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 鈺
“戰爭不是游戲,也不是冒險家和嗜賭者的單純的娛樂,更不是心血來潮的產物,它是為了實現其特有的目的而采取的嚴肅手段。”①卡爾·馮·克勞塞維茨在《戰爭論》中揭示了戰爭的政治目的——戰爭是政治交往的延續。戰爭作為政治沖突最激烈的表現形式,其軍事邏輯起點是敵我的二元對立,是“我者”最大限度地使用力量,迫使“他者”服從我方意志的暴力行為。
如果說兩次世界大戰孕育了傳播學,那么冷戰及后冷戰時代的局部戰爭與軍事沖突則促進了和平新聞的誕生。阿芒·馬特拉在《世界傳播與文化霸權:思想與戰略的歷史》一書中將傳播的三個支撐點首先賦予了戰爭,“傳播,首先是為了用來進行戰爭……戰爭和戰爭的邏輯是國際傳播的歷史及其學說和理論的主要成分”②。的確,戰爭總是與大眾傳媒彼此互塑:第一次世界大戰帶來了“宣傳”與“總體戰”;第二次世界大戰又躍升為“心理戰”,呈現為悲觀主義文化觀的“子彈效果模式”;海灣戰爭及后冷戰背景下的其他軍事沖突使存在矛盾心理文化觀的傳播學者更加自信地投入“新強力效果模式”研究;與此同時,現代戰爭也是信息技術的戰爭,具有“空間失落感”的遠距離傳播的大眾即使身體“不在場”亦可影響戰局,傳媒的強力報道與美國民眾的反越戰運動“撕裂”美國社會,使得美軍以戰敗結局而草草收場。新聞傳播學界一方面看到“傳媒是戰爭的催化劑與助推器”③,另一方面也積極反思傳統新聞隱藏在客觀性等新聞標準下的流弊,試圖探索區別于傳統戰爭新聞報道模式的另一種建構新聞的方式——和平新聞。
經驗表明,許多人認為“沖突”是“暴力”的同義詞。因為按照新聞慣例,受眾會習慣性將沖突內化為暴力,大多數人可能會認為報道沖突意味著報道暴力事件。對于和平新聞模式的認知,首先要經歷一場關于沖突、暴力、非暴力與和平的語義旅行。
“如果一個行動系統有兩個或兩個以上不兼容的目標狀態,則稱該系統處于沖突狀態。”④挪威學者約翰·加爾通的這個定義將沖突視為行動系統的屬性,并按照兩個維度使其劃分為個體與集體組成的行動系統沖突、系統內與系統間的沖突。加爾通介紹說,沖突不總是破壞性的,破壞性與非破壞性是沖突連續體的兩極。社會沖突理論學者拉爾夫·達倫多夫表達了相同的沖突辯證觀:沖突是現代社會的常態表現,社會沖突可以通過協商對話、達成共識來化解矛盾,發揮社會沖突的積極功能以便實現社會秩序的穩定。⑤沖突可以表現出破壞性,也可以表現為建設性。劉易斯·科塞認為破壞性的沖突可以通過“安全閥”制度解壓⑥,而彈性較大、結構靈活的社會結構下沖突的出現不僅沒有根本性破壞作用,還可以對社會的整合和穩定起到積極的正效應。如果我們本能地用一種負面評價對待沖突,那就與和平研究背道而馳。
為了便于彰顯潛藏在人類頭腦黑箱中模糊的和平定義的問題,加爾通將和平視為一種非暴力的狀態。這實際上不是一個準確的學術定義,但是可以將和平與社會秩序其他方面的許多意識形態兼容。他同時拒絕了慣常理解的相對狹隘的暴力概念,即暴力僅指行動者通過施加影響使人身體上喪失能力或以剝奪健康作為結果,而采用了一種擴展的暴力概念,即人類的實際身體實現和精神實現低于他們的潛在實現,這里包括六個維度的考量,分別為生理的與心理的、積極的與消極的、是否受到實際傷害、是否有一個行為主體(人)、個人的與結構的、顯在的與潛在的。加爾通從六個兩分法中忽略最不重要的積極與消極,從而展現了圖1所示的切分后的“暴力蛋糕”⑦。

圖1 暴力類型圖
二十多年后,加爾通引入了“文化暴力”概念,這可以視為結構暴力的后續。文化暴力使直接暴力或結構性暴力合法化。文化暴力存在于文化的諸多層面,而不是整個文化。加爾通在《文化暴力》中做了這樣一個類比:“一個人用語言鼓勵潛在的殺人犯:‘殺人是自我實現!’這可以證明英語有能力表達這一思想,而不能證明英語本身是暴力的。整個文化很難被歸類為暴力,所以可以說文化C的A層面體現了暴力,而不是文化C是暴力的”⑧。對于和平研究來說,由暴力文化的反面可以推導出和平文化,即文化的各個方面有助于證明直接和平和結構性和平,并使其合法化。和平研究就是要永無止境地尋求和平文化。文化暴力使直接暴力和結構性暴力看起來或感覺上是對的,或者至少不是錯的,或者更直觀地,“文化暴力是將行為的道德色彩從紅色(錯誤的)變為綠色(正確的),或者至少變為黃色(可接受的)”⑨。
至此,加爾通的“暴力三角形”完成。三個角分別是直接暴力、文化暴力與結構性暴力,并且暴力三角形的因果鏈沿著三條邊的六個方向相互流動。直接暴力是事件,結構性暴力是升降起伏的過程,文化暴力是常態。這樣,一幅暴力現象學的層級圖躍然紙上,底層是為直接暴力和結構性暴力提供養分的文化暴力,上一層是剝削或非社會正義的結構性暴力,頂層是肉眼可見的經驗主義范疇的直接暴力。許多直接暴力可以追溯到垂直的結構性暴力,比如剝削、壓迫和邊緣化。文化暴力使結構性暴力和直接暴力合法化,而消除文化暴力是更加困難的。
1965年被英國記者林奇稱為和平新聞的奇跡之年,這源于加爾通和魯格發表的一篇極具影響力的論文《外國新聞的結構》,其從地理結構出發將國際社會結構高度簡化為兩層:強者(topdog)國家和弱者(underdog)國家,提出在強者/弱者基礎上疊加了個體/國家兩種人類組織,這兩個層級相互依賴、緊密聯系。⑩他發現世界的真實圖景是邊緣國家幾乎不擁有自主權,不管是好新聞還是壞新聞,都是為了中心而存在的。邊緣的國家必須發生容易引起注意的事件才能被重新認識,而這樣的后果是“弱者”國家的新聞呈現的是負面、突兀、斷裂與不連貫的,自然災害和事故將扮演重要角色。而且,邊緣國度呈現的是簡潔、統一、均質、不復雜的“人性化”想象。國際新聞說到底其實是“舊”聞——在舊的背景下被解讀的、符合與滿足人們的“心理預投射”或“心理矩陣”。這為處于邊緣地帶的弱國總是被誤讀與誤解找到了理論基礎。
加爾通繼續深化了“和平即非暴力”的理論。暴力的反面即和平,而暴力的延伸概念也可以推導出和平的延伸概念。和平概念也有兩個層面:沒有個人暴力,也沒有結構性暴力,加爾通把這兩個層面的和平稱之為消極和平與積極和平,即更簡潔的非暴力與社會正義。對于和平的概念,他提出相對靜態的公式,即和平=直接和平+結構性和平+文化和平,與相對動態的和平闡釋:“和平是以非暴力方式發生創造性的沖突轉化時我們所擁有的東西。”對和平的考驗在于處理沖突的能力。這里有三點需要指出:沖突可以被創造性地轉化;超越沖突的不兼容性;不會重復出現暴力。或者也可以用一個等式來表示:和平=創造性+非暴力+沖突轉化。這一理論貢獻在于不僅看到了和平與非暴力的關系,也洞見了和平的解決進路。
和平理論的基本形態已經清晰可見。和平理論倡導不應該指定敵人是誰,不應該毫無感情地貶損他人,或是因為某些人在歷史中的角色而被奉為精英,和平建議“應該針對社會結構總的不和平,而不是人類同胞”。總體上,和平研究是對實現和平的過去、現在和未來條件的研究。
自現代國家體系開始直至第一次世界大戰以前,戰爭都表現為有限戰爭的形式。從在感情和信念上與國家戰爭一致的人口數、參戰的人口數、受戰爭影響的人口數、戰爭所追求的目標四個方面考察,20世紀戰爭的性質已然成為全民戰爭。“戰爭之成為全民的戰爭,不僅是因為每個人都將成為戰爭的參與者,而且也因為每個人都有可能成為戰爭的受害者。”傳統戰爭新聞記者如果采用戰爭軍事邏輯與戰爭話語去報道新聞,會顯著放大暴力的一面,加劇文化暴力與結構性暴力。加爾通關注到戰爭新聞話語的封閉與偏狹,那些曾經被認同的客觀性標準帶來了認知層面的理性束縛,他將其稱為DMA(Dualism-Manichaeism-Armageddon)綜合征,世界被用兩極術語來描述:“好的”和“壞的”,尤其批評美國在涉及其他國家與人民的全球事務中粗暴干涉他國內政,患上了“國內與全球暴力成癮”的疾病。這種對于傳統戰爭新聞范式局限性的反思有助于走出二元對立的沼澤,牽引并導向和平新聞的范式。
加爾通寄希望于大眾,尤其是新聞記者將沖突向積極方向轉化,“非暴力必須成為公共話語的一部分”。直到20世紀末,和平研究者、傳播學者和記者才將注意力集中在如何利用媒體作為沖突轉化和建設性解決沖突的催化劑的問題上。1997年加爾通和林奇等人主持了在英國南部阿普洛莊園的和平新聞會議,對職業記者進行和平新聞的早期教育培訓,從而將和平新聞的理論探討延展到新聞教育的促動層面。
對戰爭和沖突的傳統報道是沿“歧途”而行,這只會使媒體與和平使命背道而馳,而繪制和平新聞的路線圖則是對沖突報道創造性轉化的“大道”。究竟是大道還是歧途,取決于焦點是沖突及其和平轉化,還是由暴力和戰爭造成的根本沖突帶來的一連串后續沖突及輸贏利益的問題。新聞記者與醫生的工作程序極其相似:診斷、預測與治療。傳統戰爭新聞以“疾病”為導向,戰爭新聞記者關注的不是如何克服疾病,而是通過和疾病本身一樣的暴力手段戰勝疾病,獲得身體的勝利。與預防醫學的作用一樣,柔性的新聞報道的價值不應該被低估。和平新聞并不拒絕表現戰爭和沖突,而是創造性地積極促進沖突的非暴力轉化。加爾通把和平/沖突VS戰爭/暴力、真相VS宣傳、民眾VS精英、解決VS勝利作為和平新聞的四大取向來進行比較。
加氏的四大取向原則為后續的和平新聞研究者提供了按圖索驥的價值標準。可是,這也引發了德國和平新聞研究者威廉·肯普夫的質疑,他指出加爾通和平新聞/戰爭新聞的模式建立的是簡單的二元論,并且只描述了兩種新聞模式的結果,并沒有告知如何實現或抵達和平新聞。這將激化和平新聞的支持者與和平新聞的反對者之間的矛盾,并把和平新聞理解為故意無視高質量新聞規范的倡導性新聞的變體。在繼承了多伊奇社會心理學關于沖突的認知表征和群體的社會結構理論之后,肯普夫認為傳統的沖突報道傾向于延續和升級沖突,很少符合高質量新聞的專業規范,認為在建設性處理沖突的維度下,和平新聞模式應該被采納。和平新聞是編輯和記者意識到他們對構建現實的貢獻以及他們為和平提供機會的責任。但是寄希望于記者遠離主流社會信仰是毫無幫助的,記者首先應當接受事實,然后再去解釋事實。他提出和平新聞實現的“兩步走”戰略來解構戰爭話語,并將暴力導向的戰爭新聞轉化為沖突導向的和平新聞。第一步是“以降級為導向的沖突報道”,即高質量新聞報道,特點是保持中立,與沖突各方保持臨界距離。和平話語并不是調和矛盾或抑制沖突的話語,如果戰爭話語會發出“誰有罪?”“如何阻止他們?”這樣的質問,那會演變為沖突升級的發動機。而和平話語采用對沖突的廣角視角,尋求以降級為導向的沖突報道的本質,即這樣提問:“問題是什么?”“怎么解決?”。第二步是在停戰或和平條約締結階段,“以解決為導向的沖突報道”有助于解構戰爭話語。和平新聞必須比主流社會話語提前一步,才能朝著緩和、解決沖突與和解的方向前進。相較加爾通的靜態和平新聞的概念,肯普夫更注重其動態的沖突升級與降級的過程,在《走向和平新聞的理論和(更好的)實踐》一文中稱其為連續體的兩極,并繪制了理論藍圖,見圖2。

圖2 沖突升級的階段和步驟
在這里,沖突升級不是一個線性過程,而是階梯式向前發展的。沖突各方的合作帶來雙贏模式,沖突各方的競爭演變為斗爭走向輸贏模式,而沖突各方爆發最激烈的戰爭只會落得雙輸的下場。它遵循契訶夫式的“前進兩步,向后一步”的模式,即在沖突升級的每一個階段,都存在一個退出的機會,這樣可以一步步使沖突降級。因此,如果和平新聞旨在減少傳統新聞的升級傾向偏見,那就不應該簡單地將其概念化為戰爭新聞的對立面,而應該把它理解為一個傳統沖突報道中逐漸減少升級傾向偏見的過程。所以,升級導向或降級導向的沖突報道的特征不是固定不變的,而是取決于沖突升級的當前級別。
雖然不少研究者的前提假設都是“我們都贊成和平”,但是對和平新聞的批駁卻異常激烈。托馬斯·哈尼茨指責“和平新聞不可接受地將政治責任從政治家和政策制定者轉移到記者身上”,同時質疑和平新聞提法的合理性,認為其頗具“新瓶裝舊酒”的重復發明意味。戴維·萊昂作為英國廣播公司的職業記者,批駁和平新聞毫無意義,認為“和平新聞是好新聞的對立面”。創造締結和平的政策不是記者的工作,堅持新聞的客觀性是對抗“依附性新聞”相對主義的有效方法。對于加爾通認為的心理與文化上的傷害經常被記者忽略這一說法,萊昂作為媒體人并不認同,他認為對心理、結構和文化傷害處于大多數報道的中心,新聞媒體應該變得更具有情感素養、更好地報道情緒,但是對這些問題的解決是更好地運用“傳統工具”,而非開啟新的工具箱。
肯普夫不同意哈尼茨的說法,他認為社會現實是一個建構的過程,建構并不是真實的對立面——虛假,而是社會協商和互動產生的意義,并在新聞話語中形成。新聞記者不應該僅僅“隔岸觀火”和“記載火情”,而應該起到調解沖突的作用。好新聞的實現是以特定沖突的處置能力為前提的,而這一能力的獲取不應該聽天由命。對萊昂頗具挑釁意味地將好新聞與和平新聞對立的二分法他也并不贊同,相反,他認為和平新聞是好新聞的先決條件。但是肯普夫也不得不承認,對和平新聞的批評也并非全然無理的,“和平新聞是在倡導性新聞與建設性沖突報道之間走鋼絲”。和平新聞這個詞結合了兩個很難調和的因素:“和平”與“新聞”。新聞界慣常對好新聞的專業規范標準包括真實、客觀、中立、超然。和平新聞支持者如果逾越邊界,過分倒向低估客觀、中立和超然的價值觀,甚至會演變成倡導性新聞的變體,如放棄沖突的冷靜分析而帶有強烈道德色彩的在善與惡的斗爭中站隊的依附性新聞。其實,好新聞與和平新聞的爭論焦點在于大眾傳媒的認識論視角,即主體與觀察客體之間關系的基本分歧,是現實主義還是建構主義。而關于客觀性辯論是新聞研究的常青樹,它觸及了新聞傳播的哲學基礎。
杰克·林奇和安娜貝爾·麥克古德里克繼承并發展了加爾通的和平新聞模式:“和平新聞是編輯和記者做出選擇的時候——選擇報道什么新聞,以及如何對沖突作出非暴力回應”。林奇認為萊昂使用規范現實主義的立場失去了應有的反思性和自主性,他的和平新聞模式是站在批判現實主義的角度,認為和平新聞是一種有意從弱勢群體當中尋找視角并將其提升到新聞領域的新聞模式,可以鼓勵對主流意識形態結構的“協商”和“對立”解讀,從而糾正新聞慣例的不良影響。
肯普夫認為林奇等人的和平新聞定義缺乏準確性,容易被誤解為倡導性新聞。記者本身是社會的一員,與其他社會成員具有共同的社會信仰,比如個人事業的正義性、個人受害者的角色、敵人的非法性等,這些信仰會為記者提供戰爭框架(零和模式),把與對手的每一次互動解釋為“善”與“惡”之間偉大歷史斗爭中的事件。所以,記者需要與這些信仰保持距離,用不同的解釋框架——和平框架(雙贏模式)來取代它們。對以加爾通與肯普夫為代表的和平新聞模式的基本觀點進行比較,可以歸納為表1:

表1 加爾通與肯普夫的基本觀點比較
跳脫出和平新聞的認識論與理論基礎的分歧討論,從沖突的歷時性角度上看,加爾通極力主張的和平新聞是在沖突處于不同階段時,即戰前、戰時、戰后都抵制偏見,促進和平倡議。這是一種靜態的、理想主義的新聞構想。肯普夫發現戰前和戰時的戰爭報道強烈傾向于促進沖突升級,但這種偏見在戰后報道中也經常存在。即使在戰爭結束后,也只有少部分記者以一種強烈的降級導向的方式報道沖突。在沖突激烈極端階段進行和解對話是不合適的,因為這時記者設法讓公眾意識到暴力沖突給所有參與者帶來高昂代價就已經是取得的巨大成就了。此時,解決方案的提議可能會讓社會成員輕率地認為報道不可信,或者是敵對者的一種反向宣傳策略。所以,可行的進路是擺脫對暴力和相互破壞的執著,并提醒公眾注意可以解構沖突各方對立觀念的外部觀點。如果做到了這一點,和平新聞可能會進入到建設性進程中,重點報道如何開始和平進程和如何建設和平的問題。
不僅如此,和平新聞還包含著這樣的悖論:在《外國新聞的結構》中加爾通促使人們不再把對新聞內容的影響歸因于個體記者的偏好,而是看到了強弱國家的政治經濟深層影響;而和平新聞的國際實踐中的教育和勸勉,總是試圖在個體記者層面上尋求改進,要求和平新聞記者與受眾之間建立“和平”對話,而忽視了阻礙和平新聞發展的政治經濟、文化、社會等新聞生產的宏闊視角。新聞生產當然不可以被視為孤立的記者行為,而是與國家政治結構、經濟結構、新聞機構的經濟基礎、社會組織或職業規范、意識形態、文化傳統及符號系統等一系列制約因素的合意的、共在的、互動的、循環運動的過程。
礙于和平新聞的認識論假設、總體二元論、倡導性傾向、規范基礎和對塑造新聞生產現實的各種制約因素關注不足而受到批評的聲音還在繼續,給和平新聞下任何一個靜態的、封閉的定義可能都是失當的,當然也不必以“好”新聞的某種必然性標準去框定它的實踐走向。杰西·本提供了一種理論視角,包容和平新聞研究者緊張關系之下隱含的共識,那就是和平新聞是在從被動到主動的“頻譜”上運行,被動的一端是像萊昂這樣的職業記者堅定地捍衛好新聞、客觀性、真實性等新聞傳統主義標準,主動的一端是像加爾通、林奇等學者努力糾正系統性偏見的主張干涉主義的報道風格。這種頻譜的隱喻修辭使和平新聞更具有開放性、靈活性和流動性,也創造了一個更為友善的理論和實踐討論空間,有助于推動和平新聞的范式轉型。
不同的國情、文化制度規約導致理論原初概念、經驗指標等不對等的常見理論跨界問題產生,和平新聞概莫能外。例如根據全球和平新聞中心開發的和平新聞內容分析編碼表,可對書面或口頭報道的單條新聞進行評估和平新聞框架。編碼包括語言、寫作、事件、派別、解決方案5個一級變量,及其下設的13個二級變量,見表2。

表2 全球和平新聞中心的和平新聞內容分析編碼表
對變量與分值的合理性先不做過多討論,僅從加爾通“真相/宣傳取向”對立以及“寫作”下設二級變量“新聞傳遞官方宣傳”的經驗指標上,可以看到西方高舉新聞自由旗幟,而對宣傳的意識形態及政治制度的批判。但是實際情況是西方的新聞實踐并未完全拋棄宣傳,而是“由于宣傳的知識的不斷積累,宣傳者和受眾都具有了反思性。簡單粗糙的宣傳正被精心設計的宣傳所替代”。宣傳的正當性深受質疑,舊宣傳向新宣傳轉化的過程采用了更加隱蔽、難以被識破的方式。所以在引介西方理論與經驗的時候,需要警惕使用“全球標準”的唯一量尺而抹殺非西方的特殊經驗,回歸學術自主性和文化自覺性,審視并警惕有可能造成學術殖民的西方理論霸權。
和平新聞記者與和平報道模式僅是和平新聞的業務取徑。“我們生活在一個相互依賴的時代。”基于歷史的連續性和變遷并存,世界政治圖景是復合、相互依賴而交織成的“織錦”,任何民族國家都不能背離國際交往基本準則而獨善其身。民族國家如果僅憑“分餡餅”式的零和博弈思維錙銖必較,必然會落入“修昔底德陷阱”,但如果轉向“一起做更大的餡餅”的正和情勢與共贏理念,或許可以適當消解激烈的二元對立軍事邏輯。考察和平新聞模式的多元思辨聲音,對于國際政治與國際關系和平發展的媒介認知有借鑒意義,而對于籠罩在沖突升級語境與暴力話語下的成員個體也具有紓困的現實價值。于媒介從業者和學術共同體而言,建立一種新聞學的想象力進行視角的轉換,于彌漫著憤恨、不安與漠然情緒的公眾語境中發現“有哪些價值備受珍視卻遭受威脅,又有哪些價值備受珍視同時也得到倡導”是職責所在。
“事實就是這樣”或“我們只是報道事實”是西方新聞電視節目主持人最經常使用的結語,但事實真的只是這樣嗎?是否存在另一種建構現實的可能性?對某些局部事實的忠誠就是新聞業的全部追求和行動綱領嗎?換句話說,這樣的闡述會不會是促進沖突升級、形成結構性暴力與文化暴力而推卸責任的借口呢?從1965年以來,和平新聞的務實性、多樣性、開放性和自身矛盾性邀請了越來越多的新聞傳播研究者加入范式轉型和新聞運動的討論熱潮中。傳統新聞觀念下的共識的堅定捍衛與集體無意識的自我批判性認知的聲浪還將繼續,多元平等對話有利于產生世界性的理論貢獻。和平新聞與戰爭新聞并不是“非黑即白”的簡化二元論,它們可以被定義為“滑動標尺”的兩端。在環環相扣的全球化時代,“給和平一個機會”,表達的是和平新聞支持者希望處于戰爭與和平居間狀態的新聞創造性地向非暴力的沖突轉化,或者向降級與解決的方向演進。這種對新聞的現實社會建構方式,可以有助于我們對沖突話語的復歸與反思。面對國家間的沖突與暴力,和平記者當然不應像《貓的搖籃》中霍尼克爾博士一樣超然與“天真”地玩弄翻繩游戲,也沒必要“把嬰兒和洗澡水一起倒掉”,全然摒棄傳統新聞客觀性等價值理念,而應該在遵循好新聞準則的基礎上保有創造性并非暴力地思考和平關懷與履行和平使命。以相互依存的方式看待自我與他者的關系,關懷所有人的生命問題,不管是困頓于沖突的人、報道沖突的記者還是未曾遠離沖突的受眾。
注釋:
① [德]克勞塞維茨:《戰爭論》,余杰譯,臺海出版社2018年版,第16頁。
② [法]阿芒·馬特拉:《世界傳播與文化霸權:思想與戰略的歷史》,陳衛星譯,中央編譯出版社2001年版,第1-2頁。
③ 董巖、楊楠:《戰爭與傳媒,誰塑造了誰?——對百年戰爭與傳媒的透視與反思》,《國際新聞界》,2004年第1期,第64頁。
④ Johan Galtung.InstitutionalizedConflictResolution:ATheoreticalParadigm.Journal of Peace Research,vol.2,no.4,1965.p.348.
⑤ 趙華興:《沖突與秩序——拉爾夫·達倫多夫的政治社會學思想研究述評》,《河南社會科學》,2009年第1期,第38頁。
⑥ 黃文龍:《安全閥:大眾傳媒的社會角色——蘇聯新聞體制的啟示》,《新聞記者》,2008年第3期,第75頁。
⑦ Johan Galtung.Violence,Peace,andPeaceResearch.Journal of Peace Research,vol.6,no.3,1969.pp.172-173.
⑧⑨ Johan Galtung.CulturalViolence.Journal of Peace Research,vol.27,no.3,1990.p.291.p.292.
⑩ Johan Galtung,Mari Holmboe Ruge.TheStructureofForeignNews.Journal of Peace Research,vol.2,no.1,1965.p.6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