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保羅

說到長三角的經濟實力,一般會提到這樣的數據:“三省一市”(江蘇、浙江、安徽、上海)占了我國地域面積的3.7%左右,常住人口占全國人口的16%左右,而經濟總量卻接近全國的四分之一。
除了強之外,還有“高”,即經濟的科技創新含量。以廣受矚目的科創板為例,截止于2021年年中,長三角地區在上市企業數量、IPO募資和市值三個維度上,都已經接近了全國占比二分之一的水平。
以上的數據只是一個截面。
長三角作為人文薈萃、底蘊深厚的超級經濟地帶,一旦市場化的進程得以加速,它內部就會發生很多數據并不能完全反映的變化。與此同時,審視區域一體化也必須跳出三省一市的地理范圍,放置在中國區域經濟整體變革的大背景下來思考。
讀懂這些,才能獲得先機。
7月份,北京市發布了新的引進畢業生管理辦法??雌饋砗烷L三角并沒有什么直接的關系,其實不然。
北京一度被認為是國內一線城市中,落戶難度最高的城市,現在它也開始“松口”了,而且頗有向長三角搶人的架勢。管理辦法和相關解讀有這樣的表述:對世界大學綜合排名前200位的國內高校本科及以上學歷畢業生和“雙一流”建設學科碩士研究生,由全市重點發展領域用人單位招聘的,按照計劃單列辦理引進。解讀明確,符合標準的大學有7所。
7所學校分別是清華、北大、復旦、上海交通大學、浙江大學、中國科學技術大學和南京大學。值得注意的是,7所學校中除了清華和北大之外,其他都位于長三角。
隨著一線城市人才要素市場化改革的深化,經濟質量同樣優良的區域之間的競爭,將越來越激烈,任何人都沒有壓倒優勢。
換句話說,7所大學獲得了“特殊待遇”,對其本科畢業生即有落戶傾斜,而對其他國內高校畢業生則有一定限制,更多是指向了后者的“雙一流”建設學科,而且要是碩士以上學歷。
對7所大學的“特殊待遇”引起了激烈討論。比如,生源質量同樣頂尖的中國人民大學并未被納入;再比如,同為C9(中國首個頂尖大學間的高校聯盟,共9所學校)高校的另外兩家西安交通大學和哈爾濱工業大學也未被納入。因此,北京這一政策被認為明顯傾向于長三角高校。
政策的最初考量是什么,制定者自己才清楚,外人不好過度揣度。但政策出臺究竟會帶來什么樣的影響,卻是一定程度可以推演的。它至少帶來兩個層面的影響。
首先,它會讓北京更多的民營企業獲得優秀人才,促進北京科技、醫藥產業等本地優勢產業的進一步發展。過去,中央部委、央企和重點科教文衛機構是落戶指標大戶。這些單位的特殊性,使得它們對年輕人充滿吸引力,但入職能拿到北京戶口無疑也是重要加持項。
而北京新的管理辦法對落戶總體上是放松的。按照新的管理辦法,對那些符合條件的學校和學科的畢業生來說,即使不去部委、央企和重點科教文衛機構等落戶大戶,去重點發展領域的民企也能拿到北京戶口,而且計劃單列。顯然,這對民企是好事。
北京的民企的確太需要人才了。除前述落戶大戶提供的“公職”之外,吸引高素質、高學歷人才最多的莫過于民營經濟中的科技行業。在這方面,北京在國內實力最強,人才需求量最大。
按照胡潤研究院2020年的報告,北京是全球獨角獸之都,有93家,舊金山的68家排名第二,上海以47家排名第三。其實,無論以哪個機構的排行榜來看,北京在獨角獸數量上都領先于上海。
除了對北京民營經濟是一個利好之外,北京落戶新政的第二個影響是加速區域之間人才的流動。過去,長三角名校畢業生離開長三角,第一就業目的地多半是廣東。究其原因,一是廣東本身經濟發達,另外就是廣州和深圳落戶并不難。隨著北京落戶新政的推出,面對“含金量”不一般的北京戶口,北京的吸引力可想而知。
實際上,長期以來,普通人往往會低估北京作為金融中心和經濟中心的地位。在科技產業、金融服務業等很多領域,北京所能提供的高端(地位與收入)就業崗位數量,在國內可以說罕有其匹。然而另一方面,北京戶口卻成為了很多優秀人才望而卻步的攔路虎?,F在,局面正在改變。
資金與人才的流入,是地方經濟崛起的基礎。實際上,經過這些年的金融改革,資金在國內的跨區流動早已非常順暢,否則部分一線城市的房價也不會那么高。但人才跨區流動則障礙更多,很大程度是戶口問題。
現在,落戶“最難”的北京加入“搶人”競爭,是一個信號。因此,隨著一線城市人才要素市場化改革的深化,經濟質量同樣優良的區域之間的競爭,將越來越激烈,任何人都沒有壓倒優勢。這是思考長三角一體化,必須納入考慮的新變量。
從長三角向北,需要穿過山東、河北這些廣袤的華北平原地區,才能來到燕山山脈腳下的北京。不過,這只是在地圖上。基于現代意義的經濟聯系,上海顯然比河北省省會石家莊距離北京要“近”得多。實際上,即便從地理意義上講,京滬高鐵不到5小時也可直達,半天即可通勤。
換個角度看,北京從長三角的“搶人”,“競爭”其實是次要的,人才在空間范圍內更密切,更高頻的互相流動,才是未來的主流。
作為長三角的龍頭城市,上海與北京在經濟上頗有雙城氣質。從產業結構上,兩者都是服務業為主的城市。2020年,上海服務業增加值達到2.83萬億元,占全市生產總值比重達到了73.1%。
北京的服務業占比,一點都不輸給上海。早在2019年,北京服務業占GDP的比重達83.5%,而且生產性服務業早在2015年就超過了60%,位列全國一線城市前茅。
以服務業中的金融業為例,北京并不比上海差,在很多領域可能更強。
在信貸融資領域,除了交通銀行之外,大型商業銀行的總部都位于北京。盡管銀行間市場設在上海,上海是信貸資金底層價格的“定價中心”,但對銀行這種垂直向上管理的特殊金融機構來說,總部的積聚更加關鍵。北京的銀行總部積聚,使得北京成為了中國真正的信貸資金配置中心,而不是上海。
在股權融資領域,北京同樣話語權巨大。在股票上市核準制的時代,北京的中國證監會是企業上市的許可發出地,上海因為上交所的存在,是A股股票的交易地之一。顯然,北京的“上市審核”遠比上海的“交易活動”更重要。因此,長三角那些謀求上市的企業家去北京的出差頻率,可能遠勝過去上海。
尤其是科創板的設立和資產管理行業的快速崛起,讓上海的金融中心地位得到快速強化,這對長三角是重大利好。
金融是一個特殊的行業,北京作為監管中心,必然會承擔著很大程度的資源配置中心的角色。但上海作為國家定位的國際金融中心,近年的發展也有目共睹,尤其是科創板的設立和資產管理行業的快速崛起,讓上海的金融中心地位得到快速強化,這對長三角是重大利好。
2019年6月,科創板開板??苿摪鍖嵭凶灾?,和過去的核準制之下,企業上市由證監會核準不同,它一定程度改變了北京和上海在資本市場的力量對比。
簡而言之,注冊制將企業上市流程分為兩個階段,分別是交易所審核和中國證監會注冊。前者審核的是“判斷發行人是否符合發行條件、上市條件和信息披露要求”,而后者注冊主要關注的是交易所的審核是否符合規定。顯然,和過去的核準制截然不同,位于上海的上交所獲得了更大的話語權。
前不久,在科創板開板兩周年之際,浦東新區金融局局長張紅曾透露一個數據:截至2021年7月15日,長三角科創板企業已達142家,合計IPO募資2074億元,總市值2.38萬億元,分別占全國的46%、54%和50%。
數據一方面說明了科創板發展之迅猛,長三角創新能力之強。同時,在另一方面也印證,上海以資本市場建設輻射長三角的力量越來越強大。
上海金融業的另一股推動力是資產管理產業的迅猛發展,公募基金是典型代表。
按照銀河證券基金研究中心的統計,截止于2021年1季度末,以資產凈值全口徑計算,上海、北京和深圳三座城市的規模分別達到了81138.17億元、46832.32億元和51392.86億元。如果剔除貨幣基金與短期理財債券基金口徑,那么上海的地位更加突出,上海為52591.12億元、北京為26161.46億元、深圳為29521.11億元,上海幾乎為北京和深圳兩市規模的總和。
過去,上海的公募基金一直被認為“較弱”。和北京相比,上海距離監管部門太遠,沒有足夠的資源優勢。和深圳相比,上海又沒有深圳那樣敢闖,敢于在一些高度管制的領域“吃螃蟹”。因此,發展速度和北京深圳相比,明顯落后。但近年來,局面開始改變。
公募基金是資產管理的重要分支,而且,從某種意義上講,它是金融業中與金融市場的市場化進程聯系最密切的子行業。為什么?

以金融業的另一分支證券公司來說,要做投行業務,要讓企業能順利上市,資源和背景優勢很重要。實際上,券商中的領頭羊“三中一華”(中信、中金、中信建投和華泰)四家,有三家的總部都在北京。但基金公司則是另一種邏輯。
基金公司做大主要依靠兩端。一是產品端,要把基金銷售出去。過去,北京的基金公司有著天然的優勢,因為只要搞定同城的大型銀行總行,那么基金產品就可以走銀行渠道,在全國銷售。但上海的基金公司或許只能搞定銀行的上海分行。另一端是投資端,投資端有著“靠真本事吃飯”的邏輯,因為基金投資二級市場股票之后,虧就是虧,賺就是賺,沒有過多“灰色空間”可以轉圜。
更重要的是,隨著銀行的競爭加劇,銀行銷售誰的基金,也開始愈發傾向于那些真正業績好、投研能力強大的基金公司的產品,而不是考慮其他非市場化因素。換句話說,投資端的市場化競爭最終作用于產品端,讓產品端也開始變得市場化。因此,隨著中國資本市場的充分發展,上海的基金行業過去那種相對于北京和深圳同行的“劣勢”開始消失,于是進入了發展的快車道。
這種輻射和產業溢出最大的不同在于,距離上海的空間距離,不再是受輻射程度高低的決定性因素,這是對過去長三角經濟一體化邏輯的顛覆。
當然,另外一個重要因素也很重要。長三角集中著中國規模最龐大白領人群、外企高管人群以及大量先富起來的企業家群體,他們的投資需求也自然會給上海的資產管理行業帶來了近水樓臺的優勢??傊?,當金融市場愈發市場化,那么受益最多的城市大概率就是上海。
上海金融業尤其是資產管理行業的發展,其實反映了一個趨勢,即上海對長三角的帶動模式正在發生一種深刻的轉變。
改革開放以來,上海對長三角地區的帶動很大程度在于產業溢出。比如,臺資、港資以及外資企業在上海設立總部,卻將制造環節往西配置在蘇州、無錫。此外,上海也會通過政府或民間自發的方式對鄰近地區進行技術輸出,無錫的“星期日工程師”就是例子,當地鄉鎮企業會高薪聘請上海的老師傅,利用周日時間來無錫傳授技術。
未來,隨著上海服務業尤其是金融業的發展,利用資本市場對長三角的生產要素進行配置,將越來越成為上海對長三角進行“輻射”的主要方式。特別要注意的是,這種輻射和產業溢出最大的不同在于,距離上海的空間距離,不再是受輻射程度高低的決定性因素,這是對過去長三角經濟一體化邏輯的顛覆。
也就是說,那些和上??臻g距離相對較遠的地區,也有機會獲得與上海比鄰的蘇州同樣的輻射機會。反過來,距離上海近,也不等于接受輻射就多,經濟發展就快。
最終,區域治理水平和實體經濟質量才是這種輻射是否發揮作用的前提。因此,對那些有著雄心的長三角城市來說,這是機會,也是挑戰,必須盡快行動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