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海燕

香螺一生纏繞著我童年的夢,總在生命的拐角處為我留個父愛的口。
那時候,我們一家四口擠在外婆的老房子里。我是計劃生育外的一員,親戚們叫我“千金”。我一出生,父母被罰款三千元,父親在單位里班長的職務泡湯,單位宿舍遙遙無期。母親為了照顧我們兩個小孩兒辭職在家。有時候父親一下班就背上一個大包往外跑。我五歲那年的一個臺風夜,母親不停往巷子口看,不久又哆嗦著回來。來來回回不知道多少趟,嘴里都念叨著:“風越來越大,趕船趕到這個點還沒回。”長大了我才知道,父親并不是跑船,而是趁珠海船靠岸,上船賣玉器去了。
在物資尚不豐盈的年代,工人出身的父親就開始曉得首飾的經濟價值。多年后我問起他,為什么選擇這門生意,他扯了一下我的卷發:“生活可以缺錢,但不能不體面。”他售賣玉器的對象是疍家漁民,疍家人在海上討生活,卻愛玉器,尤其鐘情翡翠。
那一夜,過了12 點,父親終于回來了。他身上披了兩件破爛的雨衣,戴了頂疍家帽。身體的疲憊使他步子踉踉蹌蹌。睡眼蒙眬的我,看到父親拿起一個大袋子,里面裝著一個個看起來圓鼓鼓的東西。
“阿蘭,趕緊煮了吃。”
那個年代沒有冰箱,有什么菜都不能浪費,只能當天吃完。媽媽拿出一個,這東西像極了我的玩具小螺號。但眼前的“螺號”比我玩兒的要真實。我見到“玩具”也跟著興奮起來,在床上又唱又跳。
當時我們住在外婆家,房子像個四合院,廚房就在外頭院子里。母親把螺拿出去之后,鍋碗瓢盆叮叮當當地唱著歌,我搞不懂是風吹的還是母親把弄的樂曲。這螺的做法容易,汆熟即可。母親很快就上菜了。在我童年的印象中,螺有我拳頭那么大。母親用個簸箕裝著,螺比山還高。我感覺自己也像是跟船的娃娃,啥時上貨,啥時開餐。父親忙了一天,但還是找了一個最好的細細地用牙簽往螺口一插,用“內功”把螺肉一攪,螺的“心肝寶貝”都被揪了出來。
“最小的,你先嘗。”他說著,把螺放到了我的碗里。
媽媽在一旁嫉妒得很:“偏心,大的又不給。”
姐姐會拌嘴:“我才不稀罕。我也要給這個小不點兒吃的。”
每次開飯,我的碗永遠都是滿滿的。這螺,一嘗,滿嘴都是香味。我大叫一聲:“真香!”
姐姐說:“這螺就叫香螺,能不香嗎?”
2020年跨年的夜晚,沒有了多年前的狂風。這一夜,我沒吃飽,但父親的碗是滿滿的螺肉。他像小時候的我,沒有多少牙齒。我用自帶的剪刀細細給他剪碎螺肉,他細細品味著。
我看著他,聞著螺的香,腦海里全是那一夜,父親身披兩件雨衣,哆嗦著提著香螺,那張滿是豐收喜悅的臉龐,掛滿了濕漉漉的、幸福的雨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