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鐵飛

平莊是全國有名的煤礦,而且全是露天開采,交通自然方便,不時有火車鳴叫著駛過,在老哈河這岸的我們,都能清晰地聽到火車那沉悶的吼聲。
拉煤是要趕騾子車去的,就是那種常見的木板車。我家沒有毛驢,分隊的時候,分到了一頭犍牛,頭上頂著一叢白毛,又稱白頭芯兒的,很壯實,就是不趕道,幾年后就賣了,然后買了一頭白騾子。騾子趕道,從家里可以一直跑到平莊,就是脾氣不好,要是發起怒來,兩個人也拽不住。每當騾子發脾氣的時候,坐車的人往往心驚膽戰,所以很少有人坐我家的車趕集。當然了,我是駕馭不了騾子的,看著人家小孩兒可以趕著毛驢車,驕傲地趕集、拉莊稼、挑地,鞭子甩得震天響,心里總是羨慕不已。從小到大,莊稼活兒干過不少,就是沒有趕過大車,也算是人生的一大遺憾了。
我們早晨六點多鐘出發,九點多鐘到的礦山,平莊街里的景色根本沒來得及看。礦山很大,煤堆得像一座座黑山似的。各種車輛不停地來回運貨,也有一些農民趕著小車來拉煤,但不是特別多。礦工們戴著安全帽,黑黝黝的臉龐,總給人以很原始的感覺。最驚險的莫過于下山的跑車,拉著各種鐵管子,裝了滿滿的一車,三四個人推著,從山上呼嘯而來。說是推,由于是下坡,也就是把握住平衡而已。車速很快,很為推車的人擔心,萬一失手,就有車毀人亡的后果。那些礦工倒不在意,嘻嘻哈哈的,還喊著號子,或者一個人握著車把,另外兩個人索性坐到車上,瀟灑無比。但是對于我而言,卻是緊張得不敢看,任他們在滾滾的塵土中絕塵而去。
煤不用我們自己裝,礦上有專門的裝車工人,一會兒就裝滿了。父親很難得地尋個避風的地方,掏出煙紙,粗粗地卷上一根,蹲在地上,咕咚咕咚地抽起來。我則好奇地四處轉悠,礦山的一切事物都很神奇,沒走出家門半步的我,可以盡情地釋放一下了。礦上到處有散落的瀝青,也是我最喜歡玩兒的。溜光锃亮,堅硬無比,那一道道銳利如刀的棱,可以用來雕刻木頭玩具。裝完車后,我撿了四五塊,放在了兜里,作為這一次來平莊拉煤的收獲。
我們是十點多鐘下山的。滿滿的一車煤,冒出了簾子很多,足夠家里燒個兩三年的。農村有的是柴火,輕易是不燒煤的,只有到了年節需要燉豬肉的時候,柴火的火力不夠硬,才用得上燒煤。那個年代里,煤是金貴東西,是用錢買來的,得省著點兒用。坐在大車的“耳朵”上,在騾子嗒嗒的蹄聲中,我們一路來到了平莊街里,找到了一家飯店。這家飯店沒有拴牲口的地方,父親索性在離飯店五十米的市場,找到了一根木樁,把騾子拴好,這才來到飯店。
父親要了兩個咸菜、幾根油條和兩個花卷,都是我最愿意吃的。這些食物放到現在,簡直不值一提,但是在當時,絕對算得上是山珍海味,是農村孩子夢寐以求的美餐。飯店里人很擠,每個桌都滿滿的,這應該是一個大眾飯店,專門供南來北往的客人用的。人聲嘈雜中,我們只顧著享用著美食,沒有在意外面發生的一切。不知誰喊了一句“要下雨了”,我們這才意識到,暴雨前的序幕已經拉開半天了。
外面不知何時已是黑云密布,屋子里馬上暗了下來。向外面望去,烏黑的云如同一群群憤怒的野獸,咆哮著翻滾著遠去。雷電轟鳴,風也開始肆虐起來,呼嘯著卷起了馬路上的各種雜物,在空中漫無邊際地飛舞。一場罕見的大暴雨就要來臨,屋子里的人驚慌不已,但是誰也不敢出去,怕被暴雨澆到道上。透過人縫,我看到白騾子不停地鳴叫,踏著蹄子,來回地盤旋,仿佛要掙脫韁繩,向著天邊的光明飛馳而去。
我看見父親張大嘴巴,緊張地盯著騾子,額頭上滲出了汗珠。他知道騾子的脾氣,一旦掙脫韁繩跑了,想再找回它,簡直是難于上青天。路上的人紛紛逃避,仿佛一場大禍就要來臨。不在現場,是難以體會到當事人的心情的。正處于孩提時代的我,有種天要塌下來的感受。沒有人能夠同情你,也沒有人能夠拯救你,只有把自己放在驚濤駭浪里隨波逐流。
暴雨終于滂沱而下,說是銀河倒瀉了也毫不夸張。再加上風的怒號,雨簾在空中像綢緞一樣飄舞,間或有霹雷炸響,簡直有一種天塌地陷的感覺。大自然的怒火已經淹沒了人們的一切舉動,屋子里一點兒聲音也沒有,都已經徹底忘記了自己的存在。
路上很快激起了滾滾的河流,打著旋兒向著低洼處涌去。沒有合適的語言描述當時的場面,渾濁而勢不可擋的水流,簡直要把天地間的一切吞噬。屋子里有孩子的哭聲,在這大自然的淫威中,如同蕞爾火星投入大海,瞬間沒有了聲息。
就在這時,父親一下子從人群里沖了出去,沖向那昏天暗地的混沌世界。我當時簡直有一種要暈過去的感覺,心底空蕩蕩的到了谷底,人群中也是一片驚呼,不知道父親要干什么。水很深,一下子沒過了父親的大腿,父親如同一棵小草,飄搖在驚濤駭浪之中。父親是要去解救騾子,解救他平時沒少打罵的伙伴。
在滾滾的河流中,那個單薄的身影搖搖晃晃,越來越小。
終于,父親到了大車旁邊,身邊的人一陣歡呼。父親艱難地把騾子從車轅子里拉出,拽著韁繩,把騾子牽到一處房檐下,拴在了一個窗臺下的木樁子上,然后自己也躲在了房檐底下,我的心終于放了下來。那一瞬間發生的事情,如同一場驚悚不已的夢,沉沉地敲打著我那顆脆弱的心靈。
自從那次雨中歷險之后,我對父親的看法陡然改變。父親在我的心目中儼然成了一位英雄。父親在孩子心中的地位是隨著時間的流逝慢慢加深的。
那個雨中艱難移動的身影,曾經無數次感動著我,讓我在一次次跌倒之后,還可以義無反顧地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