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嫣萍

初冬的黃昏,生態走廊最適宜散步。華燈初上,天色將晚未晚之際,大片的蘆葦倒映于水面,波紋里一片絮白。走著,就來到了路邊的花店前,門口擺放的植物里,月季最為惹眼。進了門,卻不見人影,便輕聲問著:“有人嗎,有人嗎?”聲音穿過葉叢,主人走了出來:“有的欸,有的欸!”
眼前的花主,紫色連衣裙,白色小馬甲;微卷的發式精致、自然;白底青的翡翠鑲戒,在燈下閃著微光,尤其腕上搭著的物件,是我熟悉的手工鉤花。
可能是感覺到了我的注視,女主人停下翻飛的鉤針,慢聲細語地說:“老古董了,閑來無事,就當懷舊。”
花主的措辭也有幾分優雅。我只是奇怪,她怎么可以站在這里?是呀,她怎么可以站在這里。
我與她保持著禮貌的距離,輕輕撩起她手里的織物,是一塊方巾。
“披肩嗎?”我問。
“可以作臺布,可以掛窗簾,也可以罩在什么地方,當然,披在肩上也是不錯的。”說著,她的手指又開始上下翻飛。
走出花店,思緒漸漸被帶回少年時期。那時,鉤花是一種時尚。很多女性在工作、家務之余,抽出一點閑暇時間,鉤織著一件件生活用品,一些愛美且手巧的,能鉤出假領子、小圍巾,乃至手袋、開衫之類。美化生活的同時,也成了一種精神寄托。
四五年級時,我還在晉南鄉下讀書,剛從小學升入高小(四五年級稱為高小),一切都是新奇的。出乎意料的是,班主任兼語文老師,居然是一位北京知青,叫甄愛華。
她很漂亮,也很洋氣。長長的辮子搭在腰際,亮晶晶的眼睛帶著笑意,帶花邊的白色鉤織領子,翻在藍毛衣外邊,格外惹眼。她的普通話,簡直比唱歌還好聽。尤其她的腕上戴著鉤織的紅色手環,這在當時簡直就是一種創意。
我看見了想象中最美的老師,幼小的心靈被一種力量牽引著,鼻子居然有些發酸,還有一陣莫名的興奮。
第一次上課,甄老師先是點名,然后,每人站上講臺唱一首歌。輪到我時,我唱了樣板戲選段《都有一顆紅亮的心》。我嗓音洪亮,動作認真,盡管五音不全,唱完后,卻沒有忘記向大家鞠躬。
“誰教你唱的這段兒呢?”沒想到,甄老師居然走到我面前,彎下腰問我。“在媽媽那兒跟著收音機學的。”我仰著小臉,緊張地回答。
“小妞兒可真乖。”甄老師拍了拍我的頭,帶香味的手環拂過我的臉。
我被她好聽的普通話迷住了,被她親昵的動作感染了。我在心里模仿著她的普通話,已經將她視為知己了。沒想到,她居然笑著告訴大家:“同學們,以后語文課上,我們按字詞的音調讀課文,就是學說普通話,長大就走遍天下都不怕了。”
甄老師的話音未落,教室里霎時響起“嚶嚶、嗡嗡”的說話聲,盡管有些怪異,我們卻是那樣著迷,連下課鈴聲都沒有聽見。
從此,最盼望的就是語文課了。
她給我們講故宮里的慈禧太后,怎樣吃著一大桌子的山珍海味;講頤和園里的玉帶橋,下雪時怎樣的好看;講北海公園里的白塔,在陽光下怎樣的閃著光亮。然后她教我們唱《我愛北京天安門》《讓我們蕩起雙槳》,還給我們每人分了一小塊她從北京帶來的豌豆黃。
我開心極了,每天就像過節一樣盼著去學校。
不久,我做了學習委員兼文藝委員。對于一個孩子來說,這真是莫大的榮耀。課余時間,我用普通話背誦課文,作文更是一遍遍地修改、一遍遍地謄寫。甄老師微笑著朗讀我的文章時,我覺得那是世界上最好聽的聲音,連呼吸里都填滿了快樂。我還喜歡她的公正,她表揚每個同學,說我們講衛生、有禮貌,就連最調皮的男生,上語文課都不再搗蛋了。
那是一個星期六的下午,我去學校拿忘在課桌里的書本,遠遠看見甄老師在操場旁邊的楊樹下慢慢走著,臂彎里垂著一片鉤織的物件,隨著她的腳步,云朵一樣飄飄悠悠。我沒忍住,便走過去問她:“甄老師,您在鉤花嗎?”我努力將“你”說成了“您”。
她微笑著,拍拍我的小肩膀說:“是的,我在鉤一條圍巾,冬天可以戴起來,暖和。”
她圓潤的眼睛,輕柔的聲音,白皙的皮膚。她身上淡淡的雪花膏的香味。
站在她身旁,我幼小的心靈,像躲進了春天。
我每天早早地到校,擦桌子、掃地,將粉筆盒放得整整齊齊,還用氈片特意給她做了一個小板擦,纏上姥姥繡花的絲線。她拿著那個小板擦,左看右看,舍不得用,說:“比天橋兒賣的還漂亮。”
我盼望她來上課,盼望她表揚我,更盼望她看我的含笑的眼神。她好像知道了我的心思,常常騰出手來,摸摸我的頭,告訴我說:“你是要去媽媽的城市里讀書的,所以,發音要純正,還要寫出漂亮的漢字。”我使勁兒點著頭,說不出一句話來。可我還是以一個孩子的細心,發現了她眼睛里的憂傷。
元旦說來就來了,四年級要排練一個小舞蹈,大家沒有猶豫,決定表演《北京的金山上》。其實,我們就是想讓甄老師開心,讓她不要想家,讓她每天微笑著走進教室。當時,小樹林里飄著雪花,樹枝上垂吊著冰凌。我們的小臉都被凍得通紅,手腳也麻木得沒有了知覺,就連眨動的睫毛也是沉甸甸的,但我們依舊認真地做著動作,走著隊形。不知是誰走漏了風聲,排練節目的事讓甄老師知道了。她小跑著來到了小樹林,把我們領進她暖和的屋子里。
門后她的鉤花書包里,裝著書本,被子上也蓋著鉤織的花巾。爐子上的茶壺冒著熱氣,甄老師在她的臉盆里,倒了熱水,讓我們浸泡著僵硬的手指。
忽然,有人敲門,我們怨恨地看著那個聽說是她男朋友的人,不舍地離開了宿舍。
第二年初夏,她病了,好幾天都沒有來上課。我們非常想念她,幾個女生就商量著去看她。她住在離學校七八里的南衛村。
周六上午出發時,我穿了干凈的外罩,特意在供銷社買了一斤沙果。沙果的氣息很是誘人,我使勁地咽著口水,用干凈手絹包起來拎在手里。
出了村子,從玉米地里抄小路,過河,翻過一個小山溝,總算到了南衛。我們邊走邊問甄老師的住處,可總覺有人竊竊私語,指指點點,說著一些我們聽不懂的話語。
她住在村西,院子很小很干凈,窗戶上也掛著鉤花,玉米秸稈圍成的籬笆里,月季花開得正旺。
見了我們,甄老師很意外,也很高興。她將我們圍攏在懷里。我感受著她的溫暖,揚起臉看著她,覺得她的臉色有些蒼白。
我克制著淚水,將手絹遞到她的手上,她打開扣結,低頭深深地聞著,說:“好香哦,好香哦!”
她慢慢地走向水井,搖了一桶水上來洗果子。她先是嘗了一口,說:“真好吃哦,你們走累了吧?來,小妞兒,把果子給大家分了。”
我接過她遞來的小盆,一人給了一個,然后懂事地將小盆放在了窗臺上。透過窗簾的縫隙,我看見屋里很整齊,被子上也蓋著一副美麗的鉤花。
這時,大家都“咔嚓、咔嚓”地咬著果子,說著笑著。我悄悄地咽著口水,這里看看,那里轉轉,站在籬笆邊時,甄老師尾隨我走過來問:“這是你姥姥院里樹上的沙果兒嗎?”
好聽的兒化韻,我好一陣兒沒有反應過來,愣了一下,說:“老師,您看這花多漂亮,您什么時候能去學校呢,我想上作文課了。”
她溫和地望著我說:“很快。”但聲音明顯有些沙啞。
等我們返回的時候,太陽已經偏西了。她進了籬笆,掐了幾枝花,遞給我說:“好孩子,多讀書,好好寫作文。”說著,她的眼圈兒有點兒泛紅,我的鼻子一陣陣發酸。我記住了甄老師的話,從此,不再貪玩兒。
誰知,她再也沒有來上課,有的說她和男友一起考上了師范;有的說她父親“解放”了,她回了北京;還有的說,她去大城市看病了。
我很想她,也夢見過她,醒來就悄悄躲在被窩里流淚,并不止一次地在她的宿舍門前徘徊,希望她忽然出現。她當然不知道,一個孩子當時心里是怎樣的難過,那份說不出的留戀與失落很久都籠罩著我。不過,我始終記得她表揚我的話,記得她對我的囑咐。也就在這時,我開始了寫日記,用稚嫩的筆,寫下對她的思念。當然,我只能念給自己聽。
我問過姥姥,甄老師給我的那么好看的花叫什么?姥姥說,叫月季。
有時,我想她了,便纏著姥姥在院子里種月季,并要馬上開出花來。姥姥拗不過我,就領我去有月季的人家串門。姥姥說,剪些枝條回來,插上,興許能活。我便盼望著這些枝條趕快發芽,也常常去南墻根查看,結果,一直到來年春天,都沒有音信。
上了初中,我來到了臨汾讀書,無形之中,我也梳起了長辮子。我不知道,這是不是甄老師潛在的影響。
沒想到的是,我的數學老師也是北京知青,她叫陳雅麗。一頭彎曲的短發,月牙般的眼睛,說起話來也總是帶著笑意。她的衣服外面,同樣翻著一個鉤織的小領子。她拿著三角板、圓規走上講臺的樣子,我格外著迷。她優雅地畫著數軸,畫著兩圓相切,畫著函數圖像。我一次次看呆在課堂上。
于是,我偷偷用小夾子卷起劉海兒,用香皂將小臉洗了一遍又一遍,并涂上雪花膏,放學回來,我悄悄在鏡子里端詳自己時,很快就有了明確的想法,也要像喜歡語文一樣喜歡數學,也要讓陳老師像甄老師那樣表揚我。
于是,我瞪著眼睛聽課,放學一回家,先伏在課桌上完成作業,然后從父親的書架上,找來泛黃的數學書本(父親以前也是數學老師),做課外題目。同伴在遠處的玩鬧聲,我毫不動心。所有的測驗,我都要求自己得高分。我在內心已經將陳老師當作甄老師了。
有一次自習課,陳老師經過我的座位,我便一口氣問了好幾道題目,眼光卻總是溜出去看她。她的褲縫筆直,乳白色的紗巾里襯著玫紅的毛線鉤花,逼真的花瓣上隱約還有幾只小蝴蝶,燈光照著,活靈活現。
她先是摸摸我的頭,再輕輕拍著的我肩,笑著說:“小妞兒,你很可愛,也是個有出息的孩子。”那時候,這樣表揚學生的老師并不多。其實,她是窺破了我的心思。她知道,這些題目,我都會。我一一問她,就是想接近她,得到她的關注。
可她哪里知道我全部的心思呢?
陳老師住在學校宿舍里,離我家只隔幾個院門。我去操場時,就會經過她的門口。
一個周末的晚上,月亮很好。寫完作業后,我去練習單杠,陳老師的院門恰好沒關。她的身影映在門簾上,格外清晰。她將鉤織的圍巾披在身后,正看側看,左看右看,應該是在照鏡子。
一陣風吹來,門簾輕輕晃動,陳老師的身影也跟著變化。我正要離開時,只見陳老師輕輕跳起舞來。回首、探身;旋轉、下翻……圍巾在她手里像一片云彩。我看呆了,內心泛起無限地遐思,卻也升起了強烈的愿望,我也要像陳老師一樣,考上師范大學。
我隱約覺得,只有讀過大學的人,才可以這樣有魅力。
我將這個小秘密深埋于心底,更加努力學習,甚至央求父親去新華書店排隊買來自學叢書。果不其然,中考前夕,我參加全地區數學競賽,成績優異;參加全市作文競賽,名列前茅。
于是,我免試上了高中并一路考上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