理卻虛無的彼端,還是守候實在卻負重的此岸。
在《大腦即銀幕》一文中,作者還從精神分裂分析角度著眼,認為神經-影像具有三重內在之力,即“譫妄的力量”、“虛幻的力量”以及感觸的力量。就“譫妄的力量”而言,作者認為積極意義的“譫妄”和“瘋癲”(madness) 能直接觸及世界的荒謬性,沖擊、影響乃至改變我們的現實感覺。在今年獲得威尼斯金獅獎的影片《小丑》中,就深刻展現了“譫妄”與“瘋癲”之于世界的巨大沖擊力。影片中的哥譚市陰暗潮濕,垃圾遍地。就在這陰郁的環境中,亞瑟默默忍受著生活中不堪的一切。影片中的亞瑟總是不可控制的發出病態的笑聲,這種病態的笑聲在巴赫金的“狂歡”理論中被賦予了更深層次的哲學意涵:“它建構起一種關于經驗的特殊的觀點,一種在深刻性上不亞與嚴肅和眼淚的經驗”。然而生活中沒有人能理解亞瑟笑的力量。亞瑟工作時被街頭混混毆打,被上司開除,被好友出賣,被自己的崇拜者嘲諷,被自己的母親欺騙。唯一一個能幫助他的心理治療機構也要被政府取締。亞瑟在地鐵上為了幫助別人擺脫騷擾而惹禍上身,終于被逼無奈開槍殺死了三個金融界的人士。這時候亞瑟才意識到身處底層的他原來還擁有這樣的力量,這也是亞瑟真正的化身小丑的開始,用自己譫妄與瘋癲的力量對抗世界的開始。“是我想多了,還是這個世界越來越瘋狂”,這是亞瑟對于這個世界的追問。最終精神病人亞瑟只能選擇用瘋狂的方式對抗瘋狂的世界。正如德勒茲所說,“精神分裂既是當代文化的癥候,又是一種抵抗形式”。“所有的譫妄都關乎社會政治、經濟或歷史世界。”,譫妄的小丑正是那個歷史世界中的政治和經濟的產物。
類似的電影還有很多,如《黑客帝國》《美麗心靈》《記憶碎片》《致命ID》《美麗心靈的永恒陽光》以及國產電影《記憶大師》《催眠大師》等等,這些影片涉及到腦科學研究的最新成果(以及對其的合理想象),將人腦活動的生理機制作為推進劇情發展的重要手段。學者們試圖通過對這些影片的分析表明,“電影作為大腦不僅是一種對觀眾認知模式的最新表述,而且是與電影藝術自身的發展相應地,意義生產機制的一種方式。”
神經電影學在技術層面依托醫學對于大腦檢測的先進技術手段,通過對觀影者大腦反應的精確檢測,印證了電影畫面、音樂、剪輯等方面對觀眾的影響。通過實證的研究方法測量出具體數據,對之前的電影理論提供了有力支撐。同時,基于神經-影像的電影劇作手法創作的電影也在電影史上有著獨特的地位,許多基于該理念創作的影片被劃歸到“高概念”電影的范疇,為觀眾帶來了特殊的觀影感受。神經電影學也與德勒茲的哲學思想遙相呼應,基于神經電影學得出的研究結果,對未來的電影創作具有深遠的指導意義,但由于技術手段的限制,神經電影學對于觀眾觀看電影時的情緒變化還無法進行更精確地區別與辨認。同時,由于神經電影學的研究更多的還是對觀者直接反應的檢測,還無法分析電影藝術對觀眾產生的更為復雜和深刻的影響。因此,在神經電影學的發展道路上還有很長的路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