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的路

劉新陽

人生的路彎彎繞繞，曲曲折折。我這一生走過無數(shù)條路，終點各不相同，路途或泥濘，或坎坷，我都走到了終點，也看盡了沿途的風(fēng)景，可我永遠(yuǎn)也忘不掉那兩條回家的路，都是那么長，那么長。

我的童年生活并不全都是完美的。母親過世的很早，彼時我只有兩歲，父親也沒過多久續(xù)弦迎娶了繼母。那時的我還很小，懂得不是很多，只是知道家里多了一個“媽媽”，對我卻不是很好的“媽媽”。

我至今仍能清晰地記得那條回家的小土路，我記憶里最深的是夏天的小路，小路兩邊到夏天的時候長滿了小野花，有黃色的，紫色的，或高或低，到了晚上，月光斜斜的灑在小路上，你走在路上一定會聽到蟲子的笑聲，那么美妙。就是這條小土路，那么短卻又那么長，陪伴我走過了漫長的歲月。

小時候，我的小學(xué)與我的家并不是很遠(yuǎn)，短短十五分鐘的路程，我可以走上一個小時甚至是兩個小時。也不知道為什么，我每次只是想再慢一點，再晚一點。幾乎每次回家，太陽剛開始下落，陽光灑滿了小路，而永遠(yuǎn)只是我一個人走回去。那條小土路可以說是我的秘密樂園，我會到路邊折幾朵小花戴在耳邊，會蹲下來看一隊隊的螞蟻搬家，哪怕是幾撮土堆我也會玩上許久，甚至還會向前走一步，再向后退上兩步。每每到家，天早已黑透了。

而今再想，兒時的我從心底里排斥回家，可能是因為那個家里沒有那么多的歡聲笑語，沒有那么多溫暖的陽光，更多的是冷冷的黑暗。

這條回家路，是那么那么的漫長。

好在，沒過多久，我找到了第二條回家的路。

這第二條回家的路是我和我愛人相戀后找到的。我與他家的距離是四百公里，在那個交通不發(fā)達的時代，這無疑是一個漫長的距離，是那么的遠(yuǎn)，那么的長。每次回家，都要坐上一天的綠皮火車，這還是運氣好的時候。如果運氣不好，甚至?xí)旧弦宦贰Ｆ渲邪。铍y忘的，要數(shù)一次，那次火車上的人實在是太多了，多到我是被愛人舉著，從窗戶上火車的！

那年，是一個冬天，北國的冬天尤其的美，我來自那里，也愛著那里的冬天，最愛記憶中的雪，大片大片的雪花開始飄落，它們從幽深的天空來，似乎無窮無盡，肆意拋灑，干枯的樹枝像海底的珊瑚，快速地生長，變得不一樣的豐腴。冬日的天空沒有飛翔的羽翼，卻有無數(shù)潔白的精靈漫舞。輕盈的雪花慢慢在地面積累，大地變得與天空一樣明亮。一場雪，就這樣悄無聲息地把世界改變。雪花的軌跡在空中隨風(fēng)搖曳，橫斜飛揚，追逐盤旋。雪，給了冬季的天空與大地以生機，在晴好的天氣消融，沿著瓦片滴落，像極了淅瀝的雨聲。

如今，我仍能記得過年回家那列綠皮火車上發(fā)生的人與事，滿滿一車廂的人，貨架上堆滿了行李。火車上，總有幾個大漢坐在一起打牌喝酒，逼迫一個車廂的人感受它們的喜悅與失望;震天的呼嚕聲、孩子的哭鬧聲、女人們的說話聲、列車員推著車吆喝著：“啤酒，飲料，火腿腸，方便面。”印象中的那個車廂是又吵又亂的，還很臟，甚至沒有我的落腳之地，有時只能坐在鋪在地板上的報紙上歇一歇。下了火車，還要坐著客車走上幾個小時的山路才能到家，到了之后，往往已經(jīng)是深夜，我也已經(jīng)頭腦發(fā)脹，全身酸痛。

那年的冬天雪下得很大，天氣卻很暖。我依稀記得路邊的風(fēng)景：天，瓦藍，沒有一絲絲云，只掛上一輪暖陽，閃著柔柔的光。風(fēng)，清冷，是稍微有點的涼，沾衣拂面會有感的寒。落葉飄在風(fēng)里，炫舞出最后的浪漫。岸邊垂柳的絲條，恰似梳妝的女兒。落光葉子的白楊，在冬陽灑下的光輝里，白晰的軀體，圓潤光滑。高昂的枝頭，似伸出的手臂，三蕩兩晃一搖，猶如在那片瓦藍上做出一幅寫意的畫，賦上一首抒情的詩。一望無際的鄉(xiāng)野，一覽無余的天際。空曠，是美的極致。沒了姹紫嫣紅，冬野的闊廣，如同敞開了的胸懷，坦蕩，宏大，包容，孕育。肅穆里的莊嚴(yán)，寂靜中的適美。飽滿了初冬的情懷。不久的日子里，會有一場雪，雪落在鄉(xiāng)野，掩了裸露的鄉(xiāng)土，覆了溝溝壑壑，天與地?fù)肀е肀е碎g。這場雪，晶瑩剔透，輕盈的落，自然的飄，素簡了世間，婉約了人心。雪花飄落的美，美了眼眸，醉在心窩。

這條回家的路，在沒有智能手機、高鐵的年代里，是枯燥乏味而又極其漫長的。但在我的心里，這漫漫回家路卻只是彈指一揮間。因為每每回家，家里永遠(yuǎn)是亮堂堂的，雖然已然是深夜。桌子上總是準(zhǔn)備著熱氣騰騰的飯菜，無論有多晚，總是會有人等你歸來。

以至于多年后，我再次想起那天的雪，那年的冬天，心里總是暖暖的。曾經(jīng)。人們問我想家嗎，我會說不想。如今再有人問我，你會想家嗎。我說，會呀。他又問，想家里的什么。我說，想家里的雪。雪花，凝結(jié)，匯聚，升騰，飄零，散落在蒼茫大地，他們永遠(yuǎn)不會融化，當(dāng)你想家的時候，抬頭看看他們，他們一定會帶你回家。或許，這就是我畢生追尋的溫暖吧。

而今再次回憶當(dāng)時的場景，我是那么熱切地盼望著回家。那是我人生第一次感受到漂泊的心靈有了歸所，奔波的腳步稍作停歇。

這條回家的路竟是那么短暫，稍縱即逝。

其實，家，是一個人的歸途，是一個人心底最柔軟的一角，再熱愛自由的人在夜深人靜之時也會渴望安定，渴望被溫暖。

什么是家？是媽媽深夜的一碗面，是爸爸黑暗里的一盞燈，是擁擠的房間里氤氳的熱氣，是一份填滿心房的溫暖。

我已過不惑之年，卻仍然沒有回家的路，仍然只問前路，不問歸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