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墨

中美關系是目前世界上最重要的雙邊關系,沒有之一。所以,中美之間任何直接互動,總能引起國際社會的關注。
7月26日的天津會談,是繼3月安克雷奇會談后,今年兩國外交層面的第二次直接溝通。中方向美方提出了兩份清單、劃定了三條底線,美方繼續向中方表達明顯帶有不滿的“關切”。從媒體報道的情況來看,天津會談似乎延續了安克雷奇“針鋒相對”的基調。
不過,如果把天津會談放在拜登入主白宮以來中美互動和博弈的背景下來看,可以看出兩國關系邁出了微妙的一步。其意義在于,第一,北京和華盛頓都明確了保持外交接觸的意愿,都想為螺旋式下滑的雙邊關系“托底”。與之相關的第二點是,中美開始探討如何定義和重塑雙邊關系,這至少意味著兩國關系將結束此前的“漂移”狀態。短期來看,就是為競爭樹立邊界,為合作創造可能性。當然,這并不意味著中美關系就此走上穩定軌道。
一波三折。天津會談仿佛是對當下中美關系的隱喻。7月14日,有媒體援引消息人士的話稱,美國國務院二號人物、常務副國務卿舍曼將訪華。當時,中美雙方都沒有對此發布官方消息。7月15日,美國國務院發布消息,宣布舍曼將于18日至25日訪問日本、韓國和蒙古。行程里沒有中國,有媒體分析稱因“接待原因”導致舍曼訪華擱淺。7月16日的外交部記者會上有人問及此事,中國外交部發言人的回應是“我沒有可以提供的信息”。
北京時間7月21日晚,美國國務院網站上公布了舍曼訪華的消息。數小時后的21日深夜,中方通過“外交部發言人辦公室”發布消息:“美方提出希安排美國常務副國務卿舍曼近期訪華,同中方就中美關系交換意見。經雙方商定,舍曼將于7月25日至26日訪問天津。屆時,中國外交部主管中美關系的謝鋒副部長將與舍曼會談。之后,王毅國務委員兼外長將會見舍曼。”至此,舍曼訪華事宜才正式得到官方確認。
消息確認時,舍曼已經結束了對日本的訪問抵達韓國。了解外交常識的人都知道,高官外訪過程中“臨時加塞”的現象并不多見,尤其是大國之間的外交。舍曼訪華行程敲定的“滯后”,至少傳遞出兩點信息。一方面,安克雷奇會談后,中美關系在走低。自那以后,拜登政府對中國的高壓姿態與外交打壓,事實上沒有絲毫緩和。這樣的現狀導致中美直接溝通很難做到“高起點”。舍曼訪華前臺面下的博弈,也就不令人奇怪了。
另一方面,盡管雙邊關系還在惡化,但中美雙方都有直接接觸的意愿。在舍曼訪華被媒體爆出但尚未確定時,面對記者的追問,中美官方的公開回應都是“沒有消息可以提供”。這種中性的表態,事實上也是一種默契。說明當時雙方還在溝通協調,而且都希望舍曼訪華能夠成行。此外,舍曼訪華是由美方提出的,以“臨時加塞”的形式敲定,恰恰說明訪問中國是她亞洲之行的重頭戲。
不過,率先提出絕不意味著美方對改善中美關系有更多善意。拜登政府的真實意圖是搶占主動,壟斷對中美關系的定義權和重塑權。舍曼到達天津前,通過訪問日本、韓國和蒙古,做了一趟“環中國行”。幾乎是在同一時段,美國國防部長奧斯汀訪問新加坡、越南和新加坡(7月23日至28日),美國國務卿布林肯訪問印度(7月26日至28日)。對于美國高官密集的“環中國行”,有美國媒體稱其為外交上的“全場緊逼”。
舍曼訪華是由美方提出的,以“臨時加塞”的形式敲定,恰恰說明訪問中國是她亞洲之行的重頭戲。
既主動提出要求見面,同時又搞“全場緊逼”。拜登政府所謂的“從實力地位出發”與中國對話的邏輯,在天津會談這事上可以說體現得淋漓盡致。這也充分說明,目前拜登政府的對華政策,拿的是布林肯多次提到過的劇本,即“該競爭時競爭,能合作時合作,必須對抗時對抗”。只不過,天津會談證明,這個劇本在現實中演得遠比美方所認為的要糟糕。舍曼到訪前中方“不吃這一套”的表態,絕非外交辭令。
在抵達天津前,舍曼通過向媒體放話的方式,提出希望“負責任地管理中美關系”,希望能為兩國關系建立“護欄”,以防止競爭演變為沖突。她的這種表態可以從兩方面來理解。一方面,拜登政府意識到了中美緊張關系需要管理。相比于前任來說,拜登這一點算得上是一種進步,因為特朗普從沒有表現出這種管理意識。從這個意義上說,拜登政府的對華政策,有讓中美關系回到相對正常狀況的可能性。
但另一方面,舍曼的表態本質上是在放高調,目前還沒有足夠的證據證明美方在實質性地緩和中美緊張關系。作為國務院的二號人物,舍曼的角色是政策執行者,不是作戰略決策。而為戰略競爭設“護欄”,必然涉及戰略議題上的磋商,這超出了舍曼的權限。拜登政府不僅是在唱高調,還有虛偽之嫌。無論是特朗普政府的貿易戰,還是拜登政府戰略競爭的升級版,中美關系劇烈震蕩的始作俑者都是美方。所以,舍曼所提的建“護欄”,在誠意上值得打個問號。
不過,從天津會談可以看出,中美緊張關系的確在建“護欄”。只不過,建設者不是美國,而是中國。緩和緊張關系的前提,是找到關系緊張的根源。在與舍曼的會談中,中國外交部副部長謝鋒說:“中美關系目前陷入僵局,面臨嚴重困難,根本原因在于美國一些人把中國當作‘假想敵,企圖通過妖魔化中國,轉移美民眾對國內政治、經濟、社會的不滿,把美國內深層次結構性矛盾甩鍋到中國身上。”
這話說得很直白,但也很難反駁。美國著名國際問題學者約瑟夫·奈在近期的文章中寫道,“正如澳大利亞前總理陸克文所說,與中國進行大國競爭的目標不是要徹底戰勝某種生存威脅,而是要創造一種‘有管理的戰略競爭,而這需要美國及其盟友避免妖魔化中國。”從刻意凸顯意識形態對立,到拉幫結伙對付中國,連美國人也很難否認,拜登政府對華政策以把中國視為“假想敵”、“妖魔化中國”為前提。
天津會談期間中方明確向美方指出中美關系惡化的根源,事實上是“負責任地管理中美關系”、為戰略競爭建“護欄”的重要一步。國務委員兼外長王毅在會見舍曼時,就如何有效管控分歧,防止中美關系失控提出三點要求、明確三條底線,涉及中國的政治制度、發展權和國家主權。中方就國家核心利益明確底線,這也是在建“護欄”。如若不然,中美關系就可能滑向毫無底線的對抗。
建“護欄”的另一個表現,是天津會談上中方致力于積極、健康的中美關系。對于拜登政府反復提及的“從實力地位出發”與中國對話,謝鋒指出其實質就是居高臨下、仗勢欺人。西方媒體將此解讀為中國態度“強硬”,但卻選擇性地忽略了這樣一個事實,即美國的霸凌是國際政治不平等的根源。正如王毅所說,“如果美國到今天還沒有學會如何以平等的態度同其他國家相處,那么,我們有責任和國際社會一道,好好給美國補上這一課”。
“競爭、合作、對抗”是拜登政府對華政策劇本,中方在天津會談中直接給予了拒絕。謝鋒表示,“有求于中方時就要求合作,在自以為有優勢的領域就脫鉤斷供、封鎖制裁,為了遏制中國,沖突對抗也在所不惜。只想解決美方關切的問題,只想單方面受益,只想得到自己想要的結果。壞事做絕,還想好處占盡,天下哪有這樣的道理?”這種“針鋒相對”的另一面,是中方在主動塑造雙邊關系:如何定義中美關系,不能美國單方面說了算。
更明顯的“塑造”,是中方向美方提出“要求美方糾正其錯誤對華政策和言行”,以及“中方關切的重點個案”的兩份清單。同樣,西方媒體也將此解讀為“強硬”。因為美國習慣了給別國列清單,“收到”清單的情況并不多見。但如果細究清單的內容可以發現,中方的要求在性質上是“防御性”的,并兼顧了原則性和靈活性。比如,中方關切的重點個案中,涉及簽證限制、個人制裁、滋擾留學生等。無需經過國會,拜登就能兌現這些要求。所以,中方列清單“強勢”的另一面,是在給拜登創造臺階。
對于天津會談,中國外交部發言人趙立堅在7月27日的記者會上說,“外交中,有分歧和交鋒不足為奇。雙方都認為會見會談是坦率、深入、建設性的,都認為中美保持溝通非常重要,雙方需要開展更多開誠布公的對話?!辈贿^他也表示,“中方認為中美關系目前面臨嚴重困難和挑戰,下一步是走向沖突對抗還是得到改善發展,這是一個巨大的問號。美方需要認真思考和作出正確選擇。”
中方就國家核心利益明確底線,這也是在建“護欄”。如若不然,中美關系就可能滑向毫無底線的對抗。
拜登政府的對華政策,的確走到了十字路口。目前的操作手法,不僅不太可能打破僵局,也實現不了其所希望的“競爭、合作、對抗”的定位。關鍵的原因在于,這樣的定位以遏制中國為首要目的?!督洕鷮W人》雜志近期的文章,就對拜登政府的對華政策表現出失望,“盡管拜登政府放棄了其前任那種反復無常和任性倔強,但在某些領域卻收緊了政策,執意制定對抗和遏制中國崛起的戰略框架”。
上述文章認為,拜登政府“遏制中國為先”的政策,甚至比特朗普政府走得更遠。但無論從國內還是國際來看,這樣的對華政策能持續多久都是問題。如果拜登政府依然像其前任那樣,以安全視角來看待中美經貿關系,那么它必須保證美國企業界都愿意承受中美經濟脫鉤的代價。而這一點,靠戰略規劃是做不到的。正如上述文章所說,如果美國企業退出中國市場,其他國家的企業就會入場。
目前拜登政府的對華政策,在國內引發的反彈也越來越大。7月7日,美國40多個民間團隊聯名致信拜登和國會,呼吁他們避免對中國采取對抗的態度,優先考慮與中國在氣候變化等問題上的合作。這不是美國國內團體第一次發出這樣的呼吁。今年6月,參議院重量級議員桑德斯,在《外交事務》上發表題為《華盛頓關于中國的危險共識—不要挑起另一場新冷戰》 的文章,警告拜登政府不要被 “團結”所利用,導致犯下戰略性的錯誤。
“我不知道美國人是否意識到,如果認定中國是敵人,他們將面對多么強大的對手?!边@是新加坡總理李顯龍8月3日出席一次學術會議時說的話。他還說:“我認為很難扭轉目前中美關系出現更多問題的趨勢,但許多國家仍然希望兩國關系的惡化能夠得到遏制。”“許多美國的朋友和盟友希望與這兩個大國都保持廣泛的聯系?!崩铒@龍這番話,事實上道出了拜登政府對抗、遏制中國戰略的短板:需要借助盟友但未必能如其所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