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建強
20世紀50年代初,座落于武漢市硚口路的總后3506工廠(際華三五零六紡織服裝公司的前身)里,為了讓前線官兵早日用上棉衣棉被,工人們連續數月通宵達旦地干在機臺、吃在機臺、睡在機臺,加班加點趕制軍需被裝,最多時每人日均能縫制10套棉衣。
三封電報背后的故事
初來3506工廠(以下簡稱“工廠”)工作,就經常聽老職工們講起那段經歷。說來也巧,一個偶然的機會,筆者在工廠春節“送溫暖”活動中采訪到已是耄耋之年的劉國懷老師傅。與老人聊起當年抗美援朝軍需生產的往事時,劉師傅佝僂的身軀驀然挺直,他抬起顫巍巍的手從身旁的書桌抽屜里摸出一個卷了皮的筆記本,小心翼翼地把夾在其間的三封早已發黃的電報捧在手心里凝視片刻,又把目光轉向我,渾濁的眼睛里現出一股悲愴的神情。
這三封電報,揭開了老人此生最痛徹心扉的往事……
1951年,時年19歲的縫紉工劉國懷是3506廠一名普通的工人。和當時的其他工友一樣,他也正投入在加班加點趕制軍需用品的任務之中。12月初的一天,劉國懷接到一封從遼寧老家發來的加急電報:“父病重,望你速歸。妹國芬?!焙喍痰膸讉€字,讓年輕的劉國懷不禁眉頭緊鎖,內心難以平靜。那時,他是多么想立刻回到家里,守護在病重的父親身旁啊!劉國懷家里有三個兄妹,父親獨獨在他身上寄托了最深的期望,為了讓他有個好的前程,硬生生從母親手上摘下家里唯一一只祖傳的玉鐲拿去換了錢,才供他讀完三年私塾。在他的心里,父親對他的支持和愛是深重的、無條件的,而如今父親病了,自己怎能不在父親身邊盡孝?劉國懷握著電報的手心里全是汗。盡管對病重的父親滿是擔心,可是只要一想到這次工作任務的緊急性,一想到自己簽下的責任狀,他又在心里默默告訴自己:絕不能離開崗位!
劉國懷悄悄將電報塞進貼身的衣兜,繼續投入到緊張忙碌的生產中。半夜時分,他利用短暫的休息時間,含淚給父母寫了封信:“將士們仍身著單衣、浴血奮戰在冰天雪地的朝鮮戰場上,工廠現在正不分晝夜地為戰士們趕制棉衣棉被,容孩兒完成任務再請假回家侍候父親。”然而,時隔不到半月,他又收到家里發來的第二封加急電報:“父病危,盼你速歸。妹國芬。”劉國懷將電報看了一遍又一遍,抹去臉上的淚,又默默回到了工位,一邊工作一邊祈盼父親轉危為安。
苦熬到第三天早上,第三封電報傳到了他手上,一行醒目的電文讓他癱軟在崗位上:“父今晨病故,望兒即歸。母劉氏。”
此時的劉國懷再也忍不住內心的悲痛,他撐起身子,步履蹣跚地走到一片林子里,朝向北方遙遠的家鄉,雙膝跪地、掩面痛哭:“父親,孩兒不孝??!您病重,我沒侍候您一天;您走了,我也沒給您送終!”
對已在生產流水線上奮戰兩天沒合眼的劉國懷來說,家中的緊急電報接踵而至,此時向領導請假肯定能被批準。但劉國懷仍然過不了自己心里的那道坎。面向家鄉,劉國懷叩頭哽咽:“爹,您平日教育孩兒做一個有血性有擔當的男子漢,前線戰士還穿著單衣沖鋒陷陣,大伙兒沒日沒夜搶任務,趕著這檔口向組織請假,我做不到?。∪輧鹤于s完這批冬衣,再到您墳前叩頭謝罪??!”
擦干眼淚,劉國懷緩緩站起身,毅然向車間大步走去……
坐在我面前的劉國懷,顫抖地捧著那三張泛黃的加急電報,沉重而緩慢地講述著當年的故事,表情中不時流露出自責和痛惜。但當回溯起流水線上那熱火朝天的情景時,老人的神情又變得亢奮激昂起來。他凝視著窗外一排排墨綠的松柏,眼神里流露著堅毅與向往。那些塵封的往事,仿佛都深藏在了劉國懷緊皺的眉宇間、被耙頭深犁過的皺褶里和被霜雪浸染的鬢發中。
工廠里的“生死狀”
1950年,我國的被裝企業數量少、設備落后、產能不高。但隨著抗美援朝戰火的點燃,為了保證部隊官兵能按時著上冬裝,工廠只能超常規、超時限、超能量地制定生產任務定額。在時間緊、任務重、質量要求高的非常時期,工廠與各生產車間簽訂了《抗美援朝部隊冬裝生產產品質量目標責任書》,廠里的干部職工都將它比作“生死狀”。在一次緊急生產會議上,時任廠長李佐彬給分廠廠長下達月生產任務,分廠廠長無奈地說:“李廠長,這任務怎么也完不成啊!”“想想前線官兵,咱們就是豁出命也得完成這次任務!” 李佐彬堅定地說道。
劉國懷老人講到:“我們這個生產聯組,加上輔助工,也就20多個人,每天要完成240套棉衣制作任務,相當于一天要完成兩天的工作量。簽下了‘生死狀,就是關鍵時刻要豁出命來干!作為生產骨干,我頂下了上袖子的工序。這個工序在當年技術難度比較大,為了讓左右力道均勻,我不論是吃飯還是躺下休息,都會從兜里掏出一根細繩來抻拉。經過長時間的練習和琢磨,才圓滿達到了這道工序的質量要求。好在那時正年輕,還沒成家,我那百來斤身子索性全搭在了生產線上。每天除了上廁所,其他時間全耗在了機臺上,餓了啃上幾個饅頭,夜里乏了困了,趴在機臺上打個盹,大冬天沖個冷水臉,就又干上了。要知道,運送援朝軍需物資的專列就等候在我們的廠房外,不這樣豁出命來干,怎么能完成任務,又怎么能確保俺志愿軍奪取抗美援朝的偉大勝利呢?”
是啊,一張“生死狀”留下的只是那個特殊年代的一份記憶,而在“生死狀”之外,讓后來人代代傳承的卻是一種堅韌頑強、舍生忘我的珍貴基因。
聽著老人侃侃而談,我驀然發現:軍隊后勤被裝生產戰線不正像是抗美援朝另一個戰場的“上甘嶺”嗎?正如劉國懷老人常常提到的那句話:“只要上上下下擰成一股繩,就沒有拿不下的山頭、攻不破的難關!”
在當時,工廠領導對生產車間采取分片包干,大家自覺把大量時間和精力投入到現場辦公工;科室干部每周定期到生產一線跟班上崗;醫務人員深入車間班組,開展巡回醫療服務;輔助工序工人在完成本工號任務的同時擠出時間,協助其他工序做好生產任務的跟進;為克服產品任務量大、半成品眾多而造成的生產空間狹小等困難,各部門主動騰出辦公室、樓道、俱樂部、會議室等場地,擺上案子、架起機器,鋪棉、絎趟、鎖眼、釘扣。許多職工家屬也聞訊趕來參加突擊生產??吹焦S到處是臨時工房,實在騰不出空余的地方,她們就把棉衣片、棉花領回家,用自己的機器絎。不少婦女為了多出活兒,讓家中老人或孩子承擔到工廠領活兒送活兒的任務。工人們更是廢寢忘食,他們不計勞動時間、不論工作條件、不講勞動報酬,忘我奉獻在各自的工作崗位上。在任務完成前的沖刺關頭,他們大多吃住在工房,晝夜生產、連續作戰,困了就用涼水澆澆頭。有的工人在機臺干著活,一打瞌睡,頭撞在針挺上,腦門頓時碰起大包,疼得在地上直轉圈,只是用手揉一揉,又接著干;有的工人瞌睡時,手隨棉片被送進壓腳,被機針扎透、鮮血直淌,就順手抄起油壺在傷口上點幾滴機油,止住血,又投入生產。
在無數個日夜緊張忙碌的工作中,有的工人因高燒不退而暈倒在崗位上,被攙扶到醫務室,還沒打完吊瓶,就自己拔了針頭,撐著身子重返機臺了。楊春娣、胡玉虎兩名職工得了急性重病,可他們都只在醫院躺了不到一周,就軟磨硬泡地出了院,第二天便鉚足精神上了流水線。
“那時的生產線真是戰場火線啊,沒有一種犧牲精神,想突擊完成前線急需的那些被裝任務,沒門兒!”
老一輩革命者用無私的奉獻精神、忘我的犧牲精神為支援前線貢獻出了自己的力量,也為集團發展鑄就了一座永不磨滅的歷史豐碑,值得我們永遠紀念、發揚、傳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