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清茨

那年暑假,即將進入大學學習的前一個月。姆媽的一個遠房外甥女,在市二輕局辦公室工作,個子高高挑挑的,皮膚白白凈凈的,大約1.73 米左右,已經生過一個孩子了,依然秀麗端莊。她悄悄過來找我:“平妹妹,你陪我去一個地方。”
我一愣:“去哪里?干嗎呀?”
“你別問,我又不會害你,到了你就曉得了,帶你去玩兒一下。”
“哦,那我跟姆媽說一聲。”
“別說了,你都十六七歲了,還什么事都跟你姆媽說,姐姐又不會害你!”中美姐不由分說地拽著我就往外跑。
我們一路到了老體育館,日頭曬得甚是厲害,額頭冒出了豆大的汗珠。體育館的門口人頭攢動,每個人皆挾著一身熱火,樹上的蟬鳴一陣比一陣激烈。許多年輕的女孩子都在依序排隊填寫著什么表格。
輪到我們了,中美姐使勁兒拉著我往前推,她拿了兩份表格扯著我坐下來。我看了一眼表格,上面赫然寫著“第一屆常德市小姐選美大賽報名表”,我有點兒慌了,心里有一面鼓,不停敲打著,發出震耳的聲響,提醒我得趕緊離開此地。
我“騰”地站起來:“中美姐,我不參加選美,我爸知道了會罵我的。我家的家規很嚴格,一不許當戲子;二不許拋頭露臉去選美,我走了!”
看到我要走,中美姐急了:“現在都什么年代了,你一點兒不像個馬上要進名牌大學的人,這么保守古板,來了就填一個,不要走。”負責登記的大姐看見我眼睛一亮:“小妹子,你長得這么乖,這么標致,皮膚這么好,必須要參加一哈(下),莫走莫走嘍,給自己也給常德一個機會噻(常德土話)。”
不由分說,熱情地拉著我坐在椅子上給我“咔嚓”了幾張半身照。我盛情難卻,便硬著頭皮坐下來,將表格隨便填了一下,填寫家庭地址時,故意留了中美姐的地址與電話。
那次是初步海選,據說本市(武陵區)的姑娘、橋南那邊的(鼎城區、西湖區、常德縣、德山工業區等)、下面各縣各鎮的,甚至在外地工作的常德妹子都趕回來參加這次盛事了。海選報名的人數高達幾萬人,填過表格的都先回家等通知。
我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回到家里,心里一個勁兒地祈求:千萬不要選上我!千萬不要選上我!要不然我爸會責備我的!
在家里靜待著看了六七天書,沒有任何消息傳來,我大大地松了一口氣。不料,當天下午中美姐打電話給我姆媽說,她要帶我去小西門吃個晚餐,姆媽很爽快地答應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完了,難不成海選選上了?
我硬著頭皮去赴中美姐的約。一見面,中美姐滿臉緋紅,雙眼放光,感情太滿了,藏都藏不住:“妹妹,咱倆海選都選上了,你趕緊做準備,這兩天要正式進入比賽狀態了!”
我垂頭喪氣地說:“不去了,被我爸知道了,會很不高興的。去年湘劇團來選苗子,說我的嗓子、形象都非常好,我爸堅決不讓去,讓我老老實實讀大學。”
“不告訴他,他工作那么忙,又不管這一塊。姐陪著你,幫你打掩護。”
我的心一直猶豫著,心潮一陣陣澎湃,海浪般一層層拍打,清楚地聽到了自己的心跳聲,有些躍躍欲試,卻又害怕成真。但年輕的心總是容易被新鮮的事物打動,在中美姐的一再慫恿下,我似受到了蠱惑,開始蠢蠢欲動了。
彎月朦朧,星火稀疏,街巷的燈年久老化,忽明忽暗地閃個不停,如同我這七上八下的心。回去時,我靠在政協大樓的外側門,望著月色里自己被拉長的身影,想了很久很久……
后天要正式進入比賽了。賽程中本市比賽的姑娘可以回家休息,外地的統一在賓館里安排食宿。中美姐以她先生出差、孩子又不在身邊、想向我學習英語為由提前一晚就把我接到她家里。
第二天早上開始急急忙忙化妝,我那時才十六七歲,幾乎不會化妝。中美姐便拿她的化妝品給我捯飭,對鏡一照,唇膏抹得甚是濃烈,整個一烈焰紅唇,我便悄悄擦掉了一部分。
比賽現場氣氛十分緊張,空氣悶熱。大廳頂上八臺吊扇一直轉來轉去,一臺壁式空調吱吱呀呀地冒著白色霧狀冷氣。三五個姑娘一組輪著表演。
我分到的這組有專業做模特和演員的。五個姑娘中,我的年齡最小,最大的26歲。看了一眼身高,左右都是170cm 的個兒,還有175cm 的。我這166cm 的個頭兒,算矮的了。那時我壓根兒不會走貓步,跟著和了幾步,倒也沒現大眼。
第二輪是才藝表演,每個人可以表演兩到三項自己最拿手的絕活兒。中美姐跳了一段單人倫巴,獲得了熱烈的掌聲。
輪到我上場時,我朝觀眾席上使勁兒掃視了一遍,確定沒有看到父母親的身影,也沒有父母單位上的同事,便大大地舒了一口氣。我清了下嗓子,羞怯地問:“有二胡嗎?借我用一下。”評委笑了:“你自己沒準備嗎?”我心里暗自腹誹:我是背著爹娘來比賽的,哪有什么準備呀?但臉上已如火燒云,火辣辣的燙,強壓著心里的不安,“那我唱一段戲曲吧。”幾個評委一致頷首。于是,我先清唱了一段黃梅戲《對花》。評委幾個轉頭去小聲說著什么,然后又問:“你的嗓音很好聽,還有其他才藝嗎?”他們的話讓我低沉的心活泛了起來。我想了想,跳了一段印度舞《天竺少女》,而后,又用英文背了一首詩,現場畫了一幅速寫……
下場時,額頭、手心上全是汗,口干舌燥,到洗手間一看,眼線都花了。也不知現場攝像時是否已將這副丑樣子給拍了下來。緊張加上炎熱的天氣,感覺自己發揮得并不是很好,但也沒有任何壓力,感覺就是被中美姐拖來陪她玩兒個新鮮而已。
決賽時,有一場泳裝秀,我是死活都不肯穿上泳裝的。父母打小對我的著裝管束極嚴,不讓穿牛仔褲,不許穿露腰、露背、露胸的衣服,不許穿西短褲、熱褲之類的。記得最后的主評委是當時已經成了國際超模的常德籍美女瞿穎,她看著我說:“這個妹妹的皮膚特別好,身形也很好……”
她說的話當時在我的心里,就像夏日突然灌進了一杯冰冰的糖水,甜蜜又解渴,散去了渾身的不適。
幾天汗流浹背地辛苦拼博下來,最后,一個最初并不想選美的我獲得了“最佳膚質獎”“最佳才藝獎”“最佳儀態獎”三個獎項,進入了前幾名。中美姐亦獲得了“前二十強小姐”。拿到獎杯與證書后,我沒有歡天喜地,而是緊張地、悄悄地藏在了中美姐家里,并一再囑咐她不要說出去。
世上的事情,你越想隱瞞,它越是要人知曉。賽后的一周,人大常委會的龍主任拿著《常德日報》興沖沖跑進我家:“老楊,恭喜啊,你家女兒上報了,前三甲呀!”
“什么東西?”父親一頭霧水,不解地問道。
“哎呀,你還不曉得呀,你女兒選上常德小姐了,給咱們大院爭光了!”
父親搶過報紙,臉色慢慢地陰沉了……
我多日來苦苦壓抑的情緒,剛剛開出了一朵小花,突然又開始翻涌,頭開始暈疼起來,幾乎要痙攣了。我趕緊向母親投去求救的信號。
母親不語,打開了陽臺的門,有一個小小的黑影一閃而過,好像是在陽臺上棲息的一只小雀,被開門聲驚動,飛向了天空,留下了一縷殘影。空氣在凝固,如同一碗水,在寒冷的冬夜,逐漸冷凍成了霜,再成了冰,那樣堅不可摧,讓我在其中幾乎無法呼吸。
父親整晚都沒看我一眼,也沒和我說話。他看完書,放下眼鏡,去院里打了一套太極拳,便去休息了。
我憂心忡忡地回到自己的房間,將刊登我照片的報紙使勁兒揉成了一團,丟進了垃圾桶,一晩上躺在床上輾轉反側,不知第二天如何面對父親。直到東方開始出現曙光,我才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
這一覺睡到了九點多,父母早已去上班,桌上留了豆漿油條還有白水蛋。我胡亂吃了幾口,心里打定了主意:我不能學軟弱的蝸牛,出現問題后就把腦袋往殼里縮藏。躲避最終不是解決辦法,我得主動出擊,挺直脊梁骨,享受正常的陽光雨露,不能在父親面前抬不起頭來。既然違背了家規,就得勇敢承認錯誤。想到此便提筆給父親洋洋灑灑地寫了一封長達兩頁的檢討書,自我深刻地反省了一下,并立誓承諾以后絕不參加諸如此類選美露臉的活動云云。寫完后將檢討書放在了父親的書桌上。
后來父親未再提及此事,雖然他緘默以對,但從他逐漸溫和的笑容中,我看到了“原諒”二字。
此后,我再也沒有參加諸如此類的選美比賽。因吾不擅長秀,便辭職拾筆從文,間或以書畫為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