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張藍姍 蔣亞娟
馬歇爾·麥克盧漢(Marshall McLuhan)認為媒介的更新迭代始終包含著“提升(enhancement)、過時(obsolescence)、再現(retrieval)與逆轉(reversal)”①四個循環往復、相互交織的過程,互聯網與電視的演進也不例外。互聯網技術重構媒介環境的同時也掀起了一場聲勢浩大的交往革命,消弭時空的“脫域交往”獲得“提升”,戰勝了傳統的“在場交往”,導致以電視為代表的傳統媒介的社交功能過時。而物聯網、云計算、拓展現實、人工智能等技術所推動的智能傳播時代的到來,將推動電視媒介發展的“逆轉”,成為破解電視與社交之間矛盾謎題的可能答案。如何以社交思維重新審視電視媒體,契合智能技術打造場景化媒體,推動電視社交功能“再現”,以關系鏈條為基點創新媒介內容形式與服務模式,激活用戶參與能量,重新定義生產、流通與消費等環節,將人機分離推向人機互動,并進一步連接用戶心靈引發情感認同,回歸身體在場的人際交往,成為未來電視業發展的題中應有之義。
在媒介環境學學者的觀點風行于世之前,人們往往忽略了回答“我們何以為人,我們在人生路途中的道德關懷上做得怎么樣”②的一個關鍵維度是媒介技術。媒介技術不僅是作為一面透鏡、一種渠道在傳遞信息,其本身的偏向和自主性也在塑造著人們生活與交往的環境。從時空觀念、人類感官再到倫理善惡,媒介環境學探析了媒介導致的分裂與失衡,卻也始終渴求著人與媒介關系的融合與復歸。正如美國學者萊文森(Paul Levinson)提出的“人性化趨勢”(anthropotropic),他將媒介演進的根本動力歸結為人的本身能動性,“人是積極駕御媒介的主人,不是在媒介中被發送出來,而是發號施令,創造媒介的內容”③,媒介的演化方向始終在服務和滿足著人類需求。而此時問題就轉向了人之于媒介的根本需求亦即媒介演化的根本動力是什么?
人行于世離不開社會交往,回溯人類漫長過萬年的發展史,當“我”開始渴求與“你”交流之時,便第一次擁有了姿勢、表情、語言等傳播媒介,宇宙蒼穹的一片孤寂被打破,開啟了傳播媒介發展與交往革命相伴相生的宏大歷史,因此服務于人們的交往需求便同時成了推動媒介演化的原因與結果。作為現如今最大眾化、最具傳播效力的傳播媒介之一,電視將視聽符號融為一體并實現了跨時空傳輸,承擔著連接人與人、人與環境,構建社會共同體的功能。麥克盧漢將電視界定為需要調動人們卷入參與的“冷媒介”,“在旅館房間里獨自一人開機看電視是不大愉快的,在家里獨自一人看電視也不是滋味。電視的馬賽克圖像需要社會補足和社會對話。”④因此當人們圍坐于沙發針對電視內容展開交流之時,其社交屬性不言而喻:其一端連接身外世界中遙遠、泛在的擬態環境,另一端連接現實生活中真切、親密的個體生活,建立著虛實相生并富有深遠意義的社會關聯,占據著家庭場景的中心地位。
既然媒介演進的核心動力是人的社交需求,隨著互聯網的興起,在社會關系網絡中進行視頻內容的觀看與分享成為人們的生活常態,超越時空局限的“脫域交往”戰勝了此時此刻此地的“在場交往”,作為“一切媒介的媒介”的互聯網、移動互聯網以近乎全能的自身實現了對過往所有媒介的突破性顛覆,補救了電視作為“無回應的語言”的缺憾,實現了個體去中心化的“多節點式生存”。網絡交往能力的“提升”導致了電視社交功能的“過時”,電視逐漸淪為一種背景板式的“伴隨性媒介”。
依據萊文森的觀點,可以這樣來看待媒介演進的標準:第一,想要憑借媒介來拓展傳播,以求超越耳聞目睹的生物學局限;第二,想要重新捕捉住這些昔日的傳播成分。換句話說,我們渴望回到昔日自然傳播的故鄉,雖然在延伸的過程中超越了這個故鄉。⑤在最初的原始部落社會,人的感官雖未被延展卻處于平衡狀態,書籍、報紙、廣播、電視等媒介接連興起,不斷突破著人本身的能量局限,實現時間、空間上的無限壓縮和延伸,即麥克盧漢的“媒介即人的延伸”。但是在延伸的過程中所付出的不平衡的代價,使得我們渴望擺脫線性交往媒介的束縛、結束彼此疏遠的原子狀態而建立更廣泛的連接。馬克·波斯特(Mark Poster)對大眾傳播時代的劃分與萊文森的思想不謀而合,他認為第一媒介時代以紙質媒體和廣播電視媒體為技術表征,在中心化的傳播結構中造就了“唯我論”式傳播者和單向度的受眾;第二媒介時代以互聯網技術為主導,是對“交往傳播關系的一種全新構造”,催生了“雙向的、去中心化的交流”⑥。當人的理性選擇影響著媒介演進,人們對于打破疏遠的渴望推動著第一媒介時代加速向第二媒介時代轉變。因此,面對內憂外患的雙重困境,電視如何以互聯網為技術架構、重新介入互動關系鏈條被看作是奪回媒介場域主導位置的發展路徑之一。
2012年前后社交電視(Social TV)進入快速發展階段,據粗略統計,全球有超過1000家公司在從事與社交電視相關的業務,包括平臺建設、運營、數據分析、廣告、技術提供等等,并呈現出簽到、聊天室、關聯社交網絡、好友節目推薦、節目指南、播出提醒、電子商務、投票、互動、競賽等多種形態。⑦本文對國內外的應用實踐進行了簡單梳理(見表1),發現主要有兩種由不同主體導向的發展模式。

表1 國內外社交電視實踐案例表
第一種由電視媒體為主體推動,在內容及服務兩個向度延伸社交功能。在內容方面,疊加彈幕、互動投票、觀眾連線等社交元素一時間熱鬧非凡,例如,北京衛視2016年春節聯歡晚會在舞臺中央的大熒幕中加入了彈幕點播的互動環節,觀眾通過網絡渠道發送彈幕來決定嘉賓的出場順序與節目走向;在服務方面,全國各大衛視基于電腦、手機等“第二屏幕”提供社交服務,例如湖南衛視“呼啦”、江蘇衛視“樂享”、東方衛視“哇啦”等應用。但這只是一種電視在原有機制基礎上進行修補的模式,在電視本身用戶流失嚴重的情況下很難突破圈層去留存老用戶、拉取新用戶,因而效果十分有限。
第二種是以互聯網服務商為主體開發的相對獨立的移動終端應用,跨屏互動逆向推進社交電視發展。例如,國外應用Miso對于用戶而言仿佛一個Twitter的電視節目分享版,任何人都可以在對應的節目上添加新的海報、視頻片段并分享給好友;而IntoNow可以通過用戶收看的電視聲音就能鑒別出是哪檔節目,用戶在識別出來的內容項目中進行簽到,并分享給好友;國內的蝸牛電視App,會基于數據推薦個性化節目指南,并且可以通過觀看節目積攢積分,用來兌換獎品……在該模式中,電視作為內容提供方處于劣勢,大多數情況下只是在為這些新應用進行單向導流,并未真正實現用戶增長。
如前文所示,這些一時風頭無兩的開拓先行者經過幾年時間幾乎全部歸于沉寂,人們開始質疑觀眾在看電視的同時使用社交媒體進行線上交流的需求是否真實存在。國外研究機構卓越研究理事會(the Council of Research Excellence)在1665名受訪者中給出的答案是:只有16.1%的電視觀眾同時使用社交媒體,并且該人群中低于半數(7.3%)的人參與的社交媒體與他們觀看的當前節目相關。⑧同時,央視索福瑞媒介研究公司(CSM)公布的十二城市基礎研究數據顯示,我國通過社交平臺對收看過的電視節目(包括電視和網絡上收看)發表看法的人群在十二城市總人口中的比例已下滑至4.0%。⑨鎩羽而歸的實踐結局與連續下滑的調查數據讓人們懷疑電視與社交場景之間的適配性,“社交電視”是偽需求推動下的一次錯誤嘗試嗎?
為了回答該問題,筆者選取了月活躍用戶已超過5.16億的國內知名社交平臺“新浪微博”,按照搜索指數記錄每天熱搜榜單排名前20的詞條,在2020年8月1日至2020年8月31日進行了為期31天的連續觀測后共獲得了620個樣本,通過篩選并歸類后發現:與當前電視劇、綜藝、電影等電視內容相關的熱搜詞條共有134條,占比高達21.61%。杜比實驗室(Dolby laboratories)的數據也顯示,疫情期間,95%的中國消費者曾在觀看娛樂內容的同時,尋求與他人在線進行社交聯系,其中有60%是首次嘗試邊看視頻邊聊天。因此。電視媒體與網絡媒體之間仍具有較大相關性。
前后兩類數據之間的差異表明,電視與社交的結合雖不是偽需求,但要求用戶在看電視的同時使用手機、打開社交電視App、自行搜索目標內容、與他人圍繞當下電視節目展開線上交流卻是偽需求,這樣一條冗長的行為發起鏈條和非直接的線上交往,讓社交從橋梁變成溝壑。我們需理解觀眾與社交媒體使用者的身份既因不同場景而分裂,亦在不同空間中互通共享,因而電視社交的場景雖真實存在但比預想中要更復雜。社交電視之所以失敗,是敗在了所提供的“社交”服務與兩個場景中的身份需求都未能匹配,現實場景與線上場景的簡單疊加導致觀眾需在一個舒適自得的“后仰空間”(客廳)中發起主動的“前傾行為”(社交),技術與觀念上的阻礙讓電視的社交“逆轉”充滿了矛盾與悖論:觀眾既不能專心享受電視內容,也不能盡情地在手機上社交,最終結果必然是徒勞無功。
大數據算法、5G、AIoT(Artificial Intelligence & Internet of Thing,人工智能物聯網)等新技術的涌現將大眾傳播推向了一個全新的“第三媒介時代”——這是一個人、物、環境之間實現互聯互通的智能傳播時代,宏觀上正改變著整個社會的資源配置方式和權力結構,微觀上重構著人類交往與生活、傳媒產業鏈運作的細枝末節。智能傳播時代的技術特性允許電視媒介在一個虛實疊加、多維融合的空間中構建社交場景。電視不再僅僅是提供交流的媒介渠道,亦為社交本身,即智能傳播時代電視所應追尋的社交化“再現”。但正如前文所述,我們渴望回歸的并不是一成不變的故鄉,而是在已經被延伸了的智能時代找回失落的自然要素,這要求電視不僅要滿足用戶的社交需求,還需滿足用戶在“流動空間”中對于原始的“在場”交往的訴求。而從互聯網時代的社交電視到智能時代的電視社交化演進,是破解電視與社交之間矛盾謎題的可能答案。前者是在“第二媒介時代”所興起的一種技術概念,電視試圖作為中介渠道連通兩個區隔的現實與虛擬場景;后者圍繞電視建立的社交內容與社交服務,不再囿于“第二屏幕”的跨屏互動,交流也不再局限于虛擬空間中的離場交往,不僅體現著智能時代的技術革新,也是一種思維范式的轉變。只有以社交思維重新審視電視媒體,契合智能技術推動電視在生產、流通與消費三大環節上的社交化演進,以關系鏈條為基點創新媒介內容形式與服務模式,才能激活用戶參與能量介入傳播鏈條,將人機分離推向人機互動,并進一步激活用戶心流體驗,使其回歸身體在場的人際交往。
電視在智能時代重構與受眾的關系,需正確理解用戶身份從附屬到本位的變革。羅蘭·巴特(Roland Barthes)將文本劃分為兩類:可讀性文本和可寫性文本。前者意義固定而明確,讀者只能被動閱讀而無法參與;后者是“永恒的現在時,任何后果性言語都不能在此立足”的文本,是一種沒有終點的生產。過去,電視內容的影響力與創造力之間存在二律背反,為保障專業權威性而成為只可讀的封閉文本。隨著“觀眾”的身份向“用戶”轉變,意味電視內容也需從“可讀性文本”轉向“可寫性文本”,搭建一個多元主體參與的智能一體化生產平臺,促進多元媒介深度融合,從而為用戶提供內容認知與情感認同的雙重體驗,并重新定義生產、流通與消費。
1.“用戶—媒體—機器”協作,構造智能一體化生產平臺
作為普及范圍最廣的大眾媒介之一,電視的優勢在于它是優質、權威內容的專業生產者(professional generated content,PGC),社交媒體的拿手好戲則是海量的用戶生產內容(user generated content,UGC),將兩者進行結合的專業用戶生產內容(professional user generated content,PUGC)是目前平臺媒體所提出的更制度化、更專業的理想模式。而如今,信息生產主體已經不再局限于人,基于人工智能技術的機器生成內容(machine generated content,MGC)成為延伸“人類大腦”的“媒體大腦”。未來的電視內容生產將不再囿于人或者機器,而是將PGC、UGC、PUGC內容通過MGC進行結合,達成“用戶—媒體—機器”間的共同協作,實現不同生產內容的優勢互補的智能一體化生產平臺。
在2018年6月,新華社發布以大數據處理技術、智能算法技術和人機協作技術為核心的“MAGIC”智能生產平臺,打出“率先定義AI時代內容生產基礎設施”的口號。它可以通過元數據標注、自動化識別與算法分析,從聚合的PGC與UGC的海量資源庫中抓取并制作優質、個性化的MGC內容,甚至可以結合直播技術實現立拍、立剪、立播的Live-to-VOD視頻,充分整合平臺資源,并簡化、連接和驅動整個內容供應鏈,實現用戶內容與電視內容的深度融合。根據媒體大腦數據顯示,從2020年2月2日至2月20日,覆蓋31個省市自治區,共計992家媒體機構在MAGIC平臺上合成20萬條視頻內容,充分滿足了主流媒體在疫情報道中的內容生產需求。
2.電視與社交深度融合,多維分發打通用戶入口
智能時代的電視社交化演進意味著電視媒體和社交媒體之間不再是零和博弈的對立關系,而要利用平臺思維實現電視與其它媒介平臺的深度融合,打通內容到達用戶的入口,為合作平臺有效導流。例如社交平臺為了滿足用戶對長視頻、深度內容的訴求,推動生產“電視化原創內容”。Facebook曾前后推出Facebook live 與Facebook watch平臺,試圖通過引入優質的、類似于電視節目的視頻內容獲取更多用戶停留時間,并實現用戶數量與廣告費用的增長,這與電視社交化的需求不謀而合。未來,電視業需要以“社交驅動型內容”來滿足用戶互動、對話和參與的社交需求。這不僅要求內容本身需要具有社交屬性,容易引起用戶的參與欲望,同時也要在社交平臺上深度嵌入,成為平臺原生內容從而為電視拉取新用戶。例如,美國有線電視新聞網(Cable News Network,CNN)在Facebook live中開始與電視同步直播政治聊天節目“CNN Talk”,并會直接向Facebook上的用戶提出問題,收集評論與意見,成為節目內容的關鍵環節。面臨疫情期間觀眾缺席的挑戰,MTV International在2020年3月推出了名為MTVGameNightwithCharlotteCrosby的新節目,觀眾可與明星連線進行直播互動,這一節目通過MTV International的Facebook和YouTube頻道同時進行分發,在虛擬界面中與觀眾建立更深層的聯系。
巨頭們的實踐表明,電視社交化的未來必定需要打破媒體邊界,在全新的彼岸完成異地重建,通過社交媒體、網絡視頻、移動應用程序等多平臺進行多維分發,從而突破“電視觀眾”與“社交媒體用戶”的身份壁壘,真正實現電視用戶增長。
3.創新用戶參與形式,提供沉浸式的雙重體驗
電視社交化提倡的人機互動不是人與機器的堆疊,而是人通過機器獲得從內容認知到情感認同的沉浸式雙重體驗。約翰·費斯克(John Fiske)曾提出了兩種關于電視的經濟理論,即金融經濟(financial economy)和文化經濟(cultural economy)。首先,“制片廠商(生產者)生產出電視節目(商品)然后賣給電視臺(消費);電視臺將節目(生產者)播出,相當于將電視觀眾作為商品賣給了廣告商(消費者)”,在金融經濟的兩個步驟當中注重的是電視的交換價值,流通的是金錢,觀眾處于被動而又無能為力的弱勢地位;而在文化經濟階段,觀眾同時具有生產者與消費者的雙重身份,這一階段注重的是電視的使用價值,流通的是“意義、快感與社會身份認同”,是一種“解放的,創造性的,游牧式的”快感。智能傳播的“第三媒介時代”,當觀眾一躍成為內容解碼與意義生產的主體時,意味著電視內容生產亦需從金融經濟拓展到文化經濟當中,為用戶提供超出內容本身的沉浸體驗。
首先,在形式上電視要以“生產型消費者”的視野調動用戶主觀能動性,引導用戶參與。美國流媒體巨頭Netflix率先進行了互動電視項目的探索,在熱門科幻電視劇《黑鏡》特別篇BlackMirror:Bandersnatch中支持用戶使用智能電視機遙控器或其他移動設備,選擇劇情的發展走向,以此決定主角的不同結局;HBO則通過與亞馬遜的Echo智能音箱聯手,允許基于內容劇情、線索的AI語音對話;國內也開始嘗試制作互動式電視劇,例如《愛情公寓5》在第13集中借助“彈幕空間”開啟全新互動玩法,賦予觀眾參與感和決策權。對于用戶而言,這種人機互動比之前任何跨屏互動都更有參與感,它既允許用戶成為生產者,也賦予了用戶對抗解碼的權力,并生產出此時此刻的專屬于此人的意義。
然而,形式上的快感最終追求的仍是用戶情感上的認同。疫情期間,即便觀眾不能到場錄制,《歌手·當打之年》仍通過視頻連線的方式為他們提供“虛擬觀眾席”,體現了對觀眾參與的尊重。電視作為一種“心靈媒介”,在人機互動的過程中通過對話喚醒用戶情感認同,生產者與消費者身份相通,意義與快樂也在交換中流通,從而轉化為用戶的情感能量,進而重新擁抱電視。
互聯網技術在提升、延伸人的活動能力與認識能力的同時,也使得單向傳播的傳統電視逐漸過時。但是,當延伸的潛能被推向極限之后,反而會出現被“截除”的逆轉,進入博爾丁所謂的“斷裂界限”(break boundaries),即一個系統在此突變為另一個系統的界限,或者說,系統在動態過程中經過這一點后就不再逆轉。我們追求新媒介、新技術以解除時空、階層、權力藩籬的同時,也在不斷地被拋離原有的既定秩序,進入一個高風險的困局:象征自由的脫域交往出現異化,人被困于繭房、群體陷入極化、階層面臨區隔……而此時,曾經過時的東西又會以“提升”的方式再次復活。“我們透過后視鏡看現在,我們倒退走步入未來。”麥克盧漢用“后視鏡”來類比媒介演進的復歸。在這個連接過去與未來的“后視鏡”中,人們一邊探索著新的斷裂,一邊追求著媒介技術的自然化、人性化。未來電視將借助于智能化技術重返客廳中心,身體“缺場”的人機互動最終也將重回“在場”的人際交往,這將是一個人類感官從分離回復平衡的“聲覺空間”,一個時空分離與壓縮的“流動空間”,一個私人領域與公共空間和諧共融的“再部落社會”。
1.連接客廳場景的“儀式感”觀看,打造智慧家庭生態
隨著5G、大數據、AIoT等技術的發展,以及可搭載操作系統的電視硬件的開發,智能電視、OTT大屏所承載的內容、應用與服務具備巨大的盈利與增值空間,吸引電視媒體、互聯網服務商、電信運營商以及硬件設備廠商紛至沓來。可以預見,未來電視不僅重新成為家庭娛樂中心,也將成為家庭互聯網的紐帶、客廳經濟的風口、智慧家庭生態的入口。
以美國互聯網巨頭亞馬遜為例,其在2014年推出流媒體設備Fire TV后開始試水客廳經濟,并相繼推出與之配套的智能音箱Echo、新型數字視頻錄像機(DVR)Frank,通過智能語音助手Alexa進行聯動控制,并為會員提供Prime內容服務。除此之外的Apple、Google公司以及國內的小米公司,均試圖以電視大屏為核心撬動融合線上線下、虛擬與現實的OMO(Online-Merge-Offline)經濟模式,華為更是將電視放置于“1+8+N”戰略的重要一環,推出了榮耀智慧屏,試圖依靠自研芯片、網絡以及終端優勢打造跨屏協同、生態共享的智慧場景。而此時的電視不再是硬件的“機器”,而是被賦予了連接智慧家庭、智慧社區甚至智慧城市的可能性。當那一天到來之時,人們將渴望回到客廳,呼叫語音助手打開電視,為觀眾自動匹配播放內容,讓用戶重新找回觀看的儀式感,也讓用戶重新圍坐在一起展開溝通與對話。
2.創建拓展現實,在超真實空間中重塑“同在感”
當消弭時空、跨越社會情境的虛擬交往成為生活常態后,技術卻在不斷地把人們推向雪莉·特克爾(Sherry Turkle)所提出的“群體性孤獨(alone together)”的狀態——我們似乎在一起,但實際上活在自己的“氣泡”中,我們期待他人少,期待技術多,“在虛擬世界的暗處,我們突然感到了徹頭徹尾的孤獨”。彼得斯(John Durham Peters)也同樣感嘆道:“電子媒介時代……交流的成功變成了跨越中介性的靈魂去觸摸另一個人的身體。”這便是麥克盧漢所說的物極必反的“逆轉”,“唯我論”的思潮在大浪淘沙之后又從頭再來,“他人”成為我們臆想的存在物,交流成為“對空言說”的疏離與孤寂。甚至伴隨著互聯網發展而成長的“Z世代”也面臨著孤獨和存在性焦慮的困擾,開始追尋對話與交流并試圖建立情感上的聯系,更不用說那些曾經歷電視黃金時代的中老年人。用戶渴望聚集在一起進行溝通與交流,這是“無形無象之人(discarnate man)”對身體在場的“同在感”的一種回溯。電視社交化所要追求的終極目標便是讓身處不同時空的人們實現身體“在場”的真實交往,這便是我們在“人工智能”的后視鏡中所瞥到的寥渺微光。
人類的創造力是永遠不會枯竭的,未來也不會僅滿足于身體在界面中的虛擬“在場”。美國增強現實公司Magic Leap的創意策略SVP John Gaeta,闡述了一個全新的概念:“Magicverse”。基于Magicverse所構建的世界是一種拓展現實(extended reality),虛擬與現實的界限在此內爆,混合在一起又產生了化學反應,進入到一個比真實更真實的“超真實空間”,人們成為了這個空間的創造者與親歷者,重新回到了面對面交往的“部落社會”。這個夢想也已逐漸照進了現實:Timefire VR推出了一個命名為Hypatia的虛擬城市和社交游樂場;Facebook正在研發的AR眼鏡將致力于在30年內實現人的遠距離“傳送”,允許采用虛擬現實化身(VR Avatars)的身份進行在場社交;微軟在Holoportation技術的基礎上推出Remixed Reality技術,給予了用戶全新的能力——在觀看真實世界的同時對它進行視覺的改變……而這些技術探索在后疫情時代,面臨居家隔離、辦公的常態化,如何跨越時空界限重現在場交往,顯得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有意義。
“一切技術都像高速旋轉的風扇葉子,不小心的人可能會割破手指頭”,物聯網、人工智能、混合現實、拓展現實等技術所構建的智能傳播時代或許足以讓人眼花繚亂并滿懷期待,但目前仍存在許多技術黑箱與人的異化等矛盾議題。例如當電視裝載上攝像頭,私人空間的可見性被批量生產且進入流動狀態,一個“所有人對所有人的互相監視”的“共景敞視社會”由此而來,“自我”在凝視中被“他者”化。因此,我們必須建立的共識是:在人與技術的關系中,人才是恒在的主體。正如唐·伊德(Don ihde)所言:“身體的在場確定了光亮之所。我們是身體,是文化的此在在世,更是技術的此在在世。”同時,當我們以智能技術來訴求未來人際交往、推動電視社交化之際,也不可忽視交流本就處于“狹窄的山脊”中,是一個充滿困惑、悖論、風險與不確定性的過程,理想而真誠的交往狀態始終難以實現。因而本文所探討從人機分離—人機互動—人際交往的演進的最終落點在于喚醒技術革命下的人本主義回歸:在更智能的“第三媒介時代”,人與人之間的關系如何通過電視得以回歸于平衡。在社會距離更加遙遠、社會信任無限縹緲的后疫情時代,如何真誠、平等地進行交往成為了新的社會議題。盡管凡人之愛不無瑣碎,但“凡真實的人生皆是相遇”,在有限的生命當中與一些人渡過共同時光,公正而又寬厚的彼此對待,是我們面對媒介區隔、社交異化時所給出的答案,也是智能時代電視社交化所追尋的理想狀態。
注釋:
① McLuhan,M.& McLuhan,E.LawsofMedia:TheNewScience.Toronto:University of Toronto Press.1998.p.7.
② [美]林文剛:《媒介環境學:思想沿革與多維視野》,何道寬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第50頁。
⑥ [美]馬克·波斯特:《第二媒介時代》,范靜嘩譯,南京大學出版社2000年版,第22頁。
⑦ 張磊:《社交電視迅速發展的三大原因》,https://36kr.com/p/1640062042113,2012年4月19日。
⑧ 《Econsultancy:16%電視觀眾同時使用社交媒體》,Christopher Ratcliff,http://www.199it.com/archives/205196.html,2014年4月1日。
⑨ 《2017年用戶年度觀看趨勢報告》,收視中國,https://mp.weixin.qq.com/s/BcoL8Fdg7IXTXDLmiSnWgQ,2018年8月28日。
⑩ 《杜比全球調研揭示娛樂消費新趨勢》,杜比實驗室,https://mp.weixin.qq.com/s/r4L-kTHbvdGJ4A3cwD0FLg,2020年11月1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