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坦之血

譚香山

若要用一個詞形容今年的金棕櫚獎影片《鈦》，那個詞大概是“巴洛克”。從未設想過，在一部21世紀的類型驚悚片中，能夠看到如此不規則卻又圓融的對稱結構，如此古典又翻新的主題表述，以及如此官能、激昂卻又充滿隱喻的性別身份表達。

影片從中間一分為二，前后影像風格和敘事風格近乎割裂。前半段是一個連環殺手和金屬迷戀狂的非常規故事，讓人想起大衛·柯南伯格那部雜糅肉欲和死欲的《撞車》。車模Alexia（Agathe Rouselle飾演）幼年時遭遇車禍，頭骨一部分被置換為鈦，也因此覺醒了對金屬的極端迷戀。觀眾跟隨她的背影進入車展大廳，看她在車蓋上表演近似性交的舞蹈，并很快認識到她連環殺手的身份。女性身體之美被著重強調，但Alexia卻對身邊的肉體毫無欲望，從夢中被劇烈的撞門聲驚醒，赤身進入車庫，和一輛凱迪拉克交合時，角色才真正有了欲望的波動。而沒過多久，她發現自己因此受孕。在一次慘烈而官能的殺戮后，她放火燒死父母，開始流亡。

影片的節奏和氛圍以Alexia的逃亡開始驟變。Alexia偽裝成消防員指揮官失蹤多年的兒子Adrien，進入了另一個世界。在影片的后半段，殺戮被救援取代，金屬的氣息和聲音漸消。隨著腹中嬰兒漸大，新家庭取代被焚毀的舊家庭，冷酷無情的女殺手放下兇器，穿梭于生命危難之所，救人于倒懸。她會生出什么樣的怪物？畸零人能否在另一個畸零人的雙臂下得到安寧？焚毀一個家后，她是否真的需要另一個父親？

看似不對稱，但又對稱，這是《鈦》結構之精妙，也是導演對于該片主題的精細表達。以上所有問題，都在這對稱結構中找到似是而非又引人深思的答案。

?鐵與肉

該片導演Julia Ducournau在2016年以一部《生吃》橫空出世，標志著法國類型電影的新路徑。在《生吃》中，素食主義家庭的女孩Justine逐漸生出對人肉的欲望，而這欲望與性欲和家族史緊密結合，是欲望，也是詛咒。出乎意料的是，作為一部殺戮和暴力色彩濃厚的驚悚片，《鈦》全片不見血，肉體成為了空無的、沒有內容物的軀殼。相對的是，影片在前半段都將視覺和聽覺的注意力放在“金屬”這個元素上;在后半段，則著力刻畫虛張聲勢的力量。由此構建出一對看似背離卻又對稱的主角。

女殺手Alexia只愛金屬，對人的身體和人性的感知極端淡薄。影片以大量篇幅描述她的殺戮和自殘，但過程中鮮見鮮血，也無肉欲。她在一棟別墅里用金屬發簪試圖墮胎，而后連殺四人時，我們看不見鮮血淋漓的殺戮現場，只能聽到金屬兇器碰到墻壁、地板和骨頭時的嗡鳴。配合演員喜怒不形于色的精湛表演，這個形象冷酷到近神，也無限接近古神泰坦的形象——片名Titane是金屬鈦，也是泰坦神的陰性名詞。女殺手對他人的肉體疼痛和生命消亡毫不在意，對自己的身體也抱著近乎冷漠的態度，使得她更接近一個機械而非一個人，使她更愿意親吻汽車而非嘴唇。于是她身體內流出的不再是血和乳汁，而是機油。

但這種非人的力量也有其代價。在酣暢淋漓的殺戮和戀物性交后，觀眾能輕易發現Alexia的孤獨和迷茫，甚至疲憊。這種疲憊和迷茫迫使她弒父，也迫使她逃亡，冒用他人的名字和身份，進入另一種乖離的偽家庭關系。

消防指揮官Vincent（Vincent Lindon飾演），即失蹤少年Adrien的父親，則是Alexia的反面。他無法面對自己肉體的衰老，因此反復注射類固醇類藥物維持自己的力量。他無法忍受父親身份的喪失，于是將Alexia當作失散多年的兒子帶回家中。他獨裁、專斷，卻是拯救者和生命的象征。影片的后半段，攝影機著重刻畫虛弱的男性肉體：衰老的指揮官再也無法隨心所欲地運用自己的肌肉，因而怒號、哭泣、注射過量藥物以至于休克。當虛弱的男性教會女殺手拯救他人生命時，當他在她面前展露自己的脆弱和衰老時，兩個人物真正構成了一種符號上的對稱：凡人試圖成為上帝，而真正的怪物卻在他的護佑下假裝為人，并陰差陽錯地學會了為人的秘訣——愛。兩個人物相互對照，也相互補全，組成了一個真正的家庭——兩個同樣畸零殘缺的人構成的不帶性欲的愛的關系，神和神子的關系。

父與女

影片的前后割裂標志著Alexia的性別轉變：她剃去頭發和眉毛，裹起胸部，砸斷鼻梁，偽裝成一個失蹤多年的男孩。從此隱匿于消防員制服中，在雄性荷爾蒙充溢的人群里抹除自己的懷孕和錯位的愛欲。

性別問題始終是這部類型電影隱而不發的主題。Alexia的身份從車模到消防員，從一個被過度色情化的女性形象到一個被過度色情化的男性形象，最終破除偽裝，成為一個生產中的母親。這種身份性別的流變暗藏玄機：Alexia殺死親生父親，因為他虛偽、軟弱，害怕他的女兒。而另一個父親Vincent卻將Alexia的一切全盤接受，先是接受她的古怪，接受她的沉默，接受她并非是他真正兒子的事實，最終，接受她作為女性和母親的身份，并幫助她誕下渾身金屬的嬰兒。

可這個過程相當諷刺：女性必須先偽裝成男性，才能夠最終作為女性被接受。Alexia謀殺親生父親，卻還是需要找到一個符號和精神上的權威者進行依靠。而這個旅途中的一切都虛偽得仿佛構建。作為車模，Alexia拒絕進入任何異性戀的性幻想之中，以至于面對跟蹤狂粉絲，她掏出兇器將對方殺死。作為消防員，Adrien也拒絕表露出男性氣質，成為了一個游離于兩種性別之間的新人類。當她身著消防員制服站在消防車上跳舞，寬大的男性制服下，若隱若現的仍然是女性的身體，其他消防員目瞪口呆，尷尬不已。

《鈦》以一種高蹈的方式嘲笑并解構了性別和家庭關系的構建。父親不是父親，兒子不是兒子，女人并非女人而是金屬，男人也在身體和精神層面上都脆弱不堪。所有堅固的東西都煙消云散了。Alexia是殺手，是逃犯，不是女兒也不是兒子，卻是超越了性別桎梏的新人類。可是這種顛覆性力量卻在最后的章節突然消失：生產中的Alexia爬上偽父的床，并在后者虛弱的臂膀中艱難求生。最后，堅硬如鐵的女孩還是死去了，留下失敗的拯救者抱著非人的嬰兒，說著虛無的“我在這兒”。這仿佛是導演有意為之的終極諷刺，也是觀眾到最后才能感到的當頭一棒。原來女泰坦的血終究還是血，而非機油，原來家庭關系并未被焚毀，而是另一個父親代替原來的父親哭他的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