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麗

《舌尖上的中國》里說:“酸菜,是每個東北人的記憶。腌至恰到好處的酸菜,酸味綿柔,松軟清脆。地道的東北人用鼻子一聞,就能完成對一缸酸菜的品鑒。”可見酸菜在東北人心目中的地位。
東北氣溫低,有半年的時間都是冬季,田里沒有莊稼,從前沒有反季節(jié)的大棚作物,吃不到蔬菜。于是,老百姓就發(fā)明了一種冬天儲存大白菜的方法,把白菜腌起來。東北人把酸菜的吃法可以說是發(fā)揮到了極致。炒著吃、燉著吃、煮著吃、蘸醬吃、空嘴吃;酸菜豬肉燉粉條、酸菜汆白肉、酸菜燉凍豆腐、酸菜燉魚……
酸菜吃油,燉的時候一定要放點兒豬肉才好吃,最不濟也要放點兒豬油,這也是酸菜特有的待遇。對于常年見不到葷腥的孩子來說,這是人間至味。即便如此,母親每次舍不得多放肉,都是將肉切成手搟面條一樣的細絲,土豆切成條,填上撈飯的米湯和酸菜一起放在大鍋里燉。
玉米秸稈在吹風機的鼓動下,拼命地吐出火舌,在灶膛里熊熊燃燒,噼里啪啦的歡跳聲此起彼伏。柴火的馨香、米飯的甜香、酸菜的濃香一股腦兒從鍋蓋的縫隙里擠出來,鉆進我們饑腸轆轆的胃里。我們不時借機跑進跑出把頭探進廚房觀望。
當一大碗剛出鍋的酸菜端上桌,熱氣裊裊升騰,彌漫整個廚房,我們兄妹四人就急不可耐地團團圍坐。經(jīng)過大火的慢燉,小火的熬制,每一根酸菜絲兒上都裹滿油脂,亮晶晶的,令人垂涎欲滴。米湯黏稠的程度像是精心調(diào)制過,讓酸菜絲、土豆絲之間保持恰到好處的親密。只有肉絲像是調(diào)皮的孩子,在和我們玩捉迷藏,遲遲不肯露面。母親教育我們,吃飯的時候不能用筷子在盤子里翻動。我們只好調(diào)動所有的智商,高度集中精神,根據(jù)各自判斷的位置,采取先下手為強的策略。誰能夾到一根肉絲,就跟打了勝仗一樣欣喜,貪婪地咀嚼。若是一筷子能夾到兩根以上,怕是要引起公憤了。畢竟僧多粥少,吃不到肉絲,退而求其次吃點口感糯軟而不爛、浸滿油脂而又保留原味的土豆條也很滿足。
我到現(xiàn)在吃飯的速度也極快,怕是跟小時候吃飯的情形有關(guān),父親總說像是有人跟我搶。感覺飯菜不是嚼好咽下去,而是倒進去的。屋外冰天雪地,室內(nèi)寧靜而溫暖,一碗熱湯下肚既暖身體又暖胃,使得手足溫熱,額頭冒汗。如果菜量少,舀點兒菜湯拌飯也能吃下一碗。這是兒時最樸素本真的日常生活片段。因為常吃燉菜的緣故,我至今都沒有喝湯的習慣。
雖說全中國人都吃餃子,但酸菜餡兒的餃子絕對是東北地區(qū)的專屬美食。這也是酸菜食譜中重要的角色。忍住錐心刺骨的寒冷,從結(jié)著冰碴的缸里撈出菜幫微白半透明,菜葉泛出玉石黃的上好酸菜。出缸的酸菜先要將外幫分割開來,再用菜刀斜切將其片成薄片,橫向切成細絲,最后剁成碎末即可拌餡。作為一年當中最繁忙的臘月,全家人都在為春節(jié)、為正月里的伙食做準備,這種沒有技術(shù)含量的活計小孩子也難逃。兩把菜刀雙管齊下,叮叮當當、乒乒乓乓,震天動地,像是和砧板有仇,剁完兩大盆餃子餡兒早已手腕酸軟、手掌紅腫,胳膊都抬不起來。經(jīng)濟匱乏、食材單一的年代,經(jīng)過最原始發(fā)酵的菜心,酸脆爽口、開胃提神,曾被我們當作零食。一年到頭我們也只有在參與集體勞動的時候,才有機會享用。
在酸菜的所有菜譜中,回味綿長的還要數(shù)殺豬菜,也是酸菜眾多經(jīng)典吃法里最隆重的菜式。進入臘月冰封大地后,養(yǎng)了一年的豬就開始殺了。每每都是切一大鍋酸菜連同白肉、下水一起燉,這是一年到頭最豐盛的菜式。屋里的燈全開了,亮亮堂堂。豬肝、豬肚、豬腎、豬蹄、豬耳朵、大腸、血腸、白肉和酸菜的完美搭配相得益彰,擺滿桌子,親朋好友,齊聚一堂,歡聲笑語,熱烈喧囂。升騰的熱氣,飄香的美酒,鼓舞著欲求,掀起熱望,讓心中美好的愿望膨脹起來,連同香噴噴的菜肴熱乎乎地填滿每個人的心懷。
也只有這一天,大人小孩兒才能敞開肚皮吃個夠。有一年殺豬,妹妹吃了太多肉,以致后來的很多年里,談“殺豬菜”色變。
我是地道的北方人,對酸菜的味道有特殊的理解。四十多年前的玉米面酸菜團子,沒有肉,只有零星的油渣,略顯粗糙的口感和粗獷的獨特味道,似乎在記憶里慢慢遠去,卻意蘊綿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