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來

吳茂信

我的老家在雷州半島腹地南渡河中下游平原，河兩岸近30萬畝良田連成一片，海洋一般遼闊，被人們稱為“洋田”。

故鄉是魚米之鄉，一輩子米飯吃不厭。最有趣的，還是洋田里的魚蝦。

我從小就有一個疑問：這么多魚蝦到底是哪里來的？上一年晚稻收起就要曬田，泥土被曬干變得像石頭那么硬，魚蝦早已都絕跡。可是第二年春水一到，插上禾苗，便像變戲法一樣，滿田都是魚蝦。我問奶奶、問母親，她們都說“有水就有魚”。

魚蝦的品種實在太多了，有關它們的故事也很多。有一種體形特別小的花針魚，細得就像繡花針，一輩子都長不大。花針魚喜歡在水面上游，繁殖又快，稻田水面里到處都是，就像漫過水田一般，所以，老家人都叫它“田過娘”。傳說，大海里的白花魚奴性十足，討好鯨魚說：“鯨魚大王，南渡河兩岸的魚蝦可多了，您如果到那里去當皇帝，有吃不完的美餐。”

鯨魚聽了就想占河為王，要把那里的魚蝦吃光。白海豚很善良，為魚蝦們著想，它嚇唬鯨魚：“你敢去南渡河當大王？那里的田過娘正等著要吃你呢！”

鯨魚說：“我是海里的巨無霸，田過娘算老幾，它敢吃我？”

白海豚說：“田過娘有多大我說不明白，反正不管水有多深，都能看見它的脊梁。”

鯨魚不相信，依然帶著白花魚游進南渡河，白海豚緊隨著它們，設法隨機應變。

鯨魚來了，嚇得魚蝦趕緊躲藏。比目魚和對蝦很機靈，悄悄地藏進水草叢中觀察動靜。岸上有座造船廠，木工師傅正在用鐵銼磨鋸子，發出“吱嘎、吱嘎”刺耳的聲響。

鯨魚問是什么聲音，白海豚糊弄它說：“田過娘在磨牙等你呢！”

鯨魚有點兒發怵，但依然半信半疑，繼續往前游。碰巧天空打雷，雷州半島的雷全世界有名，一聲霹靂，地動山搖。鯨魚有點兒心虛，忙問是什么在響，白海豚對鯨魚說：“田過娘發怒了，它在吼叫呢！”

這回真把鯨魚嚇壞了，猛然轉身往大海逃命。白花魚毫無準備，以為鯨魚要吃它，箭一般往斜刺里沖，卻撞上河岸邊的石頭，石頭插進腦殼里，所以到現在白花魚、黃花魚的腦袋里都有一塊石頭。比目魚和對蝦躲在草叢里看得真切，白海豚導演的這場滑稽戲把它們逗樂了，大笑不止，結果比目魚笑得嘴巴歪向一邊，對蝦把腰笑彎了。

感謝白海豚，用它的智慧保住我們的魚米之鄉。稻田里的魚蝦多到抓魚捉蝦幾乎不用花什么力氣。稻子好收割了，就要在田角掘開水口，把田里的水放干，我們叫作“流田”。流田的時候只要在水口放一只魚笱，就等著拿竹籮去裝魚了。魚蝦那么多怎么消化得了呀？先是分揀，最早是把味道最好的挑出來打牙祭，慶祝豐收，然后把大魚放到水缸里養起來慢慢食用，最后剩下來的是種類混雜的小魚小蝦。小魚小蝦數量太多必須趕快處理，一部分腌成魚醬，一部分曬干收藏。我最感興趣的是炊熟魚干兒，就是先把魚蝦蒸熟，再曬成小魚干兒，可以裝在衣兜里當零食，也可以泡在魚露里拌稀飯，吃起來別具風味。

綠頭鯽魚是打牙祭的首選，這是南渡河流域特有的一種鯽魚。長著淺綠色的魚鱗和深綠色的斑點，背鰭又尖又硬，樣子很兇狠。這種魚肉多味美，脂肪豐富，嚼在嘴里又香又鮮，男女老少都喜歡。

到外地工作幾十年，路途遙遠，我回鄉的時間不多，尤其父母去世后回去更少了。幾年前回過一次，發現家鄉變化太大了！雷州洋田仍然是省內有名的糧食生產基地，產量卻比過去翻了好幾倍。我小時候畝產稻谷兩三百斤，現在平均畝產過千。鄉親們種田也比過去輕松多了，耕作都用上了機械，再也不會“面朝黃土背朝天”了。鄉親們的生活有了很大的改善，蓋起許多新樓房。

民以食為天。侄兒問我：“叔，您想吃點兒什么？”

我說：“就想吃魚吃蝦吃螃蟹。”

侄兒神情自若地回應：“ 好咧，沒問題！”

餐桌上菜肴果然非常豐盛，香煎馬鮫魚、清蒸石斑魚、鮑魚燉雞湯、白灼花蟹、香煎剝殼對蝦……琳瑯滿目，香氣誘人。雷州半島三面環海，水產品極為豐富，桌面擺開的都是土特產。雖然可口，卻不是我的所求，我不由自主地說了一句：“其實，不必這么費功夫和破費呀！”

侄兒誤會了我的意思，他豪爽地說：“這些東西在家門口就能買到，叔，咱雖不是大富大貴，家常便飯還是吃得起的。”

我趕緊把自己的意思挑明：“現今，這些海味在大城市的飯店有得吃，我回來很想嘗嘗田里的魚蝦。”

這回讓侄兒為難了，他苦著臉說：“叔，您不太了解農村的情況，田里已經多少年沒有魚蝦了啊！您想想看，肥田用的是化肥，殺蟲用的是農藥，連除草都用除草劑了，魚蝦能扛得住嗎？田里連水蚊都沒有一只了。”他說的水蚊是稻田里樣子有點兒像放大的蚊子的生物，賤得沒有人要，但現在連水蚊都死絕了。

在座所有的親人都隨聲附和：“是啊，田里的魚蝦現在比龍肝鳳膽更難弄得到了。”

我提示他們：“水田里沒有，南渡河里也沒有嗎？”

“南渡河？”侄兒很不自然地笑笑，“吃完飯我帶您去看看。”

午飯后，侄兒開車帶我到渡口看南渡河，到了那里我才明白侄兒的無奈。渡口成一個大市場，商品很豐富，但管理不善，環境臟亂差，雖然比我兒時熱鬧繁華，我卻怎么也高興不起來。為了解決兩岸洋田的灌溉，上世紀70 年代在河口人工堵起南渡河之后，河水很少流動了。當年為了解決豬飼料引進的水浮蓮到處瘋長，幾乎把整個河道堵死了，河水又渾濁又臟，哪能生長好的魚蝦？我真正意識到自己的要求過分苛刻，簡直不合時宜，心里不免自責。現代化的耕作，僅僅是魚蝦蒙難嗎？水質的污染，土壤結構的破壞，農作物的藥物殘留，等等，對農業、農村、農民會產生什么樣的影響？

去年秋天，有個學術會議在雷州市召開，我應邀參加完會議就趕回老家去。不知是因為對故鄉偏心，還是故鄉本來就這么可愛，上次回鄉不愉快的感受全都甩到九霄云外了，車子一進入洋田，我仿佛就進入了仙境。天是那么高那么藍，云是那么白那么柔軟，南渡河兩岸的原野，更像綠色的海洋。

過了南渡河大橋，看見路邊立著一塊大牌子，上面寫著“有機大米生產基地”八個大字。這引起我極大的興趣。什么樣的大米才算是有機大米，有機大米生產基地有什么具體的要求？侄兒是村干部，見面我就向他提問。

侄兒沒有正面回答，故意賣關子：“咱們先去吃飯，吃過飯我再回答您。”

午飯在松竹鎮路口的農家樂用餐，第一道菜上來就讓我大喜過望，叫作“啫啫雜魚煲”。砂鍋里滿滿裝著的竟然是我念念不忘的稻田小魚蝦，只是不像當年母親用魚露清煮，而是將魚蝦放在帶有濃香的作料之上，干鍋悶燒，魚蝦既帶有甘鮮的原味，又芳香撲鼻。第二道菜更讓我拍案叫絕，菜單上寫著“柱侯綠頭鯽”，就是我多年尋覓見不到的“西兵骨”，用柱侯醬清燉，鮮嫩香滑。

侄兒問我：“有您記憶中的味道嗎？”

我說：“ 味道很好，比過去煮得更好吃。”有了真材實料，還要加上先進的烹調技藝，才能做出今非昔比的色味香來。侄兒對我幾年前吃飯時的遺憾牢記于心，今天要幫我了卻心愿。我由衷地感謝他，侄兒卻說：“您要感謝有機大米基地！要不是現在強調有機耕作，禁止使用化學肥料和無機農藥，我再想孝敬你，也找不到田里的魚蝦呀！”

我了解到，自從改革了耕作方式，強調無公害有機生產，洋田的水環境慢慢恢復了原生態，消失了的魚類物種又逐漸開始繁殖，再加上人工促進，真正意義上的“魚米之鄉”又回歸洋田了。

談話間，米飯上桌，飯粒顆顆晶瑩剔透，散發著清香，憑記憶我斷定這是用家鄉特有的粘仔米煮的飯。侄兒稱贊我眼力好，他說現在村里鼓勵種植粘仔、黃粘等水稻優良品種，推廣已見成效。我擔心這幾種大米雖然品質好，但產量比較低。侄兒說，好米比一般米貴一倍或者幾倍，產量低但價格高可以補回來，而且農技站正在積極實行提高產量的措施。

飯后，侄兒要帶我回家休息，我對他說：“叔很興奮，一點兒都不累，抓緊時間帶我到各處去轉轉吧。”

侄兒善解人意，首先帶我到渡口。這里的市場大大改觀了，攤檔擺賣井然有序，有人專門打掃衛生，地面干凈清爽。更令人欣喜的是，現在的情況和上次看到的截然不同，河里見不到堆積的水浮蓮，河道開闊了，河水青幽幽的，我終于找回了記憶中的母親河。簡直像是神仙施了魔法，換了人間。

侄兒告訴我，整治南渡河國家投資了三億多元，綠水青山就是金山銀山，花多少錢、下多大功夫都要干。是啊！只要功夫深，鐵杵磨成針，短短幾年時間，就已經看到國家整治環境的成效了。

回村之前，我們下車步行。侄兒從車上拿下一頂草帽遞給我，我們一起到田間看禾苗的長勢。侄兒告訴我，這一片種的都是粘仔米。太好了，粘仔米是不是外地人所說的油粘米我不知道，但特性和優點肯定是一樣的。我有過對比，這種大米一點兒不比增城出產的絲苗米遜色。小時候我們用粘仔米做炒米是最好吃的。

放眼望去，一大片土地上禾苗的長勢都很喜人，今年必定是個豐收年。在地頭，瞥見水面上一群花針魚在游，我情不自禁地歡叫：“哇呀！田過娘！”

侄兒被我引得發笑，說：“叔，您真像個小孩兒呀！”

我目不轉睛地盯著那群小精靈，它們是那么得意揚揚，扭動著腰肢，就像一群舞女。我豁然開朗，過去未曾想過人們為什么給它們取了個這么女性化的名字，現在終于明白了。我們的先輩觀察入微，又靈感豐富，才會把花針魚叫作“田過娘”。田過娘能生長，其他的魚蝦也能繁殖，我想到油滑難抓的黃鱔，潛伏在泥巴底下的泥鰍，長相兇猛的綠頭鯽，衣裙鮮艷的花手巾，等等，五花八門的水族都回到洋田聚會。短短幾年時間，家鄉的生態環境大大改善，“成來容易卻艱辛”，多少人付出了心血和汗水啊！

我在田間地頭流連忘返，為了方便在田埂上行走，索性把鞋子脫掉，隨時可以下到田里察看。侄兒知道我當天要坐高鐵回省城，三番四次地催我上田，我干脆掏出手機給會議后勤組打電話，請他們幫我改簽三天后的車票。侄兒聽后興高采烈地說：“叔，這就對了，多住幾天，好好看一看你老是掛在嘴邊的魚米之鄉吧。”

我說：“那當然，因為你叔嘴饞呀！”

叔侄倆都會心地笑了，在這大洋田寥廓的天空下，這笑聲傳得特別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