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洋：有聲有色，風味人間

段 詠

“音樂就是頓飯。”提到音樂的意義，沈洋條件反射地想到了食物。人吃東西時，防備心會大大降低。沈洋只是聊著美食，人就變得松弛了許多。

37歲的沈洋，走到了一個很多音樂家都開始尋求轉型的年齡，但他整個人流露出的氣息不是迫切，而是一種安逸。性格里的直率豪爽，讓他面對藝術、面對人生，都格外坦誠。

采訪中，第一次提到食物，是由對“高雅藝術”的探討說開的。對沈洋來說，藝術不存在高雅與低俗。音樂就是萬千生活中最平常、最普通的存在，是人們隨處可以吃到、每天都要吃的那碗飯。不過，他的這碗“飯”，有滋有味，甚至總有些不同滋味。

咬文嚼字

當天采訪的主題不是美食。沈洋給好友左章的鋼琴獨奏音樂會當嘉賓助陣，所以提前來到了音樂廳的后臺。左章還在舞臺上彩排，沈洋便和前來做報道的記者們聊起了他最近的愛好—打乒乓球。

“你們知道我為什么開始喜歡打乒乓球嗎？”一位記者搶話：“是不是因為天天盯著鋼琴的黑白鍵看煩了，打乒乓眼睛可以休息？”化妝間里立刻傳出了沈洋哈哈大笑的洪亮聲音，“你怎么知道我要說什么！”

只要你與沈洋說上幾句，就會發現在著名歌唱家的外表下是一個隱藏的段子手。他三言兩語就能打破沉默和嚴肅，還總有一些奇妙的段子來形容音樂。采訪他是一件很有趣的事。如果有趣比較難定義，至少沈洋絕對不是一個無趣的人。

除了單口相聲的輸出之外，他還會拋出許多金句。有些金句一氣呵成，另一些則是在聊到一件什么事的時候，他突然想到可以用一種更精煉的方式措辭。所以，你時常能聽到他自我修正，而修正后的句子的確顯得更有智慧。

可能因為唱歌就是要字字計較，沈洋喜歡咬文嚼字。字的平仄、節奏起伏、聲調高低、意義準確，都必須時刻警惕著，所以他也自然而然地注重“精確表達”。

但，他也不是無時無刻都在修正自己。比如那句“音樂就是頓飯”，是聽到問題之后不假思索地拋出來的。說這句話時的斬釘截鐵，倒無意中凸顯了他內心最真實的感受—音樂就是尋常、無處不在，也不可或缺的。

成為歌唱家

一個冷知識：沈洋并不來自沈陽。他是個天津人，1.94米的大個子，典型的北方個頭。今年37歲的他其實算不清自己學音樂多少年了。在他出生的前幾年，父母就買好了鋼琴放在家里。他們都在音樂行業工作，自然希望音樂也能伴隨孩子左右。

沈洋確確實實過上了如他們所愿的生活。8歲他就迎來首次登臺演出，12歲正式踏上專業聲樂學習的道路。后來考進上海音樂學院聲樂歌劇系，在著名女高音歌唱家芮妮·弗萊明的建議下前往紐約茱莉亞音樂學院繼續深造。至此，音樂不僅是一個來自父母的期望，更擴大成對一個職業、一種生活的期望。

舉起“BBC卡迪夫大賽”金獎獎杯之前，沈洋的目標很簡單：成為一名好的歌唱家。這是全球最高級別的聲樂比賽之一，得獎時沈洋才23歲，正是容易自滿的年齡。導師顧平在比賽結束之后找他談話，要他一定要保持好的心態，戒驕戒躁。所以，后來他的目標里加上了一句話—“我要讓人們忘記我曾獲得過這些獎。”

不出兩年，他成為紐約大都會歌劇院最年輕的華人歌唱家，出演了《唐·喬瓦尼》《藝術家的生涯》《羅德琳達》等一系列重要演出，還和自己的伯樂芮妮·弗萊明有了同臺演出的機會。漸漸地，人們忘記了他曾獲得的那個大獎，記住了他的實力和更多榮譽。

這些年來，沈洋唱了不少歌劇和音樂會。瓦格納、貝多芬、馬勒、阿沃·帕特、黃自、趙元任、譚盾……他的曲庫跨時代、跨地域、跨風格—這是他多年修煉的成果。現在的他從各種意義上來說都是一個成熟的音樂家，人們對他的期待是：保持這種高水準就可以了。

但這對沈洋來說可能不太夠。他表面上看起來挺“佛系”，但在有些事上一點兒也不含糊。他知道音樂可以在拓寬一個人的同時桎梏一個人，也知道音樂家那么多，隨時都可能成為被復制粘貼的那一個。所以，他樂于讓人們從他身上得到點兒別的驚喜。畢竟，他對自己的期待也遠不止目前這些。

果木與荔枝木

今年2月，演員王耀慶在自己的節目《職人訪談錄》中采訪了沈洋。那一期的主題叫“在路上”。王耀慶問了沈洋一個問題：你有沒有想過你可以唱多久？沈洋的回答是：也許不能繼續唱了也不是一件壞事，因為這是你做另一件事的開端。

“另一件事”是什么事？—和王耀慶的對談就算其中之一。沈洋越來越追求音樂的人文表達。他計劃了許多跨行合作，比如做一檔節目，由他去采訪別人，看看不同專業背景的人能擦碰出什么火花。但如何做到兼備趣味和人文沉淀？他還在繼續摸索。反正他知道兩件事：一，不能永遠守著那一畝三分地。二，音樂應該埋在土里，不應該像花一樣捧在手上。

沈洋熱愛美食，對好吃的東西來者不拒如數家珍。說起紐約的生活，聊得最多的都是好吃的。“中國城的點心，法拉盛的中餐。如果喜歡日本料理那就一定要到東村去。下城區也特別好，有一家猶太人開的餐廳做特別厚的牛肉，我特別喜歡。”

未來會不會在美食與音樂這方面做些嘗試？新冠肺炎疫情期間，他已經和柏林愛樂的樂手們在線上合作了一場“廚房音樂會”。雖然他并不喜歡線上演出的形式，但對“美食×音樂”這件事倒也沒把話說死。一切皆有可能。

因為提到紐約這座城市，話題很快又被繞回了人文上。“紐約破破爛爛，但就是有味兒。”“有味兒”是什么“味兒”？他沒法用一個詞解釋。“我們總在說文化的沉淀。文化的沉淀，其實就是你在一座城市里感受到的東西，它是潛移默化的，如果你能明確地表達出來那種影響，潛移默化就不是潛移默化了。”

“風土”的概念是一個完美的文化建構，時間、地點、傳統與當代、集體與個體認知，都被聯系了起來。那些影響過沈洋的風土也都化在了他的生活里，所以他格外喜歡“煙火氣”這個詞。這回他用烤鴨舉例：“這其實就是果木烤鴨和荔枝木烤鴨的區別。鴨子還是那只鴨子，為什么果木烤出來的就是沒有荔枝木香？木頭不同，火就不是那團火，熏出來的味道也自然不一樣了。”

“所以熏陶熏陶，要先‘熏’再‘陶’。”他造了個諧音梗，自己也對這個梗挺滿意。

音樂世界的老問題

說回音樂。在這樣一個速食的時代，每個人都有很多觀點要表達。音樂家們也總被要求生產觀點，但大多容易陷入潦草。

沈洋愛表達也擅長表達—記者們最喜歡這樣的音樂家。不過，圍繞著音樂的問題無非就是那些：你心里的某某作曲家是什么樣的？你為什么選擇這些曲目？怎么看待音樂教育？未來會不會嘗試“跨界”？

被問多了，沈洋反倒開始知道自己不喜歡什么了。

被他認清的第一個“不喜歡”，是“高雅”這個詞。沈洋不喜歡聽到別人說古典音樂作品是高雅的，甚至有一回搭車遇到的士司機在放古典樂，他都想跟人盤道盤道。“古典一定是高雅的嗎？流行就是低俗的嗎？你知道大都會歌劇院很多歌劇當年都是‘18禁’嗎？”他指的是像歌劇《莎樂美》那樣的作品。女主角莎樂美極盡挑逗的“七層紗之舞”當年臭名昭著，一百多年后的今天卻被奉為經典。

“太輕易對高雅與庸俗妄下論斷的人，都犯了“太在乎自己”的毛病。他們永遠不會把自己定位為一張白紙，采取一種普通、謙遜的狀態去觀察這個世界。”如果心里想得太復雜，離音樂就遠了。他告誡自己：一定要維持純真，才有可能更深刻地感受音樂的美。

第二件明確的事情，是對“跨界”這個詞的排斥。他喜歡和不同行業的人溝通交流，卻唯獨不愿意在音樂里“跨界”。“沒有一個人能真正跨過去，也沒有一個人真正能跨進來，你的兩條腿一定是分開站著的。”更何況，他從來都不覺得音樂有什么爵士、古典、流行的分別，“世界上只有好的音樂”。目前來講，瓦格納的歌劇才是他的終極目標，這也是他一直以來的堅持。

還有一件事，誰都沒料到他不喜歡，那就是線上音樂會。這看似是一種表演者和觀眾都獲益的形式，但沈洋就是覺得，這玩意兒反音樂。“音樂應該保持它的原則性。當它失去了基本的屬性，音樂也就不再是音樂了。”如果換白話一點的方式解釋，“沒東西吃的時候啃樹皮也能活，但那是在極端情況下。如果天天啃樹皮，那就太茍且了。我寧可去做那些費勁的事情，也不想輕易妥協。”

做費勁兒的事

費勁兒的事有哪些？沈洋自己策劃的斯義桂專場音樂會應該算其中之一。

20世紀50年代，歌唱家斯義桂與舊金山交響樂團合作，在歌劇《阿依達》中飾演國王。這是華人第一次在西方演歌劇，“這件事對華人來說，其實跟許海峰獲得奧運第一金一樣重要。”沈洋在舊金山交響樂團的檔案室里找到了斯義桂從20世紀50年代開始的演出資料。他翻看影像，發現斯義桂唱的歌與他將要和舊交合作的曲目一模一樣。

命運的牽引下，沈洋把斯義桂這個名字帶回了中國，在斯先生百年誕辰的時候特別策劃專場演出紀念這位傳奇歌唱家。他從這件事上找到了一種作為中國歌唱家的責任感，“傳承必須要在同一條路上走下去”。隨后幾年，他錄制了《中國藝術歌曲集》、舉辦了多場中國藝術歌曲專場音樂會。“我想展現文化的傳承、社會的變革。”

這之后呢？我們還應該怎么“費勁”？沈洋提到了伯恩斯坦。幾十年過去了，全世界依舊沒有人能在藝術普及這方面跟伯恩斯坦比擬。當伯恩斯坦無法復制，就應該尋找全新的方式為人們更好地介紹音樂。去年，沈洋擔任了天津茱莉亞音樂學院顧問委員會委員，今年年初他參與了全球唯一一張2021“馬勒年”德國留聲機唱片公司（DG）的錄制，前幾天給“上海之春國際音樂節”開幕式演唱《黃河大合唱》，馬上還有致敬馬勒的音樂會要在上海上演。他在費勁地把音樂帶給人們聽。“是音樂，而不是古典音樂。”他又強調了一次。

就像吃到一盤噴香四溢的水煮魚一樣，音樂總能讓他快樂。“吃完這些，你再吃一碗揚州干絲，那個味道肯定蓋不過水煮魚，是吧？”但作為一名音樂家，他不迷戀這種快樂。一旦陷入迷戀，就容易產生誤判，他寧愿一直保有對藝術的清醒認知。比如當我問他是在乎音樂帶來的回報，還是在乎音樂本身時？他很快反問：“如果從現在開始，你只能達到基本溫飽，卻能一直演奏你愛的音樂到生命結束，你愿不愿意這么做？”我沒回答這個問題，但他的答案不言而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