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未



機繡最早是從杭州發源的。杭州機繡作為“杭繡”的一種,和手繡組成了杭州刺繡的兩朵姐妹花,成為杭州工藝美術中的奇葩。曾經,機繡被廣泛應用于被面、窗簾、臺布等家庭日用品,幾乎沒人想到用機器來繡制藝術品,可到了機繡大師吳敏華的手中,它卻被創造成了煥發著獨特魅力的藝術精品。
唯一的男性學徒,也是唯一堅持下來的
機繡,全國僅杭州獨有,吳敏華是第3代傳人。刺繡,不管是手繡還是機繡,在一般人的感覺中,似乎都是女人的“專利”,但吳敏華這個七尺男兒,不僅繡得好,還拿了很多金獎。
1977年,年僅19歲的吳敏華進人杭州市工藝美術研究所時,沒有一點美術基礎。接觸機繡,也是“因為看起來很文氣”,因此受單位“指定”,跟著王文瑛大師學機繡。
似乎天生有緣,他一學就會。“3個師傅帶3個徒弟,我是唯一的男性。后來又進了10多個人,也全都是女性。”這些人中,后來大多改走他路,只有吳敏華一個人堅持了下來。
作為一個男人,選擇做一名“繡花郎”,曾一度讓很多人不理解,“大家都覺得怪怪的,甚至被嘲笑”。有人認為男孩子就該有所謂的“男子氣概”,穿針引線很小家子氣。但吳敏華說,其實現實生活中,很多東西男人做得要比女人更好更優秀,比如很多優秀的裁縫也是男人。曾經糾結過一陣子,最終他聽從了自己的內心,“如果天天看著別人的眼光做事情,自己累不說,還什么都做不好。”
就這樣,吳敏華開始趴在縫紉機上,開始一針一線反復試驗,嘗試著用不同顏色的線,感知布面上產生的各種微妙變化。剛開始練習時,走線都是歪歪扭扭的。“萬事開頭難,學機繡也一樣,在繡漂亮的東西之前,總要做很多很多練習,打好基本功。”為了盡快掌握縫紉機和針法,他幾乎每天都練到七八點,絲毫不敢懈怠。甚至業余時間,他還專程去工人文化官學習素描和油畫,“這樣越到后來,漸人佳境,從簡單的幾何圖案到色彩艷麗的花朵都會繡了”。
“學機繡手藝是一個長期的過程,出師少說也得5年,要做精,就必須一直學下去。能幫到你的,永遠是你努力認真的態度。”
眼到、手到、心到,才可能繡出好作品
一臺老式縫紉機,一匝匝五顏六色的絲線,針尖在縫紉機的牽引下帶著絲線穿梭,一縷縷的毛發愈發油亮、飽滿,一只靈動、蓬松的貓咪逐漸躍然布上……
不了解的人初次聽到“機繡”,第一反應多是“電腦繡花”。其實,機繡中所指的機器并不是電腦,而是手工操作的縫紉機。機繡的做工,與手工刺繡前期的工序異曲同工:拓圖、穿針、引線.但至中后期時,在技法上就全然不同了,一個如飛檐走壁,一個似漫步青云。
“所謂機繡,就是用我們常見的縫紉機,來做傳統的刺繡。當然機繡也并不是踏踏縫紉機那么簡單,繡的時候,要手到、眼到、腳到、心到才行。其實我們這樣的機繡比手繡難度更大。機繡有100多種針法,基礎的3種針法——拉針、包梗和插針,還要嘗試各種針法,長針、亂針、納針、插針……每一個環節都離不開你的心靈手巧,心不靈看不清花樣紋理、配色構圖,手不巧可能一個動作就全都作廢了o”
按今天人們的想法,機器比手工來得方便,機器一走,“咔咔咔”就是一大片。然而事實是,在藝術品的領域,用縫紉機更像是在自尋挑戰。外行人看不懂,總覺得機器走針是“死”的,不如手繡可以有變化。可是吳敏華的縫紉機針法卻有許多變化,探索表現不同物體質感的針法,而且至今還在不斷地求新求變。
機繡的流程也更為繁復——先上大繃架描稿,上機時要拆掉大繃架,綁到小圓繃架上,一不小心就會走形。作品大、圓繃小,一次只能做一塊局部的圖案,一塊一塊分開繡,做好這一繃,再換下一繃。
“首先,移動圓繃要穩、平、準,長針時手工推機要長、短針時要短、橫紋橫動豎紋豎動都要靠手上功夫去把握和平衡,更別說一些遠景要虛要厚、近景要實要薄,還有顏色的搭配,這些都少不了對手藝熟練地掌握和精細地把握。”
制繡用的絲線是杭州本地產的,從絲綢廠買回來后,先要手工將一大摞線繞到一個個木線軸上,光這一道工序就十分繁復。每臺縫紉機邊上都有一個10幾排抽屜的小柜子,每層都放滿了五顏六色的絲線。
繡一幅作品花一兩年時間是常事,要繡出好作品,不僅需要時間,更需要“人機合一”的默契,件件都得花心思、眼睛,雙手、雙腳、內心要配合得恰到好處。
鐘情動物題材,最難繡的是毛發
吳敏華最喜歡繡動物題材的作品。他繡的《豹貓圖》:雜草叢中,斑斕威嚴的獵豹橫臥其中,正面抬頭,直視遠方。繡面上的這只豹,毛皮潤澤發亮,每一根都那么自然,仿佛呼之欲出。更為奇異的是,從正面看,這只豹子膚色富麗堂皇,黃黑相間;但是等到把作品翻過來,它卻成了一只靈巧的貓咪,而且呈現出來的膚色是灰白色,與另一面大相徑庭。
“很多時候,別人看著我在繡正面,其實我繡的是反面。”他說,這就是機繡的獨特和神奇之處——雙面異色繡。“這種雙面異色異物繡作品,如果手繡,可以繡完一面再繡另一面,也可以正面用長針背面用短針,打點小針完全看不出來。而縫紉機的每一針都死板固定,長度一樣。縫紉機底線跟面線是連在一起的,正面挑了根這么長的線,反面也是這么長,正面挑了短的反面也短。”
這種兩面不同顏色和式樣的圖案,是如何用縫紉機繡出來的?其中的奧秘,就藏在這臺老式縫紉機中。每當吳敏華運用這臺機子上下兩條線繡正面的時候,反面也同時完成,制作的藍圖就印在腦海里,一氣呵成。縫紉機上的針不能轉彎,還要配合機器的運轉,制作難度可想而知。
“用各種針法,還有不同顏色的絲線,兩面反復交叉地做,來實現視覺上的不同。”縫紉機的機針,就是吳敏華的畫筆。但這筆,比一般的畫筆更難拿。“最難繡的是毛發。動物的毛發蓬松自然,每一根都有生氣。”
1988年,吳敏華有幸被全國總工會選中,參加了一個聯合國的“援非”項目,去非洲中部教當地人學習“機繡”,而且一待就是兩年。也許是源于當年這段特殊的人生經歷,吳敏華時至今日對與非洲有關的藝術始終有著特殊的情結。一個很好的佐證就是:近年來,他的作品選材與創作風格,深受同樣有著濃郁“非洲痕跡”的美國藝術家——丹尼爾·史密斯的油畫作品影響。“丹尼爾·史密斯是美國最重要的表現野生動物的藝術家之一,他的藝術作品在世界上享有廣泛贊譽。我經常會從他的繪畫藝術中尋找藝術靈感,現階段我很多作品題材的選取,都與之相關。”
吳敏華的作品,已不是單一的繡動物,還加入了場景。比如,曾獲中國·浙江工藝美術精品博覽會金獎的《非洲大象》,連大象走過帶起的灰塵都繡了出來。還有他創作的《東北虎》,冰天雪地的肅殺之氣躍然而出,虎身粘染上的雪花也清晰可見,正是在這樣的背景和氛圍的襯托下,作品的主題更加生動活潑,讓人印象深刻。
“目前我手頭上有很多很好的、很漂亮的設計稿子,很想早點把它們都做出來。”現在,吳敏華工作時已離不開老花鏡,“雖然我還不算老,但真怕有一天眼睛不行了。”在他看來,機繡和手繡一樣,都需要靜下心來,而這對現在的年輕人來說,很難。“工藝美術品,關鍵在于‘工,也就是舍得花功夫去打磨它,哪怕一點點偷懶都不會有精彩的作品。”
只想安靜地繡好自己的作品
對于吳敏華而言,“機繡”藝術就是他這一輩子安身立命的根本,“因為喜歡,不知不覺就做了一輩子。在這個過程中,曾經得到過政府的大力幫扶,取得過成績,也過過苦日子,特別是那一年天工藝苑的一場大火,幾乎讓我們走上了絕境。但再多苦難,大家還是抱團挺過來了。我也一樣,一輩子就這樣靠著機繡手藝過來了。能一輩子做自己喜歡的事情,這何嘗不是一種運氣!”而關于這門藝術的未來發展,他坦言現在的傳統手工藝還是離不開政府的幫扶。“值得借鑒的比如像韓國政府對待韓服的態度和做法:韓服很多元素來源于中國,但他們很重視,并形成了自己的體系。韓國的女孩子幾乎每個人都有一套自己的民族特色的韓服,在一些特殊的日子或場合穿出來,一是增加儀式感,二是文化上的一種傳承。類似的還有日本的和服。我希望有一天,我們也會這樣。”
如今,“工匠精神”正越來越受到全社會的重視,早幾年,吳敏華就已是浙江省工藝美術大師了。事實上,他與師傅王文瑛2人也是杭州僅存的兩位大師級機繡藝術家。1944年出生的王文瑛不僅是我國唯一一位縫紉機刺繡國家級大師,也是“杭州機繡”非物質文化遺產代表性傳承人。1977年,她率先采用分劈雙徑線結合長針針法,為機繡雙面異色繡工藝的突破開了先河,促使“杭州機繡”成為一個特有的繡種。
與師傅一樣,吳敏華這輩子也是全身心撲在了“機繡”事業上,他每天幾乎都“窩”在自己工作室的方寸之間,謝絕了不必要的人情往來,也婉拒了各種類型的社會活動和展覽邀請,甚至為了能更全身心地投入到創作中,連床也鋪在工作室里。“因為我一般晚上也要做的,晚上靜,比較自由,我喜歡在這樣的氛圍里創作,”吳敏華說,“我這一生,不愿和別人比什么,只想安安靜靜地繡好自己的作品。”
每天一大清早,這里就會響起縫紉機“嗒嗒嗒”的聲音。而到了深夜,一天的辛勤勞作,也在縫紉機“嗒嗒嗒”的聲音中戛然而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