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古華的長篇反思小說《芙蓉鎮》于1981年出版,并于1986年改編為電影。在影視改編的過程中,其主題發生了一定的變化。相較于小說,電影主題有所縮小,帶給觀眾的審美感受也有很大的不同。本文將兩者進行對比,主要從敘事方式、情節、人物形象三方面的變化入手,以考察小說和電影呈現出的不同藝術風貌。
關鍵詞:《芙蓉鎮》;影視改編;主題
中圖分類號:J905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9436(2021)08-00-02
電影《芙蓉鎮》由上海電影制片廠制作,謝晉導演,編劇則由謝晉和著名作家阿城一同擔任。電影在視聽語言的運用、演員造型和表演、拍攝和剪輯等方面都達到了相當高的水準。在作品主題方面,電影和小說的主題都是多層次的[1],但存在差異:電影主要贊揚勞動人民勤勞能干的品質,歌頌男女主人公之間的愛情,和逆境中人們心中依舊保持的真、善、美,同時對部分干部“文革”中的不當行為進行反思;小說則著眼于“文革”前后近20年中國鄉村總體風貌的變遷,批判部分在“文革”中為極“左”思想推波助瀾的干部,具有強烈的政治諷刺色彩,總體表達“寓政治風云于風俗民情圖畫,借人物命運演鄉鎮生活變遷”[2]“透過小社會來寫大社會,來寫整個走動著的大的時代”[2]的主題。
整部作品的主題必定從作品的多個方面體現出來。例如,人物作為小說三要素之一,具有重要地位,人物形象往往反映出作者的生活態度。正面人物的活動通常代表作者肯定、贊揚的行為,而反面人物則恰恰相反。情節亦為小說三要素之一,它是作品表達思想意蘊的形式,在敘事類作品中發揮著至關重要的作用[3]。作品的敘事方式也值得注意,因為對不同敘事方式的選擇,能體現出作者不同的意圖,作品整體風格也受敘事方式的影響。電影《芙蓉鎮》和小說的主題差別就體現在敘事方式、情節和人物形象這三個方面上。
1 敘事方式的差異:多視角敘事和線性敘事
小說《芙蓉鎮》通過多個人物的視角、人物間緊密交錯的關系進行敘事。全書共分四章,依次選取1963年、1964年、1969年和1979年這四個具有代表性的時間節點。每一章主要寫一個年代的故事,體現出芙蓉鎮在四個年代的變化,又采用“總—分”結構,將其分為七節,第一節先描繪芙蓉鎮該時期的總體風貌,后六節再如作者所言“每一節集中寫一個人物的表演”。
作者對敘事方式的選擇,必然出于某種目的。首先,“總—分”結構的“總”,為的是讓讀者深入感受芙蓉鎮近20年間社會環境的變遷。作者在小說每一章的第一節都對芙蓉鎮的總體情況作了概述,其中不乏背景介紹和風景描寫,從而交代了芙蓉鎮的歷史背景、名稱由來,體現了“文革”前、中、后期其經濟、政治、街景、民俗的改變,再加上對周遭風景的描寫,一個三面環水、山清水秀、以水芙蓉和木芙蓉為特色植被的湘粵桂三省交界處的小鎮便被鮮明地描繪了出來。“文革”前,小鎮民風樸實,鄰里和睦;“文革”開始后,人與人的關系政治化,鄰居之間相互防備;改革開放以后,小鎮的民俗民風基本回歸“文革”之前,不過設施先進了,交通便利了,產業復雜了,工廠對小鎮水源造成了污染。芙蓉鎮在四個不同年代的總體變遷,就在每章的總述中展現出來,達到了作者追求的“風俗民情圖畫”的效果。小說主要人物在其中的表演,又與扉頁的“唱一支嚴峻的鄉村牧歌”相匹配。
“總—分”結構的“分”,是為了充分展現不同社會群體在不同年代的經歷。作者設計了六個主要人物:賣米豆腐的小攤販胡玉音、工作組組長李國香、“運動根子”王秋赦、大隊支書黎滿庚、鎮糧站主任谷燕山和“五類分子”秦書田。在書中,人物相互之間的關系比較密切,“每個人物之間必須緊密而自然地相互連結,犬齒交錯,經緯編織”。[2]亦如作者所說,他把胡玉音的故事“穿插進一組人物當中去”,通過五個不同人物的視角看胡玉音在各個年代的遭遇,從而將胡玉音個人的故事融入芙蓉鎮整體的社會環境變遷中。
對于上述的小說敘事方式,電影《芙蓉鎮》作了很大的改動。第一,小說中六人視角分立的結構被打破,電影將其改編成一條主線和一條副線[4]。電影把胡玉音的故事提取出來作為主線,而將李國香、楊民高、王秋赦的情節作為副線,大體按時間順序進行線性敘事。對于另外兩名人物,則采取緊緊圍繞劇情主線的處理方式,把他們與胡玉音關聯較大的情節放進主線,其他的基本刪除。第二,原本小說中每一章都有的芙蓉鎮總述,除了在電影里保留下和主線有關的情節外,其余內容幾乎都被刪除了。關于芙蓉鎮的背景介紹和風景描寫,電影只用寥寥幾組鏡頭來表現:影片開頭25秒,以對芙蓉鎮民居進行遠景仰拍、遠景平拍、中景平拍、中景俯拍的順序,由遠及近地交代故事發生的地點;而芙蓉鎮的代表性植物水芙蓉則少有涉及,較明顯的只有滿庚支書回憶中的一處中景平拍,以及秦書田歸鄉時拍攝了“五爪辣”在荷塘里干農活的畫面。
如此一來,觀眾能夠明顯地感覺到,相比于小說著力體現不同群體在同一社會時期中的思想、行為差別,電影更集中地講述了胡玉音個人的故事;相比于小說注重描繪的芙蓉鎮社會總體風貌變遷,電影只是簡略交代了故事發生的背景。很顯然,電影在主題上更側重于表現人,小說則強調以小見大,展現鄉村的整體變遷,兩者有不同的特點和藝術風格。
2 情節的增刪:政治色彩和生活情調
小說的政治色彩非常鮮明,但是電影更突出生活色彩在作品中的呈現。為了充分展現胡玉音和秦書田之間的愛情,突出胡玉音勤勞能干的品質,電影對小說情節作了調整。因為影片共164分鐘,所以壓縮了小說第一、二章的內容,把1963至1966年的情節作為影片的第一部分,大致講述胡玉音與第一任丈夫黎桂桂賣米豆腐致富、蓋新房,結果在“四清”運動中遭到迫害,黎桂桂自殺的故事。這一部分在全片中占66分鐘。電影還將小說第三、四章重新剪裁,把1966至1979年的情節作為影片的第二部分:胡玉音被罰和秦書田一起掃街,期間兩人產生愛情、胡玉音懷孕;兩人向大隊申請結婚不成反被判刑,秦書田被帶走,胡玉音因是孕婦被判監外執行,之后生下孩子。這一部分在全片中足足占了84分鐘,是電影重點表現的對象。1979年之后就是電影的結尾了,改革開放以后兩人得到平反,秦書田返鄉與胡玉音重逢,這部分共占13分鐘。
值得一提的是,原本影片第一部分的情節正好占了小說50%的篇幅,在電影里則被壓縮到40%;第二部分本來只占小說的30%,在電影里的占比卻超過了50%——且其中有相當一部分是在敘述胡玉音和秦書田之間的愛情,可是這在小說中只占用了4~5個小節的篇幅。顯然,相比于小說,電影把這個情節放在一個更重要的位置上。胡玉音和秦書田部分情節的擴充,大致可以歸結如下。
首先,小說中只寫胡玉音自己磨、賣米豆腐,沒有描寫磨米豆腐的詳細工序。而電影在開頭就使用了一組長達140秒的鏡頭,拍攝胡玉音和第一任丈夫黎桂桂合作倒豆漿、轉動磨盤的勞動場景,并配上當地的民歌(包含有“汗水灑下,獲來豆腐”“河水流不盡,把心用在做事上,美在心頭”的歌詞),體現了勞動人民的艱辛和勤勞。然后,在胡玉音和秦書田逐漸產生愛情的過程中,電影增加了一個胡玉音主動磨米豆腐、請秦書田來自己家吃米豆腐的情節。最后,影片結尾改變了小說的結局,將秦書田官復原職改為拒絕出任原職務,轉而和胡玉音一起經營米豆腐攤子,就像“文革”前胡玉音與黎桂桂做的那樣。
從中可以發現,電影增設了磨米豆腐這一貫穿全片的情節,甚至據此修改了胡玉音和秦書田的結局。主要人物結局的改變顯然呈現出一種“深遠意蘊”[5]:磨盤和米豆腐正象征著中國人民的辛勤勞動和對美好生活的向往,以及兩人于同甘共苦之中孕育出的真摯愛情,這一象征是小說所沒有的。由于電影花許多篇幅敘述胡玉音與秦書田之間萌生愛情的經過,既贊揚了勞動人民勤勞能干的品質,又歌頌了逆境中真摯的愛情,所以最終同時呈現出劇情電影和愛情電影的特點。在這一點上,電影主題對生活情調的突顯也區別于小說主題所包含的強烈政治諷刺色彩。
3 人物的改造:身份的強調和形象的美化
電影主題與小說不同,這能夠從秦書田人物形象的變化中明顯看出。電影對秦書田人物形象的創新,主要是通過增加細節刻畫、改變劇中的矛盾設計來實現的[6]。隨著秦書田形象的變化,李國香的形象也有所改變。這是因為她站在多數人物的對立面,與幾名主要人物之間存在矛盾和沖突,而電影調整了小說中的矛盾設計,自然也就對她的形象進行了相應的改造——為了更好地服務于電影的主題,李國香的形象整體有所美化。
小說中,秦書田被稱為“秦癲子”,其“癲”的特點一目了然。作者作了不少關于他“癲”的敘述:不分場合、隨時隨地唱自己編寫的民歌;死纏爛打地求滿庚支書,將自己的成分從“右派分子”改為“壞分子”;游街時主動下跪低頭,人們說他已經被“斗油了,斗滑了”;在接受訓話時做出一套滑稽的“動作表演”,在民眾中插科打諢等等。然而,這些刻畫在電影中幾乎消失無蹤——小說里的“秦癲子”在電影里不“癲”了。取而代之的,是他老實巴交、低頭服軟的隱忍外表,以及樂觀、憐憫、關心他人的內心。電影對秦書田形象塑造的改變主要有兩點。
第一,電影加強了對秦書田知識分子身份的刻畫,試圖表現出那個年代中的知識分子,是怎樣以睿智的眼光觀察生活、以樂觀的態度感受生活的。影片增加部分細節強調秦書田的身份:秦書田帶著“五類分子”的小孫子去墻上寫標語,寫完標語后,攝像機給出一個秦書田滿意地寫完句號,并向小男孩詢問“怎么樣”的中景鏡頭,而男孩咧嘴一笑,朝秦書田豎起了大拇指;在李國香第一次召開群眾大會的時候,攝像機給出谷燕山、黎滿庚坐在臺下的全景,胡玉音夫婦的中景,然后切到秦書田的近景,只見他正折了一只千紙鶴給小男孩玩;而在和胡玉音一起看自己的照片時,可以發現秦書田把自己不同時期的照片、當年編寫“喜歌堂”獲獎的剪報都完好地保存了下來。這些情節細膩地展現出了秦書田作為知識分子的樂觀,使觀眾感受到他苦難生活中微小而獨特的樂趣。
第二,電影著力塑造秦書田憐憫、關心他人這一特點,突出表現惡劣社會環境中人們心中仍然保持的真、善、美。為此,影片改變小說中的矛盾設計,增設兩處秦書田和李國香的對話。第一次對話在秦書田和李國香一同在雨中被批斗過后,攝像機以中景平拍人物斜正面、側面,秦書田把手里的掃把遞給李國香,說:“這個,你先將就著用,有空我再去做把新的。”李國香拒絕接掃把,秦書田便對她說“你也是人”,頗為意味深長。第二次對話是影片結尾秦書田平反回鄉,在渡船上巧遇李國香時發生的。此時攝像機主要以中景平拍人物斜正面,李國香的神情透露出些許反省、懺悔,而秦書田斜靠在欄桿上,對李國香說:“安安靜靜地成個家學著過點老百姓的日子,別總想著跟他們過不去。”毫無疑問,這兩處對話體現了秦書田對李國香落難時的憐憫,以及獲得平反后的一絲和解。但在小說里,對李國香這樣一個害得胡玉音家破人亡的“反面人物”,秦書田對她根本沒有半點同情。他和李國香一同游街時,只是向其投以“嘲弄、譏諷”的目光。
如前文所述,對秦書田這一人物形象的改造,使整部影片的感情基調和主旨相比于原作都大不相同了。小說中沒有人憐憫落難的敵人,沒有人與迫害自己的人和解,也沒有人認識到自己的錯誤,并為此反省和懺悔。李國香在小說中是偏向于臉譜化的人物[7],電影卻讓她在影片結尾對自己進行了反思,還刪去了她扭曲病態的戀愛史,以及部分卑鄙、殘忍的行徑。讀者讀小說,往往痛恨李國香的為人,但看完電影后,反而不會只是單純地痛恨“反面人物”了。電影通過增設秦書田對李國香的憐憫、與李國香的和解,以及她自身的反省,緩和、消解了李國香同幾名主要人物之間的矛盾。
對比電影和小說,差異十分明顯。小說作者塑造李國香是為了批判“文革”中部分以權謀私、手段卑鄙的干部,塑造“裝瘋弄傻”的秦書田是為了反映“文革”中極“左”運動給知識分子內心造成的摧殘;而電影這樣改動則突出了逆境中人性的善和良知。兩者表現的主題確有差異,帶給觀眾的思考也有很大的不同。
4 結語
電影《芙蓉鎮》的主題與小說的不同,鮮明地體現在敘事方式、情節和人物形象三方面。電影縮小視角,聚焦具體人物,把勞動人民的勤勞樸實表現得淋漓盡致,對知識分子也寄予一種希望,并滿懷對愛情和人性中美好品質的贊揚。對于“文革”,當然也繼承了小說里的深刻反思,但不像小說那樣強烈批判和諷刺,只是把男女主人公十幾年間生活的變化呈現在大銀幕上。而小說以宏觀的角度縱觀歷史變遷、時代發展,注重記錄歷史,反映中國鄉村在不同時期的成就和問題;這一點,在電影中基本沒有得到體現。
電影在主題角度對小說進行的改編,有導演和編劇別出心裁的構思;使電影既繼承了小說中的許多要素,又具備自己獨特的藝術風格,在主題表達上也與小說各有千秋。總體而言,小說和電影各有側重和優勢,都使人回味無窮,也能夠啟發我們進行深刻的思考。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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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康濯,謝晉,陳荒煤,等.從小說到電影——談《芙蓉鎮》的改編(下)[J].當代電影,1986(04):21-31.
作者簡介:蘇盛祺(1999—),女,江蘇蘇州人,本科在讀,研究方向:現當代文學。
指導老師:趙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