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家曦

7月以來,日本在不斷反復的疫情中迎來了第四次加長版緊急事態宣言,而在疫情陰影下的東京奧運會,也陷入了籌備混亂和開幕式罕有外國重量級元首問津的尷尬。
韓國總統文在寅訪日的行程,在臨敲定的最后關頭被取消,無疑是日本“奧運外交”的又一重大失利。而從文在寅訪日安排的一波三折中,也能窺見日韓之間剪不斷理還亂的關系脈絡。
早些時候,韓國政府期待在奧運期間舉行韓日領導人峰會,姿態、語氣都非常明顯。
但日本駐韓國公使相馬弘尚7月16日接受韓國JTBC采訪時稱,文在寅就日韓關系的許多看法是“一人相撲”(剃頭挑子一頭熱),是在“自慰”(masturbation)。此言迅即在韓國引發了軒然大波。
日本駐韓大使相星孝一,隨后以大使館的名義致函記者,聲明撤回這一發言。
但覆水難收,韓國青瓦臺7月19日宣布,文在寅決定不借東京奧運會的契機訪問日本,因為韓方認為,擬議的日韓首腦峰會并不能取得令人滿意的成果。青瓦臺還委婉地承認,文在寅做出這一決定,也是綜合考慮了“其他各種情況”。日媒稱,這顯然主要指日本公使的失言風波。
7月19日當天,在青瓦臺正式宣布取消總統訪日后,日媒報道惹禍的相馬弘尚公使已被撤換,其外交官的職業生涯可能就此終止。日本首相菅義偉、內閣官房長官加藤勝信,也先后出面表態滅火。
菅義偉在回答提問時,機械重復了一遍日韓關系穩定修好的陳詞濫調,并向提問的記者表示:“(公使的發言)作為外交官而言極不恰當,對此表示遺憾。”加藤勝信則在記者會上稱:“無論狀況和語境如何,外交官做出這種表態都是非常不恰當的,令人非常遺憾。今后外務大臣將根據外交官本人的履職表現作出綜合考慮,適材適所地安排外交官的履職地,并針對(類似的外交事件)檢討對應的方法。”
日方還保證,如果文在寅訪日,雙方將會在長期存在的雙邊問題上“取得切實進展”。
見日方如此擺正立場,青瓦臺官員次日又緩和口氣說,文在寅對未能在奧運期間出訪日本表示遺憾,并希望兩國能隨時進行首腦會談。
話雖如此,當下氣氛仍不太合適。這次韓國代表團剛入住奧運村,就直接掛出抗日橫幅,還附帶韓國抗日英雄的名言,后經國際奧委會調解才摘下;而隨著韓日在歷史遺留問題、核污水排放、獨島/竹島之爭(這次日本直接將竹島標在奧運地圖上)、貿易戰等方面屢屢失和,日方部分人已經在坐等文在寅明年任滿卸任。
韓國進步派總統文在寅和日本保守派首相菅義偉,似乎一開始就有方枘圓鑿的違和感。
在特朗普任內,隨著與美國單相交流的受阻和特朗普式民族主義、孤立主義情緒的傳染,日韓之間從民間到官方的交往幾乎陷于停滯。一向充當壓艙石的經貿關系,也因日本企圖以光刻膠禁運“反制”韓國的反日傾向而陷入倒退,日韓關系就此跌到建交以來的新低。
而美國大選之后,致力于重整同盟關系的拜登重拾“亞太小北約”構想,向韓國兜售“四方安全對話”機制擴容為“美日韓澳印五方對話”不成,又借文在寅近期訪美之機,督促韓國與日本盡快修好,實現一致對外。
安倍二次執政以來日本右翼的活躍化,包括明確否認侵略罪行的稻田朋美、百田尚樹等一批政客走向前臺,也反復以日本右翼民族主義的沉渣泛起,刺激著韓國左翼民族主義的激烈回應。
盡管日韓之間在主客觀條件上都不具備恢復關系的政治動機與政治互信,但在美國的一力撮合下,文在寅還是心不甘、情不愿地將訪日提上了日程。在國內民望墜落的菅義偉,同樣也希望借首腦外交打開局面,盡快恢復美日韓三國之間的對話協調。
美國想要撮合日韓兩國結成緊密的安全同盟并不是臨時起意,從奧巴馬時期開始,美國就有意借“重返亞太”的戰略契機,將日韓兩國連成一片,打通在西太平洋地區的安全戰略的聯結。但最大的阻力并非來自外部的反對聲浪,而是日韓兩國內部的齟齬。
日韓互不信任由來已久,相較而言,日本對韓政策更加連貫,而韓國對日的外交政策則時有反復。以《韓日軍事情報保護協定》(GSOMIA)為例,親美、友日、遠朝的保守派李明博政府醞釀提出該協定,卻遭到韓國進步派反對,不得不擱置,到了樸槿惠任內(2016年)日韓才完成簽約。而進步派在野時宣稱要檢討該協定,但文在寅就任后也通報日本,韓國不再繼續推進“廢止協定”。
韓國內部這種微妙的態度差異,在近期部分媒體的表態中也顯露端倪。首先是韓國親日派媒體《朝鮮日報》在日文版刊發韓國世宗研究所首席研究員陳昌洙的文章,警告韓國“炒作慰安婦問題和強征勞工問題制造日韓對立、忽視日韓關系非常危險”。之后,韓國另一家保守派媒體《中央日報》也在日文版刊發長篇調查報道,指責“韓國挺身隊問題對策協議會”(挺對協)、“為日軍性奴隸制度解決正義記憶連帶”(正義連)等韓國慰安婦受害者援助團體,為了錢和政治影響,阻撓韓日之間的慰安婦問題得到徹底解決。
《日刊新潮》轉發了后一報道,并評論稱美國希望日韓搞好關系,勸韓國政府要對日韓友好有所重視。日方之所以在此時重提歷史問題,一方面是由于韓國政府在強征勞工問題的司法程序中打破了日本主張的主權豁免,支持受害者向日本政府索賠,這一立場被日本視作是韓國以歷史問題和民族主義挑戰國際法原則,已經超越了日韓兩國關系的范疇,是對國際關系基本原則的挑釁;另一方面,日方也是對韓國反復操作歷史問題、始終拒絕改善日韓關系,表達不滿。
在安倍二次執政以來,日本曾向韓國釋放過善意,包括希望以一攬子協議的方式徹底為歷史問題畫上句號,并且與樸槿惠政府達成了一定層面的政治和解,但隨著“親信干政門”的發酵,樸槿惠黯然下野、鋃鐺入獄,其任內達成的“日韓慰安婦合意”,也成為批判其出賣韓國民族利益的一大罪狀,被批倒批臭。歷史問題在韓國朝野斗爭中逐漸失去了價值取向,演變成一件挑動民眾情緒、對反對者發動政治斗爭的工具。
安倍二次執政以來日本右翼的活躍化,包括明確否認侵略罪行的稻田朋美、百田尚樹等一批政客走向前臺,也反復以日本右翼民族主義的沉渣泛起,刺激著韓國左翼民族主義的激烈回應。韓國國內在歷史問題和日韓關系上的撕裂與對立,造成了韓國政府的立場隨著執政黨與在野黨的政治拉鋸而出現反復。“人存政舉,人亡政息”成為韓國對日外交政策的常態,也影響了日韓兩國政府外交政策的連續性。而無論美國對日韓兩國加強橫向聯系有怎樣的藍圖,橫亙在日韓兩國間的互信赤字都是一個嚴峻的挑戰。
日韓關系的關鍵外部因素是美國。而日本對韓國的外交失禮,在意識深處既有對韓國的一貫蔑視和厭倦,也有美國因素的直接影響。
立場偏保守派的日本《讀賣新聞》在7月20日發表獨家新聞稿稱,文在寅盤算著借日本急于打破外交被動的契機訪日,以在歷史問題、貿易糾紛和GSOMIA等問題上向日本施壓、逼日本讓步,是一種利用“邊緣外交”手段的政策企圖;如今訪日行程取消,則意味著文在寅的這一政策企圖難以得逞。
這種小人之心的評論所折射的,是近一段時期美國轉移戰略重心至印太、鞏固美日同盟關系的戰略姿態影響下,日本決策圈和輿論界產生的“美國的印太戰略中,日本的地位要比相對中立友華的韓國更重要”這一錯覺。
美國想要回歸印太,如何尋找政策抓手?對于印太地區的盟友,美國有意將目前的“軸輻結構”升級為政治力學結構更加穩定的“鐵三角”,在美日、美韓安全同盟的基礎上,強化日韓兩國的安全合作。但這卻面臨很多問題。
首先,日韓兩國在美國的同盟戰略中的地位和權重是不同的,特別是日本在安全、經濟和政治等涉及區域性問題的領域,明顯具有更高的同盟關系層級。但由于朝鮮半島是美國在區域中最重要的安全關切之一,美韓同盟又在對朝鮮半島安全關切的回應中,有著比美日同盟或韓日同盟更高的優先級。
對于韓國參加7月上旬的美日澳“太平洋先鋒隊”聯合軍演,以及7月中旬的美日加澳新“護身軍刀”多邊演習,美國不應該沾沾自喜。
安倍長期執政后,日本的外交野心逐漸膨脹,不僅在南海、港臺等中國核心利益問題上帶頭挑釁,還將自身所謂“自由開放的印太地區”戰略積極同美國接軌,想要借美國印太戰略的大船出海,實現自己在區域中的安全主導地位。這種帶有擴張色彩的外交政策,也顯然同韓國聚焦半島和周邊安全的核心關切相抵觸。
其次,在特朗普任內,蓬佩奧將美日澳印的“四方安全對話”建構為具有一定實體意義的安全機制,但同樣的道理是,作為面向印太地區且有針對中國意涵的安全機制,沒有韓國的“四方安全對話”機制,顯然對印太地區另一個顯而易見的安全威脅—朝鮮半島,沒有足夠的關注。拜登政府重塑安全話語的沖動是溢于言表的,但在過往的4年中,“美國優先”的挑動下,美國在印太地區的同盟關系沒有更穩固,印太地區也沒有變得更安全。反倒是互信開倒車、安全威脅增加的后果,讓美國的印太戰略更加尷尬。
任何形式的同盟關系,都不應以犧牲別國的安全利益為代價,任何同盟利益也不應凌駕在區域安全穩定之上,這是中國反復明示的一貫政策立場。印太區域內的安全環境面臨新的變化,美國有必要在變化了的印太區域,重新定義自己追求安全的實質和邊界。傳統的“尋找盟友”和“尋找敵人”戰略,還能不能確保印太區域的安全?這值得拜登政府和所有美國的區域盟友重新思考。
對韓國而言,同日澳印三國在核心安全利益關切上的分歧,顯然大于共同利益,因此“四方安全對話”機制如何將韓國整合進來,仍有待美國提出一個系統性、創造性的機制。對于韓國參加7月上旬的美日澳“太平洋先鋒隊”聯合軍演,以及7月中旬的美日加澳新“護身軍刀”多邊演習,美國不應該沾沾自喜。
印太戰略的多層復合安全結構是很雜亂的,相互間的權重和側重點不同,缺少層次聯系;同盟中不同圈層、不同利益主體之間,存在安全利益的競爭。這也是文在寅于美國督促下向日本伸出橄欖枝,卻又在日方公使潑冷水之后,對于“奧運外交”視為畏途的原因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