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羽捷
我常常跟人傾談精神生活方面的問題,也常常讓自己陷入尷尬的境地。通過對方的神情、語調,我便可以感覺到自己的言談是多么不合時宜,他們的表情好像在說:一個過于關心精神生活的人,要么是情感過剩的文藝青年,要么就是時間過剩的富人。
顯然我兩者皆不是。情感、時間,對我而言都越來越少,越來越珍貴。但我一直很警惕陷入一種干燥的、單面的人生。
因為受邀參與今日美術館的對談,我又看了一遍薇薇安·邁爾的展覽,有一些觸動。大概因為我們現在有太多煩悶和焦慮,所以看到那種擁有自己的“小宇宙”的人,我會覺得特別親近。
薇薇安很難被歸類。你可以說她是保姆,可以說她是街頭攝影師,也可以說她是飄蕩在城市中的幽影。
她根本不關心自己屬于哪一類,不在乎自己會“被歸類”“被分類”,她不需要用“被確認”來消除身份上的焦慮感。
看她的自拍—事不關己的表情,眼神冷靜,面容清明,她是一個旁觀者,旁觀自己,也旁觀別人。有時她和路人同框,有時她的影子雁過留痕。
她拍他人,但絲毫沒有把拍攝的對象當作景觀。特別是看她拍街頭的流浪漢、窮人、工人,你會覺得充滿溫度,覺得她就來自他們當中;拍玩耍的小孩兒,被拍攝者也沒有任何表演痕跡,她的保姆身份讓她輕易就能貼近孩子。在這方面,很多攝影藝術家是做不到的。他們的照片打磨得很精致,卻缺少融入,與人是脫節的,他們是在拍另一個群體的故事,帶著獵奇的視角。甚至,他們根本不關心邊緣人群。那些重大的歷史節點和事件,可以關心的題材太多了,每一個都比拍普通人、普通生活更炫目,更容易獲得成就。
另一點讓我感動的是,薇薇安根本沒想過要用攝影為自己帶來什么,她只是單純地享受這個世界—遠離自己工作的那個世俗世界。從她留下的十余萬張沒有洗出來的膠片中就可以看出,攝影讓她的精神生活很豐足,這種豐足并不需要他人的點贊、叫好。在那個女性工作機會不多、很少有女攝影師的時代,她甚至跑去一些危險的現場進行拍攝,或許她的內心認為自己是一名現場記者。

當下,很多人對于自己的愛好并不是真正的熱愛。與其說他們熱愛,不如說他們是為了變成被欣賞、被觀看的“網紅”,才去接近一個事物。
哲學家說,人要保持自己的本真性,就是說人要忠實于自己的內心,不因外界的壓力與影響而改變。薇薇安將這點很好地呈現了出來:她是有本真性的人,在二戰后相對保守的都市,她并不想被卷入一種雷同的、標準的生活。她選擇獨身一輩子,保全了自我的完整性,成為她真正想成為的人。
我不知道她是如何躲過努力成為中產的焦慮,躲過被催婚、被催生的壓力。一位女性,孑然生活在城市中,用一點點繼承的遺產和工資,養活自己和自己的愛好。
這個時代,個人敘事已經不再新鮮。我們可以在廣告、微信公眾號、朋友口中等很多地方看到、聽到“做自己”這幾個字。“做自己”和“只要我覺得好就好”已經變成泛濫的口號,也是被消費主義濫用的宣傳語。
我想起前段時間在網上看陳丹青老師回答年輕人提問的視頻。一個年輕人問:“您擔心現在的年輕一代太追求個性嗎?”他回答說:“恰恰相反,我沒有看到太多個性啊。”后來我聽到劉擎教授提出的一個觀點:現代社會成就了現代人的個人意愿,人當然可以自己覺得爽就好,但就怕陷入“唯我論”—沒有求知欲,沒有成長,會耽誤自己。深思一下“你自己覺得好就好”這句話,其實非常可怕。
人若想獲得托克維爾所說的那種“渺小和粗鄙的快樂”是挺容易的,但人想要獲得真正的自我其實不易。真正的自我,真的不是那些口號,也不是出格的表演,而是自己成為獨特精神世界的主體。
在今天,我們在找尋自我,甚至把自我放在最重要的位置上時,常常想要保留自己的純真、本真。但只有擁有真正的對自我的確信,才能讓你在現實世界里獲得自由和對人生的掌握權。
2007年的一天,地產經紀人約翰·馬盧夫在一場房屋拍賣會上花400美元買下一箱舊膠卷和照片。而兩年后,當他在網上搜索這些膠卷和照片上面的署名“薇薇安·邁爾”時,出現的卻是一條訃告。
薇薇安·邁爾是誰?她有過怎樣的人生?她為什么不停地拍照?為什么拍了海量的照片又不洗出來?
她做了40多年的家庭保姆,她沒有結婚,沒有孩子,她留給我們最豐盛的遺產,是她的箱子里堆滿的成噸的膠卷、照片。薇薇安作為一個沒有接受過正規訓練、沒有公開展示過自己拍的照片、走到哪里就拍到哪里的攝影師,在離開世界后,人們才看到她拍下的超過10萬張底片中的3%。因此,她的故事成了傳奇。
2021年3月,薇薇安·邁爾的83張自拍作品在北京今日美術館展出,我前往展館并追隨她的那些照片,也隨意地自拍了幾張照片,試圖體會她按下快門瞬間的感受。她的自拍不是我們今天語境中的自拍,從中我感受不到自戀。她只是一個為了記錄自己曾經活在這個世界上的普通人。
根據接觸過薇薇安·邁爾的人的只言片語,我們只能了解到她的原生家庭對她的冷漠和暴力,她做保姆時,對雇主的要求是“有足夠的空間”,可以裝下她隨身攜帶的200多個行李箱。薇薇安曾說,她的一生就在一個個裝滿底片的行李箱中。
在保姆和攝影師的雙面人生中,她始終孑然一身,獨來獨往,不在乎金錢,神秘得像是要在世界中隱身,卻同時用一臺相機熱情地捕捉著城市街頭的生動畫面。
在鮮有女攝影師的20世紀五六十年代,薇薇安捕捉耐人尋味的瞬間,拍攝和自己一樣身處時代底層、“隱形”的勞苦大眾。他們在她的鏡頭中獲得尊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