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有德

“我們紀念‘二·七的烈士……特別紀念廣暴的領袖張太雷同志,省港大罷工的領袖蘇兆征同志,海陸豐農民領袖彭湃同志,東江工人領袖楊石魂同志,和南路農民領袖黃學增同志!”
這是1930年1月17日的《中共廣東省委“二·七”紀念宣傳提綱》,收藏于中央檔案館和廣東省檔案館。
歷史還收藏了哪些呢?比如,黃學增如雷州火山爆發一樣的革命精神。
1
1900年10月14日,廣東省遂溪縣樂民鎮敦文村,一座泥磚墻、稻草頂的三間屋——雷州半島典型的鄉村民居,出生了一個男嬰。
黃學增的幼名叫妃貴。
在通行雷州話的雷州半島,以“妃”字為啟承、為語氣助詞的名字,如妃寶、妃貴、妃七、妃八,比比皆是。也許,名字里有妃子的“妃”,人生就會有妃子的福氣。而“貴”,更是一種直接的、隆重的祈求。
妃貴,以及妃貴們,操雷州方言的雷州半島人,他和他們的名字,寄托著祖輩多少大海一樣深沉的期望!
但離北部灣只有二里路的敦文村,沒有一片以它的名字標記的海,也就只能將生存的根扎在土地上。
這片土地遭受海潮和暴風雨的頻繁洗劫,只剩下蒼茫的血色與苦澀的海鹽味,只能種植沒有太多奢求的番薯。
北部灣的上空,云中的雨,雨中的云,中了“十年九旱”的魔咒,常常變幻無常,舍近求遠,就是不落到雷州半島的土地上。于是春種和秋種,給氣死了,給旱死了,死在熱帶、亞熱帶龜裂的渴望里。
敦文村,以及和敦文村一樣的村子們,饑餓的日子如搖搖擺擺的高輪牛車,蹣跚在赤地千里之上……
1913年,妃貴13歲,能幫家里干很多農活兒了,還能扛一把竹竿,給別人家放養鴨子。但父親咬咬牙,還是將他送到村里的私塾。
父親希望兒子起碼有他那樣的日子,耕種幾畝祖傳的薄地,又粗識倫理,寫一紙整齊的字,為村里村外的鄉親建屋擇日、看相占卜、超度亡靈。
“妃貴”的名字太直截了當了。當道公的父親知道顏子和曾子是孔子的賢徒,便將“妃貴”改名為學曾,而他的大哥則為學顏。但又覺得“學曾”迂舊,又改為學增。
1914年,黃學增進入樂民海邊上的樂民鄉高等小學。1916年春,不滿16歲的黃學增才讀了一年私塾、兩年小學,便考入雷州半島僅有的一間中學——雷州中學,即后來的廣東省立第十中學,現在的嶺南師范學院。
雷州中學于海康縣城的雷州城,其前身為明崇禎九年(1636年)創立的雷陽書院,為廣東六大名院之一。
我在《中國現代戲劇史·廣東卷》中發現,吳茂信的大型雷劇《陳瑸放犯》里的陳瑸,為清康熙年間嶺南三大清官之一,曾任雷陽書院山長。
清嘉慶年間的陳昌齊,集考古學家、文學家和天文、歷算、地理、醫學諸學于一身,1811年至1815年為雷陽書院山長兼主講。晚清嶺南才子陳喬森,更執掌雷陽書院三十年。
黃學增不可能親耳聆聽陳瑸、陳昌齊、陳喬森的教導。但我想,他該為陳喬森于遂溪城隍廟的題聯而低頭沉思……
那些差役都是鬼,
這個衙門不要錢。
他該讀過陳昌齊的《淮南子正誤·卷一》,開篇是《原道訓上》:
夫道者,覆天載地,廓四方,柝八極;高不可際,深不可測;包裹天地,稟授無形;原流泉浡,沖而徐盈;混混滑滑,濁而徐清……
16歲的少年黃學增,是如何感悟鬼神之門、天地之道、天地之濁而徐清的呢?
隨著西學的引入,1903年,雷陽書院改稱雷陽中學堂,1913年改稱雷州中學校。
譚平山是黃學增入學時的雷州中學校長,是1921年創建“廣州的共產黨”的年輕人。他追隨孫中山加入同盟會。1912年1月,中華民國成立,他在雷州被推選為廣東省臨時議會代議士之一。
幾千年的封建帝制被推翻了,但華夏大地仍然軍閥割據,一盤散沙,雷州半島仍然劫匪當道,一片黑暗。
譚平山兼任幾何、代數科教員,是如何給黃學增講授勾股定理呢?創立“勾股定理—加菲爾德證法”的數學家加菲爾德,于1880年成為美國第二十任總統,僅就職4個月即遭暗殺。
這是數學的悲劇,這是西學的悲劇,還是靈魂與追求的悲劇?在黃學增的眼前,一個濁而徐清的天地之道打開了,驟然間,又是一片茫然……
1917年,譚平山考上北京大學文科哲學系,赴京求學去了。1919年春,黃學增也考上廣東省立第一甲等工業學校,步行一千里,到了廣州。
“……盧牟六合,陶镕群賢,擥歐美之精華,襮東亞之異彩,他日按是編而稽曰某也賢,某也賢,油然邈遡乎。”
這是譚平山給1913年《雷州中學師范畢業同學錄》寫的序言。一百多年后的今天,當我翻開這段歷史時,卻愿意他是寫給1919年畢業的黃學增——某也賢,某也賢。
2
為了尋找黃學增的革命足跡,我在淘寶上購買了2011年1月第2版的《中國共產黨歷史》,一百年前開啟的遠航,才兩天時間順豐快遞就送來了。
“廣州的共產黨早期組織先由陳獨秀、后由譚平山任書記,陳公博負責組織工作,譚植棠負責宣傳工作,成員有袁振英、李季等。”
《黃學增研究史料》也有一篇譚天度的文章——《回憶廣東的“五四”運動與共產主義小組的建立》:
“……大約在1920年底,在陳獨秀的倡議下,便組成了廣東的第一個馬克思主義組織——廣東共產主義小組。這個小組開始只有譚平山、譚植棠、陳公博3 人,后來到1921年黨的‘一大前后,逐步吸收運動中涌現出來的群眾領袖和積極分子,如彭湃、阮嘯仙、周其鑒、劉爾崧、張善銘、黃學增、楊殷、楊匏安、王寒燼、梁復燃等,組織逐步擴大。我本人……后來也常同他們一起到陳獨秀家里(泰康路附近的回龍里九曲巷十一號——‘看云樓)座談。”
“看云樓”是陳獨秀履職廣東省教育委員會委員長時在廣州的寓所,可北眺白云山。
黃學增的眼前,一個濁而徐清的天地之道,一個燦爛輝煌的天地之道,打開了……
“讓統治階級在共產主義革命面前發抖吧。無產者在這個革命中失去的只是鎖鏈。他們獲得的將是整個世界。”
二十歲的黃學增,睜大著近視眼,聆聽著在看云樓的講述,關于《共產黨宣言》,關于《資本論》,關于俄國十月革命。
“一個幽靈,共產主義的幽靈,在歐洲游蕩。”它也在中國大地上游蕩了,它正在成為黃學增的靈魂。
黃學增,雷州中學的學生;譚平山,雷州中學的校長,他們又相逢于看云樓——某也賢,某也賢。
譚平山在北京大學讀書期間,火燒趙家樓,痛打賣國賊,參加李大釗主持成立的馬克思主義研究會。1920年7月,他于北京大學畢業回到廣州。
1921年6月20日,黃學增進入剛開辦的廣東省立宣講員養成所專業班學習。它是陳獨秀、譚平山創辦的宣傳馬克思主義、培養革命干部的新型學校。譚平山又成為黃學增的科任老師。
歷史將“廣州的共產黨”的誕生地,以及廣東省立宣講員養成所的校址,以及黃學增革命人生的起點,都安頓在一座小紅樓里。而歷史又將這座小紅樓,安頓在廣州高第街的素波巷19號。
20世紀70年代末的1978年12月,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拉開改革開放的序幕,高第街又風生水起。
20世紀80年代初的1980年10月,高第街成為全國第一個專營服裝的大型個體集貿市場,機制靈活,商品新潮,女性服飾更是讓人眼花繚亂,天南海北的賓客如潮水般涌來。
洪三泰的詩歌《中國高第街》發表于《詩刊》1988年01期,為詩刊社改革開放四十年中的優秀作品。
“馬克思幽默地點破/廣州自給自足的秘密/自制的土頭巾/長久地裹著自己的眼睛/整個中國縮在高第街頭/驚疑地聆聽海外潮響/卻聽見重炮在轟擊大門/高第街在作遨游天際的驚夢”
黃學增是洪三泰的遂溪同鄉,卻讀不到洪三泰大氣磅礴的詩,也看不到洪三泰的長篇紀實文學《中國高第街》,以及其改編為《女人街》的電影。
但黃學增比洪三泰的詩和電影早67年,就知道高第街的“夢”,并為圓高第街的“夢”而苦讀、苦思、斗爭,甚至獻出生命。
高第街,女人街,花花綠綠的女人街啊!可是當年黃學增的母親,連名字都沒有。
“英亮娘——”黃學增的爺爺、奶奶以及村里的長輩這樣稱呼他的母親,而其同輩分的人即稱她為“英亮”。因為他的母親出生于遂溪縣河頭鎮英亮村,就是艾青《大堰河——我的保姆》所寫的,“她的名字就是生她的村莊的名字”。
1917年,讀雷州中學的時候,黃學增遵父母之命,與“鯉魚墩”邊的東邊角村一蘇家姑娘成婚了。
雷州人稱媳婦輩的女人為“娘”,稱祖母輩的女人為“母”。黃家來了“東邊角娘”,“英亮娘”便順理成章成了“英亮母”。
世界上可以有“女人街”?北部灣邊上的“英亮母”“東邊角娘”,東海之濱的“大堰河”,她們都不可能知道。
但黃學增知道,他的“東邊角娘”是東邊角村蘇家的養女,抱養于遂溪縣北坡鄉大譚村一個貧病交困的人家。
為什么有苦命的“英亮母”“東邊角娘”呢?答案,高第街素波巷的小紅樓給血淋淋地撕開了。
小紅樓又撕開一個血淋淋的日子——1899年11月16日,法帝國主義強迫清政府簽訂《法中互訂廣州灣租借地條約》
廣州灣不在廣州,而在雷州半島東海岸,就是現在中國南方現代化港口城市——湛江,離黃學增的家鄉敦文村也就幾十里,是他往返省城的必經之地。
法國人伯特蘭·馬托的《白雅特城:法蘭西帝國鴉片銷售時代的記憶》寫道:
“法國人盡情享受著勝利的喜悅,并決定將此地更名為‘白雅特城。白雅特(Bayard)是中世紀法國軍隊中最負盛名的將領。”
廣州灣被強盜搶走了,搶到遙遠的巴黎城去了,還給涂鴉上強盜自己的名字。
聞一多于1925年發出血淚的呼喚——《七子之歌·廣州灣》:
“東海和硇州是我的一雙管鑰,我是神州后門上的一把鐵鎖。你為什么把我借給一個盜賊? 母親呀,你千萬不該拋棄了我!母親,讓我快回到你的膝前來,我要緊緊地擁抱著你的腳踝。母親!我要回來,母親!”
世界上有多少沒有名、沒有姓的東邊角娘、英亮母、大堰河!
“啊,公正、微妙而有力的鴉片!……你擁有天堂的鑰匙!……”——夏爾·波德萊爾《人造天堂》
這是《白雅特城:法蘭西帝國鴉片銷售時代的記憶》扉頁上的文字。
這是頹廢的天堂!這是罪惡的天堂!這是死亡的天堂!
“起來,饑寒交迫的奴隸!起來,全世界受苦的人!”黃學增明白了,《國際歌》為什么如此震撼,如雷、如電、如雷州半島的火山爆發……
3
“舊世界打個落花流水!”青年,永遠是時代的弄潮兒。
1922年秋,黃學增回到潮漲潮落的北部灣畔,回到雷聲潤澤的紅土地,組織了雷州半島第一個具有共產主義思想的革命組織——雷州青年同志社。
《中國共產黨遂溪地方史》記錄著依然燃燒的歲月:
“黃學增與黃廣淵、薛文藻、黃宗壽、劉靖緒、黃成美、王樹烈等人商議組織雷州青年同志社事宜,以此團結雷州地區青年,秘密開展革命活動,與封建反動勢力作斗爭。隨后,他們秘密串聯了樂民一帶的青年數十人,由黃學增主持,在樂民敦文村成立了雷州青年同志社。又成立了遂溪分社、紀家分社。”
“雷州青年同志社”的旗幟,如風掃落葉,如風卷殘云,將作惡多端的遂溪縣第六區區長兼民團團總陳河廣告倒了。雷州防軍司令部扣押了陳河廣。他獲釋后卻誣告雷州青年同志社通匪,致使一批青年成員如黃廣淵、薛文藻等被通緝。
但雷州的古火山,是誣告不了的,是通緝不了的,它依然熊熊地燃燒著那片大海、那片火焰。
1924年8月,黃學增剛從第一屆廣州農講所畢業,即在廣州長塘街主持召開雷州青年同志社大會,研究修訂章程,選出新一屆的執行委員。
隨后,雷州青年同志社和新學生社、廣州反帝大聯盟等三十多個團體,聯合舉行了“九七國恥紀念大會”“警告商團示威大會”。
同年10月,黃學增當選為社會主義青年團粵區執行委員會候補委員,并兼任工農部助理。在1926年《廣東青年》創刊號上,黃學增發表了《怎樣去做青年農民運動》的文章。
《中國共產黨歷史》中說:“1925 年爆發的震驚中外的‘五卅運動,標志著大革命高潮的到來。”
25歲的共產黨員黃學增,勇敢地走在時代的前列,立上大革命的潮頭。
我在陳國威、黃海著的《黃學增與廣東南路革命研究》里,看到了黃學增1925 年繁忙的身影,如波瀾一樣的壯闊……
1925年3月,孫中山先生于北京病逝,不久,廣東人民舉行隆重的追悼大會。黃學增在追悼大會上發表演說:
“中山先生雖死,但他的主義是永在于世界,他的主義是為平民謀利益的,他也因此奮斗而死了。吾們農民要一致團結起來……”
1925年4月27日,農民部特派員黃學增參加在東莞霄邊鄉召開的“東莞寶安兩縣農民聯歡大會”。到會代表一千多人,農民自衛軍數百人。
1925年5月3日,廣東省第一次農民代表大會舉行。黃學增與蔡如平、彭湃、阮嘯仙、李愛、楊其珊、羅綺園、黃雄標、蘇南等人,被選舉為廣東省農民協會執行委員。
1925年5月7日,黃學增出席廣東各界舉行的“五七”國恥紀念大會。到會工人、農民、軍人約兩萬人。國民黨中央執行委員會常務委員廖仲愷,中共中央委員、國民黨中央執行委員譚平山,第二次全國勞動大會主席劉少奇,廣東省農會代表黃學增相繼在會上發表演說。
1925年6月2日,為上海、青島被害同胞復仇,廣州工農商學兵八十余個團體發起群眾示威巡行,黃學增被推選為六人主席團主任。
1925年7月,黃學增與汪精衛、廖仲愷、鄧中夏、黃平等人被選為省港罷工委員會顧問,并在省港罷工工人代表大會上作關于廣東農民運動的報告。
1925年12月,國民革命軍南征光復雷州半島和瓊崖,12月15日,雷州青年同志社發表“宣言”:
“一、鏟除貪官污吏劣紳土豪;二、肅清散兵土匪;三、廢除苛捐雜稅;四、嚴禁煙賭;五、救濟失業農民;六、扶助工農團體之發展;七、保護青年之一切利益;八、改良鹽務;九、振興實業;十、整頓教育;十一、提倡女權。”
1926年5月30日,廣州舉行“五卅慘案”一周年紀念大會。黃學增為雷州青年同志社起草《“五卅慘案”敬告民眾書》:
“數千年來,我們呻吟于帝國主義、軍閥、貪官污吏、大地主鐵蹄之下,任他們摧殘、殺戮,欲滅我們,欲滅我國。我們仍不知道嗎?”
4
大革命的浪潮,鼓舞著鳳凰涅槃的中國,前進!我又翻開鮮紅的《中國共產黨歷史》:
“在第二次東征期間,國民政府還派部隊進剿盤踞廣東南部的軍閥鄧本殷部。中共廣東區委為配合這次軍事行動,成立了以黃學增為書記的南路特別委員會。”
此時的1926年,黃學增還是國民黨南路特別委員會特派員、廣東省農民協會南路辦事處主任。
他白天深入鄉村、田野,夜晚回到南路特委——梅菉鎮先鋒街一盞昏黃的煤油燈下,僅一個多月時間,便寫出三萬五千字的《廣東南路各縣農民政治經濟概況》,連載于《中國農民》1926年第4期、第5期。
95年之后的今天,我無法想象黃學增調查與研究的具體細節,但完全可以進行并非虛構的推測:善于學習的黃學增,研讀了毛澤東發表于1925年12月1日半月刊《革命》的《中國社會各階級的分析》。
“誰是我們的敵人? 誰是我們的朋友?這個問題是革命的首要問題。”
廣東南路包括當時廣東省轄的北部灣地區十五縣二市,現在分別轄于廣東、廣西。黃學增在調查報告中寫道:
“農民人數占全人口百分之九十六以上,……自耕農占總數十分之二,半自耕農占總數十分之二點五,佃農占總數十分之四,雇農占總數百分之一點五。吳川與雷州之農民比較為苦,所食均為番薯,所住幾乎全是茅屋。因農民一年辛苦所得之谷物,大多數要納地主的租,剩下的則為軍閥貪官污吏攫取去矣。”
黃學增運用馬克思主義的階級分析法,初步將農村居民分為地主和自耕農、半自耕農、佃農、雇農等五個階級,同時分析了農民的政治文化現狀:
“他們一生只知應該做苦工,供役于人,并不知自己農民階級之意義,因此稍有爭執,即毆打起來,纏訴于官場或民團局里,受貪官污吏及局紳們之宰割。”
到農民中去,到自耕農、半自耕農、佃農、雇農中去。雷州歌是雷州半島的土地上生長出來的藝術奇葩,深受老百姓喜愛。黃學增經常創作雷州歌,為父老鄉親闡述革命道理,宣傳馬克思主義。
我翻開三卷本的《雷歌大全》,找到了黃學增于1926年創作的《只因無權才為難》:
一日三餐都欠缺,有那心情談衣穿?
不怨家窮和命苦,只因無權才為難。
共產黨就是為人民謀權力、謀幸福。黃學增學習借鑒廣州農講所的經驗,以國民黨南路特別委員會的名義,舉辦“梅菉市宣傳學校”“雷州三屬宣傳講習所”“高州農民干部培訓學校”,培訓了一百多名農民運動骨干。
在1926年5月5日召開的廣東省第二次農民代表大會上,黃學增作了三千言的《南路辦事處會務報告》:
“(一)遂溪農民對日本出兵滿洲,巡行有一千人以上,當時民團局長楊文川阻止,農民激憤異常打他一頓。(二)革命軍肅清南路,雷州農民做最大的反基督教運動,不與基督教徒往來,以致基督教堂終日閉門。(三)雷州最著名的土匪龐玉清被農民所擒,送交防軍懲辦,許多土豪劣紳來保,農民即聯結三百余人,擔番薯出雷州城充饑,請愿,防軍五日內卒將龐某槍斃。(四)吳川農民因反對縣長勾結劣紳土豪抽蒜頭捐及蒜串捐辦學,舉行千人以上之大請愿,廢除苛捐。(五)遂溪農民反對縣長伍橫貫貪劣失職,聯合各界上控于省府,請求革職。”
“南路已經組織農會的,有陽江、茂名、化縣、電白、信宜、吳川、廉江、遂溪、海康、合浦等處,統計一百四十六個鄉農會,會員九千余人。”
大會一致通過《廣東省第二次農民代表大會關于南路辦事處會務報告決議案》,響起了熱烈的掌聲。
我可以從時間隧道回溯到1926 年5 月5日的大會現場嗎?我已經激動萬分……
人民,只有人民,才是創造世界歷史的動力!正如毛澤東在《湖南農民運動考察報告》中所指出:
“很短的時間內,將有幾萬萬農民從中國中部、南部和北部各省起來,其勢如暴風驟雨,迅猛異常,無論什么大的力量都將壓抑不住。”
到1926年底,農民協會已覆蓋南路地區十五縣二市,農會會員達十二萬人。“他們將沖破一切束縛他們的羅網,朝著解放的路上迅跑。一切帝國主義、軍閥、貪官污吏、土豪劣紳,都將被他們葬入墳墓。”
5
“茫茫九派流中國,沉沉一線穿南北。煙雨莽蒼蒼,龜蛇鎖大江。
黃鶴知何去?剩有游人處。把酒酹滔滔,心潮逐浪高。”
毛澤東的《菩薩蠻·黃鶴樓》,從1927 年的春天里敏銳地看到了,剩有游人處,中國向何方……
轟轟烈烈的大革命失敗了。古老的中國,年輕的年代,倒在國民黨反動派“四一二”反革命政變、“四一五”屠殺的血泊里。
《南路農民運動史料》附錄民國檔案六件,附錄著1927年的血雨腥風,附錄著魔鬼嗥叫一樣的電波……
《遂溪縣長電報該縣進剿樂民共產黨情形請察核由》,第435號,民國十六年(1927年)五月二十一(快郵代電):
“共逆黃學增、黃廣淵、黃斌、陳光禮等,近潛回距縣城200里之樂民地方……糾黨200余人,持械劫擄樂民區署長潘林雄及署員警兵七人,勒繳警團槍支,占據鄉市,歃血盟誓,遍樹赤旗。”
《海康、遂溪縣長聯電呈共產黨黃學增等在縣屬搗亂現已進剿由》,第22號,民國十六年(1927年)五月二十二日到(中國電報局)。
北海市市政籌備專員廖國彥《呈報拘獲共逆鐘竹筠一名情形由》,第877號,國民十六年(1927年)十一月十六日:
“……中國共產黨廣東南路地方委員會黃學增在南路任用黨羽,組織秘密黨團,操縱黨務,包辦農會,反動宣傳,離間民眾……特將黃學增108名造具名冊,呈請開除黨籍、學籍……”
在革命遭受嚴重失敗的極為嚴峻的形勢下,要不要堅持革命?如何堅持革命?
南粵大地,怒潮洶涌。1927年夏天,黃學增以中共廣東省委巡視員的身份,秘密到西江指導革命,發動高要縣領村農民自衛軍三百余人舉行武裝暴動。
“廣東省農民協會檄文”的傳單,又敲開了南方鄉村的柵門,又點燃了1928年的夏天……
“農友們!時局即刻要有下個大的變化了!夏收的時候,便要是我們全省總暴動的時候!……常務委員:彭湃、羅綺園、阮嘯仙、黃學增、周其鑒,中華民國十七年。”
1928年6月16日,瓊州海峽,海風奮力撐起一只風帆,義無反顧地駛向海南。
黃學增此行海南,是廣東省委兩個月前的決定。當時由于寶安暴動受挫,作為寶安黨組織的創始人,他又臨危受命奔赴寶安。
今天,他站在顛簸的船頭上,看大海的幽靈,看逝者如斯……但共產主義的幽靈絕不能逝去,絕不會逝去!
到達海口后,黃學增從海口行抵樂會,由樂會而萬寧,由萬寧而樂會,整頓瓊崖特委,恢復“潰散”的組織和武裝斗爭,創建中國工農紅軍瓊崖獨立師。
但是,由于叛徒告密,中共廣東省委常委、瓊崖特委書記黃學增,于1929年8月最黑暗的一天,在海口被國民黨殺害了。
一個共產黨人鮮紅的熱血,灑在椰風怒吼的土地上,一個共產黨人不滅的精神,在瓊州海峽的浪尖兒上燃燒……
黃學增犧牲前兩個月的1929年6月13日,廣東省委半月刊《學習》發表了他的《盲動呢?不動呢?公開呢?秘密呢?》:
“黨內有兩種不同的傾向。第一種傾向,便是不顧群眾斗爭的情緒,不顧群眾覺悟的程度,不顧群眾組織的力量,什么總是要動……甚至以恐怖主義去恐嚇群眾起來動。
“同一樣的,過去什么事總是要公開,不但黨的機關公開了,連到黨員個人也公開了。如在瓊崖方面,特委機關在哪里?
“第二種傾向,便是完全抹殺了革命勢力,夸大了反革命勢力,以為革命已經失敗了,反革命的統治已經是穩定了。
“同一樣的,大家同志都是以為我們過去太公開了,現在是在要求秘密,于是乎什么又都秘密起來,黨部借口秘密之故,而秘密到不敢對外宣傳。”
這不是馬克思的辯證唯物主義嗎?在國民黨反動派的白色恐怖里,黃學增,一個共產黨人,是何等的透徹,是何等的堅定!
黃學增犧牲時,雷州中學老校長譚平山在哪里?他已經到了82年后的2011年1月第2版的《中國共產黨歷史》里:
“在黨的六大召開前后即1928年4月至8月期間……留守中央對譚平山、鄧演達等領導的中華革命黨采取公開方式進行斗爭,是一種‘左的表現。”
譚平山再也不能與黃學增相逢——某也賢,某也賢。
6
黃學增犧牲后,他的“東邊角娘”成了“共逆”的“賊婆”,四處藏匿,四處逃亡。19年后的1948年,她成了田寮宅村的“東邊角娘”,又成了“東邊角母”。
在周恩來總理的關心關懷下,本名蘇蓮的“東邊角母”,去了遂溪縣革命烈士敬老院。
2003年夏,原農業部副部長、廣東省副省長、中共湛江地委書記孟憲德寫了一篇《紀念黃學增同志》,其手稿編輯于黃啟超的《黃學增傳》的扉頁:
“一九六〇年二月十日周恩來總理到湛江視察工作,剛下飛機,當即問我黃學增同志的情況……周總理說:黃學增同志在大革命時期與彭湃等,是廣東農民運動四大領袖之一,應當好好宣傳、學習。”
2021年2月13日,農歷正月初二,我回到家鄉北部灣,到了“東邊角母”孫子的家——一座三層的小洋樓。
“東邊角母”的孫子叫黃日保,一個年輕的共產黨員,他告訴我:奶奶到來時,父親才三歲,兩個伯父才五歲、八歲。如果沒有她,爺爺的家、父親的家就沒有了,也就沒有他現在的家。
“東邊角母”的三兒媳又說了一個故事:十多年前,他們的家還在茅草屋里。有一天,飛來一只小鳥,繞著堂屋的中梁鳴叫穿行,然后從屋檐下飛出去了。
夜里,她做了一個夢,一個聲音告訴她:她是母親,她要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