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 睿 牛波波
人物造型是“指戲劇、電影等表演藝術塑造劇中人物的外部形象、表現他們的精神氣質的藝術手段。即以化妝、臉譜、服裝、形體動作(如‘亮相’等形式,來體現人物的年齡、性格、民族和生理特點等外部特征)并使觀眾獲得美感。”在所有的人物造型中,面容造型是最重要的人物造型元素,不僅因其承載了角色的年齡、性格和氣質等多方面信息,還在于它深度介入表演,是演員最重要的外在視覺特征。電影的面容造型技術自電影誕生起便已出現,它由傳統的特效化妝(Prosthetic makeup)和基于CG(Computer Graphics)技術的“數字整形”兩大部分組成。“特效化妝”一詞對應英文中的“Prosthetic makeup”“Special make-up effect”或“FX Prosthesis”,一般指借用特定材料制成的假體道具加之多樣的化妝技術,通過改變演員某些體貌特征、年齡或完全脫離演員外貌重塑一個全新虛構形象的過程。而“數字整形”即是通過應用動作捕捉、3D建模和面部捕捉等現當代CG技術改變或重構角色形象的技術總稱。面部造型的對象既可以是不同時空各種狀態下的真人,也可以是類人化的機械人、外星生物,以及各種各樣的非人形狀的動物或怪物形象。本文將對面容造型技術的發展階段、三種樣態和發展趨勢進行回顧與總結,以期為中國電影未來的面容造型技術的發展助力。
面容造型技術具有悠久的發展歷史,在技術迭代更新的基礎上呈現出多樣化的形態,促成了電影敘事、美學與風格的演變。
一般認為世界電影史中面容造型技術應用的真正濫觴是1895年伴隨電影的誕生而拍攝的影片《瑪麗皇后的處決》(如圖1)。該片運用了電影誕生初期較為簡單的停機、疊印和二次曝光等“替換拍攝”技術結合事先制作好的“道具頭顱”,展現了女主瑪麗皇后在斷頭臺被斬首的“完整過程”,這是銀幕上的特效化妝首秀。緊接著,在1905年,科幻電影鼻祖喬治·梅里愛在其短片《月球旅行記》中通過特效化妝塑造了“月球人”的形象,奇特的面容造型令人耳目一新(如圖2)。
一戰后德國表現主義電影興起,以特效化妝手段驅動的面容造型技術開始在電影中廣泛應用,表現主義導演們通過特效化妝對演員的面部及身體進行一定程度的重塑,創造出了《卡里加里博士的小屋》(1920年)的科學怪人和《大都會》(1927年)的人形機器人等經典形象,因其面部特征獨特至今仍被奉為經典。
受到德國表現主義電影的啟發和電影商業化的迅速推進,20世紀20年代的歐美電影熱衷于將科幻和恐怖元素融入電影,這一時期特效化妝技術開始被廣泛接受并迅速應用到特異角色的面部塑造過程之中,如《諾斯弗拉圖》(1922年)中的吸血鬼形象、《弗蘭肯斯坦》(1931年)中的科學怪人形象、《綠野仙蹤》(1939年)中的人形獅子形象等。同時期的中國電影也于1927年拍攝了《西游記之盤絲洞》,它塑造了中國影史上現存可查到最早的孫悟空和豬八戒的面部造型形象(如圖3)。除此之外,以《紅俠》為代表的神怪武俠片也塑造了猿首人身的白猿老人等怪異的面部形象。雖然這一時期特效化妝技術尚處于發展初期,整體水平不高,但足以產生視覺奇觀,為當時的觀眾制造震撼體驗。
20世紀40-50年代之后,以美國好萊塢電影為代表,特效化妝技術加速更新迭代,在日益成熟的類型電影中創造出一個個經典的特異面部造型:《美女與野獸》中毛發旺盛的人形野獸、《黑湖妖潭》中長著鰓的魚鱗人和《美國狼人在倫敦》中兇神惡煞的狼人等。值得一提的是,20世紀80年代初誕生的《星球大戰》三部曲除了作為現代科幻電影的扛鼎力作之外,其也是特效化妝技術的集大成者。電影中,我們能看到借助特制道具和化妝技術而塑造的帶著黑色面具和頭盔的達斯·維達、伍基人戰士楚巴卡、賞金獵人格里多以及“布偶感”十足的尤達大師(正傳三部曲中均為手工制作布偶)等特異形象(如圖4)。
1949年之后,中國電影在風格和題材上轉向社會主義現實主義、革命浪漫題材、民族電影和樣板戲等領域,以強化電影的宣傳教育作用為主體,而基本放棄了對電影娛樂功能的挖掘。因此,這一時期的面容造型技術在中國主要用來塑造革命歷史人物與工農兵形象,特效化妝技術并未得到進一步發展。同時期的香港電影則緊跟好萊塢電影類型化的步伐,強調電影的娛樂功能和商業屬性,面容造型技術廣泛應用于仙俠片、神怪片、恐怖片等類型電影之中,制作出了《如來神掌》(1964)、《新蜀山劍俠》(1983)和《僵尸先生》(1985年)等影片。
進入21世紀,在《指環王》等系列電影的推動下,面容造型技術進入嶄新階段:基于CG技術的“數字整形”和傳統的物理層面的“特效化妝”開始共同服務于影片中角色的形象塑造。在《指環王2:雙塔奇兵》中,我們既能看到融合了動作捕捉和三維動畫制作等技術而創造出的虛擬角色咕嚕,也能看到通過傳統化妝塑造的面部特征鮮明的精靈、矮人和巫師等形象。在此之后的《加勒比海盜》《金剛》《返老還童》《阿凡達》《阿麗塔:戰斗天使》等影片更是將動作捕捉、面部表情捕捉、數字人重建、虛擬拍攝等先進的CG技術應用到虛擬角色的面部特征以及整體形象的塑造上,成功創造出了章魚人戴維·瓊斯、金剛、阿凡達、阿麗塔等經典角色(如圖5)。新世紀以來,中國電影人也積極擁抱新技術,相繼創造出了《畫皮2》中的妖狐小唯和《狄仁杰之四大天王》中的千眼怒目天王等角色形象。

圖1.電影《瑪麗皇后的處決》(1895年)

圖2.《月球旅行記》中的“月球人”形象
在以上的四個發展階段中,面容造型技術從傳統的特效化妝演化發展至CG“數字整形”,直至兩者平分秋色,共同為面容造型服務。技術的發展推動了面容造型技術,進而影響了影片的風格與類型。中國電影的面容造型技術也在經歷了早期發展、中期停滯,直至在新世紀之后重新回歸,與世界發展同步。同時,中國電影在學習好萊塢面容造型技術的基礎上形成了帶有東方美學特征的視覺形象,在新世紀產業化的浪潮中打造出魔幻、奇幻與科幻等多元化的類型片種。
面容造型技術自誕生之日起,已廣泛出現并應用于科幻、恐怖、戰爭、體育、歷史和武俠等不同題材類型的影視作品之中,參與塑造了形態各異的面部特征,創造出形形色色的角色造型。根據面容造型在影視作品中的功能及作用,我們可將其歸結為如下三種樣態:
電影誕生之初,作為區別于其他藝術形式的一種全新的表現形式,其本身就是一種奇觀化的存在。電影《工廠大門》最早的一批放映員回憶說:“你只有身臨其境,體會那種刺激無比的放映,才能了解當時的觀眾究竟有多興奮。”由此可見,電影在誕生之初就因制造奇觀而吸引觀眾注意力,并對觀眾的情感和行為施加影響。

圖3.電影《西游記之盤絲洞》中的孫悟空和豬八戒的形象,1927年
面容造型技術最早應用于創造超越日常現實的角色形象,通過特效化妝手段創造奇觀影像,進而達到刺激觀影體驗,滿足觀眾獵奇心理的目的。20世紀初,伴隨著電影商業化經營模式的形成和西方表現主義思潮的興起,早期相對單一的日常生活場景很快被奇觀化鏡頭所取代,電影中的面容造型技術隨之呈現出“奇觀化展現”的特征。比如德國表現主義導演弗里茨·朗于1927年導演的電影《大都會》,導演借助特制道具和化妝技巧在電影中,創造出了“機器人瑪利亞”和“死神”等特異形象。從現存的影片中觀眾可以看到“機器人瑪利亞”身著金屬質感制成的“盔甲”,毫無血肉之感,尤其是呆滯冰冷的面部造型讓人過目難忘。而死神的形象則更為可怖,人形的死神衣衫襤褸吹著笛子、揮舞著巨大的鐮刀向男主角走去,其頭部則完全由一整個骷髏頭構成,令人望而生畏(如圖6)。難能可貴的是,導演不僅通過使用面容造型技術創造了影片中的奇觀化的角色造型,更通過這些角色探討了勞動與資本、人與機器、社會進步與科技發展等更深層次的命題,實現了造型手段為敘事服務的目的。相較于科幻片通過視覺奇觀反思現實,恐怖片中的角色造型則更加注重通過夸張恐怖的面部造型直擊觀眾眼球,以一種陌生化的方式形成感官刺激,刺中觀眾幻想的神經。例如,《美國狼人在紐約》中的狼人形象等皆是通過面容造型技術塑造角色,進而影響觀眾感官和心理的代表。
從當代觀眾的視角看,早期電影中通過特效化妝呈現出來的角色的面部造型也許不夠細致完美,甚至有些粗制濫造,但在當時的技術和材料條件下,通過這種方式將原本只存在于古籍、神話、小說、繪畫和戲劇等文本中的各類陌生形象以具象方式呈現在觀眾面前,其創造力和歷史價值不可磨滅。也正是在早期特效化妝的基礎上,30年代后,隨著以杰克·皮爾斯(Jack Pierce)、約翰·錢伯斯(John Chambers)、迪克·史密斯(Dick Smith)和羅伯·博汀(Rob Bottin)等為代表的幾代特效化妝師的不斷探索和努力,基于特效化妝的面容造型技術在藝術和技術上都日臻成熟,其作品不斷為觀眾創造著新的銀幕審美體驗。
面容造型技術的另一大樣態是幻想的對立面——寫實與擬真樣態,即是以特定時空中的具體角色形象為創作藍本,對其進行模仿和再現,形成以假亂真的寫實效果。這類以寫實為目的的面容造型技術時常應用于追求寫實性或現實主義風格的歷史、體育、傳記和戰爭等類型影視作品之中,通過高超的面容造型技術手段達成“現實的漸近線”與“物質現實的復原”效果,形成再現真實的審美體驗。

圖4.電影《星球大戰》中的特型人物

圖5.新世紀代表性CG角色

圖6.電影《大都會》(1927)中的面容造型
以“逆齡”技術為代表的“數字整形”技術在好萊塢的大量影片中已得到較為廣泛地應用。例如,《速度與激情7》使用數字合成技術讓因車禍離世的演員保羅·沃克的面部形象重新出現在電影中,李安的《雙子殺手》中也重塑了年輕的威爾·史密斯的面部造型。2019年上映的由馬丁·斯科塞斯導演,羅伯特·德尼羅、阿爾·帕西諾和喬·佩西等演員主演的犯罪電影《愛爾蘭人》以羅伯特·德尼羅飾演的二戰老兵弗蘭克·謝爾的視角,講述了二戰結束后美國黑幫勢力有組織犯罪的故事。影片內部的時間跨度長達數十年。除了場景的選擇、布置以及角色的服裝和造型要符合歷史同時期的風格要求以外,如何令人信服的再現不同年齡的角色對影片的成功與否也至關重要。影片主角弗蘭克·謝爾在銀幕上經歷了幾十年的時間跨度,需要大量篇幅用于展現20歲、40歲和60歲等不同年齡段的形象,但彼時主演羅伯特·德尼羅已74歲高齡,傳統的特效化妝已經無法實現。同時,由于影片對寫實性的追求,導演斯科塞斯也不希望化妝或傳統動作捕捉影響演員的表演。工業光魔公司(Industrial Light and Magic)為此孜孜不倦地探索解決方案,最終耗費巨資為該影片定制開發了數字“逆齡”技術,可以在不用勾勒面部跟蹤點的情況下進行面部替換,成為CG面部造型技術發展的又一里程碑(如圖7)。為了實現此項“逆齡”技術,工業光魔特意制作了一種帶有三個鏡頭的攝影機(如圖8),攝影師羅德里戈·普列托稱其為“三眼怪物”;前期拍攝每個場景時會用到至少兩臺“三眼怪物”在現場采集羅伯特·德尼羅的面部信息,后期再結合計算機技術,通過采集以往電影中青年羅伯特·德尼羅的面部表情信息,對拍攝的素材影像進行更為精細的處理,以展現主角不同時期的面部特征,實現“逆齡”效果(如圖9)。對“逆齡”技術實現的效果導演斯科塞斯和演員羅伯特·德尼羅都相當滿意,以至于當斯科塞斯給羅伯特·德尼羅展示了采用“逆齡”技術制作的影片《好家伙》中的一場戲的樣片時,德尼羅說:“我想,我的職業生涯有望再延長30年了。”
這些基于數字技術研究開發出的“數字整形”技術在塑造影片角色的面容造型時名副其實地起到了“整形”的功效,給導演提供了彌補
電影觀眾審美水準的不斷提高,使電影中的面容造型技術開始面臨新的挑戰:如何通過面容造型技術實現“難辨真假”的效果,使觀眾產生新的審美期待?
當代,CG數字整形的技術手段大量出現在以強化技術為特征的類型片種,如科幻片和魔幻片之中,用于展現機械人、克隆人以及合成人等“似人非人”的“后人類”形象,并為觀眾營造“難辨真假”的審美期待,通過對這些角色的塑造觸及對人類文明和人類自我身份認知等更深層次的思考。區別于早期特效化妝對這類形象的奇觀化塑造,當代影片往往運用數字面部技術追求寫實性,并在此基礎上加入少量奇觀與幻想元素,實現出“真假難辨”的融合樣態。2019年上映的《阿麗塔:戰斗天使》以全CG技術制作主人公阿麗塔的形象,向“恐怖谷理論”發起了最具沖擊力的挑戰。這部背景設定在26世紀的科幻片表面上向觀眾講述某種遺憾的可能,同時也滿足了觀眾對“真實感”的審美期待,呈現出“以假亂真,再現真實”的效果。了一個機械少女的成長和對自身身份求索的故事,實則卻在傳達諸多科幻電影中的普遍叩問:科技高度發達的未來世界,人類將何以自處和確證自我?這部影片的特效制作團隊維塔數碼(Weta Digital)運用了迄今為止最為先進的基于動作捕捉技術發展而來的表情捕捉(Performance Capture)等技術創造出無限接近真實人類、辨識度極高的合成機械人阿麗塔。為了讓阿麗塔的面容造型形似真人,維塔工作室首先對提供表情捕捉的演員羅莎·薩拉查進行了掃描,以建立最為準確細致的三維模型(如圖10)。而后,再利用面部行為編碼系統(Facial Action Coding System)來盡可能精確地采集演員真實的面部表演數據,再以這種高度真實的表情數據為演員創造出一個高度細節化和真實化的“數字替身”來作為特效流程的參考,確保真人表演時的表情與情緒細節能以數字替身的方式被準確記錄下來,為電影中阿麗塔的面部造型奠定堅實基礎。除了面部表情的準確捕捉,制作人員在眼睛、睫毛、肌膚紋理、面容比例、毛發等細節方面也做出了迄今為止最大程度的“類人化”努力。以至于特效團隊為她做了13.2萬根頭發、2000根眉毛、480根睫毛、光是虹膜就有830萬個多邊形……再現了原作故事中無限接近真人的合成機械人形象(如圖11)。相較于對阿麗塔這個角色是否成功跨越“恐怖谷”的爭論,角色和故事本身反倒被人們忽略了。

圖7.電影《愛爾蘭人》中“逆齡”效果示意圖

圖8.電影《愛爾蘭人》中使用的“三眼怪物”攝影機
如今的觀眾已經普遍接受了類型電影中的假定性設定,因此對科幻片中的“以假造假,難辨真假”的角色形象并不會產生真實性要求。即便知道阿麗塔是由CG制造出來的“很像真人的假人”,人們同樣愿意接受這樣一部以她為主角的電影,愿意了解她的成長故事和“尋根之旅”。因此,影片中的阿麗塔除了“漫畫大眼睛”外,其余的造型都朝著“類人化”的方向塑造,還原人類的真實細節,形成“似人非人,真假難辨”的合成機械人狀態。這些“似人非人”的銀幕形象是對當今世界狂熱追求科技至上的冷思考,在某種程度上也可被視為用電影工業中頂級的技術對電影工業中“唯技術論”的又一次警醒和矯正。隨著“數字整形”技術的不斷進步,在不久的將來還會不斷出現更多的“阿麗塔”們。
在數字科技的發展趨勢下,傳統的“特效化妝”逐漸演化為基于動作捕捉和CG技術的“數字整形”。作為兩種不同的技術趨勢,兩者相互融合,共同在影視制作的前端和后端發揮作用,為影片制造夢幻與寫實的風格。
盡管動作捕捉和數字CG早已成為當代主流的面部造型技術,但傳統特效化妝技術因其獨特功能無法完全被CG技術所取代。首先,傳統特效化妝仍大量運用于各類追求非寫實風格的類型電影中,如奇幻片與魔幻片。這類影片的重點不在于“物質現實的復原”或“現實的漸近線”,而恰恰在于通過特效形成遠離現實的假定性氛圍,從而刺中觀眾幻想的神經。在這樣的類型與風格要求下,傳統特效化妝本身的夸張、張揚與刺激感官等特點得以展現。2018年,獲得奧斯卡獎最佳影片的《水形物語》便采用了傳統特效化妝的方式。該片導演吉爾莫·德爾·托羅本身曾師從特效化妝教父迪克·史密斯,對特效化妝具有深厚的感情和較深的理解與創造力。影片中的人魚外殼由特效化妝技術打造,再由演員鉆進其中進行表演。這個精心制作的人魚皮囊建構出迥異于人類的面部與軀體,通過人魚戀的故事打破了人類中心主義和種族主義藩籬。特效化妝為影片的主題傳達和角色表演提供了物質基礎。

圖9.電影《愛爾蘭人》中運用逆齡技術實現了弗蘭克·謝爾不同年齡時的面容造型

圖10.《阿麗塔:戰斗天使》中表情捕捉技術對演員的面部進行精確的掃描

圖11.盡管阿麗塔的面部造型已無限接近真人,但與真人同框還是能被一眼“識破”
其次,CG技術對前期的動作捕捉技術和后期CG制作的匹配度提出較高要求。從拍攝實踐的角度來看,為了實現數字換臉或更換皮膚材質等后期技術效果,需要在演員面部貼上跟蹤點,來捕捉演員面部的肌肉變化,這樣容易干擾甚至破壞演員的現場表演,并容易分散對手演員的表演張力。同時,CG技術也需要大量綠幕拍攝輔助,缺少了實景的投入感和沉浸感,需要演員在虛擬的環境中依靠想象力來進行表演。唯有如此,經過數字技術轉化到銀幕上的數字面孔才恰到好處的融入劇情。因此,“數字整形”技術對前期演員表演和燈光等其他輔助元素提出較高要求。而傳統特效化妝既能夠在實景拍攝,又不會因跟蹤點和綠幕影響演員的表演狀態,從而規避前后期匹配度的問題。
再次,面部捕捉與CG技術極度依賴計算機運算,這就對后期制作人員的建模、繪圖與渲染等技術能力提出挑戰。眾所周知,CG數字技術制作的人臉容易產生“恐怖谷效應”,容易讓數字制作的面部帶有不自然而形似“僵尸”的機械感,從而無法與整體風格匹配,但傳統特效化妝本身便帶有風格化的假定性特質。更易讓受眾先期形成對該風格的審美期待,從而不會出現觀影過程的違和感。
傳統特效化妝具有百年的發展歷史,各類模型制作工藝較為成熟。近年來,傳統特效化妝不斷提煉出適合于人類皮膚的材質,并通過技術改進最大限度地減少對演員表演的干涉,使之在前期節約制作成本,高效完成攝制工作并實現幻想效果。這種工作方式尤其適合低成本恐怖片與魔幻片的制作、傳播與營銷。可以預見,只要未來恐怖片、魔幻片等訴諸視覺感官刺激的影視類型不淡出電影市場,傳統特效化妝就不會被取代,而將在不斷地積淀中精進技藝,推陳出新,不斷發展出更優化的材質與制作技術。
電影史上的美學與敘事革命均由技術發展推動。數字時代電影創作“時空重構”的美學特征,為電影賦予了全新的內涵和外延。以往在傳統膠片時代無法實現的時空敘事與鏡頭方案,可以借助數字技術輕而易舉地實現。像《阿凡達》和《阿麗塔:戰斗天使》《少年派的奇幻漂流》等具有代表性、突破性甚至對電影工業都會產生重大影響的電影作品會不斷出現,創作者因技術迎來了更多的可能性。
在國際電影市場大行其道的今日,數字面部技術能夠刻畫出更加生動且逼真的科幻電影人物,尤其是在以機械人、仿生人、AI人等“后人類”為主要角色的科幻電影中。從《猩球崛起》到《魔獸》,再到《阿麗塔:戰斗天使》等科幻/魔幻類型,都在采用這類數字面部技術,打造出人類想象中的“后人類”形象。除此之外,在《社交網絡》等現實主義視覺風格的影片中,面部跟蹤等制作也潤物細無聲地融入影片,較好地協助影片實現了現實主義視覺風格。
需要看到,在目前主流的面部技術實踐中,為了實現對演員面部表演和表情的捕捉,仍需前期在演員臉上粘貼跟蹤點并進行大量綠幕拍攝。而且動作捕捉也無法直接還原現場,僅能夠作為后期CG繪圖的參考。因為動作捕捉的數據本身也會產生骨骼和肌肉等參數的失真和誤差,因此就需要在后期制作階段通過計算機的算法修正,或動畫師進行手動修復。在該領域,影片《愛爾蘭人》運用數字減齡技術,取消了在演員面部粘貼跟蹤點的常規方式,最大限度地減少了對演員表演的干擾,解決了拍攝時間跨度較大的演員面部特征的技術難題。但該技術的成本較高,并非一般規模影片能夠承受。隨著《愛爾蘭人》走出的第一步,工業光魔等公司必將在該基礎上進一步縮減成本,提升效果,打造出潤物細無聲式的數字整形。
毫無疑問,基于CG技術的“數字整形”是面容造型技術當前的主流,在可以預見的未來,隨著CG技術的不斷迭代更新和成本的不斷下沉,面部造型技術的進步勢必會為角色造型塑造和電影創作帶來更多的可能性。
理想狀態下,技術和藝術是人類文明向前演進的兩條并行軌道。孰快孰慢、此起彼伏雖是常態,但兩者需齊頭并進,而不應片面追求單一目標。在技術爆炸和唯技術論甚囂直上的當下,我們驚嘆于技術帶來的無限可能的奇幻世界時,也要時刻警惕技術陷阱,給藝術表達以應有的話語權。
中國導演郭敬明創作的影片《爵跡》與《爵跡2:冷血狂宴》均采用了純CG的電影制作模式,即采用真人角色扮演進行動作捕捉,在后期進行掃描、建模、特效、貼圖、材質……合成等全CG制作流程。2016年的影片《爵跡》在場景空間和人物造型上花費了大量時間,成本高昂,但影片的票房與口碑并不理想。除了劇情的缺憾外,影片主打的“全真人CG”噱頭反而成為票房和口碑失利的原因之一。由于所有角色都是采用真人演員的面部合成的虛擬角色,觀眾在觀影時仍會代入現實中的演員形象。影片千篇一律的CG“美顏”不僅沒有規避“恐怖谷”的短版,還放大了其劣勢,減弱了影片的沉浸感。2020年的《爵跡2:冷血狂宴》在CG制作上有所提升,其動畫感與游戲感能在一定程度上掩蓋劇情的荒誕與表演的尷尬,卻不能挽救整部影片的命運,難掩整體風格與劇情的空洞。可見,技術并不能為一部電影力挽狂瀾,而只能為其錦上添花。優秀的技術手段應當為內容服務,甚至成為內容與形式本身。雖然這兩部影片的票房和口碑未能實現先前預估的效果,但從國產電影技術革新的角度來講,《爵跡》與《爵跡2:冷血狂宴》的嘗試仍是難能可貴的。
作為享譽世界的華人導演,李安近些年來開始沉迷于電影技術與藝術表現力的探索,并試圖摸索新的美學呈現形式。2012年的影片《少年派的奇幻漂流》不僅采用了3D技術制作,還使用了當時最先進的CG技術,通過采集真實孟加拉虎的動作、表情并模擬其骨骼,從而在銀幕上繪制出栩栩如生的孟加拉虎。而在2016年的影片《比利·林恩的中場戰事》中,李安在3D的拍攝流程中,還采用4K攝影機進行120幀的拍攝,超越了之前幾乎所有電影的技術指標,對現存的電影技術規格進行了挑戰,用技術去刺激觀眾的想象力。而在2019年的影片《雙子殺手》中,李安再次開創性地用CG打造出年輕的威爾·史密斯形象,并采用120幀的方式,顛覆了傳統的制作流程。120幀和高分辨率意味著拍攝形成的假象需更加動人,高碼流的數據量也對拍攝提出更高要求。高幀率同時也意味著觀眾能夠形成更加投入的身臨其境感,因此演員的動作也需要更激烈,才能將感官體驗傳遞給觀眾。維塔工作室根據李安的要求,成立了不同的工作組,詳細分析了威爾·史密斯的五官和其他面部特征,并將數字生成的年輕版威爾·史密斯的圖像與威爾·史密斯曾參演的電影進行比對,從而達到以假亂真的地步。李安不滿足于重復自己,而是通過不斷迎接挑戰,來確立新的電影美學形式。這種將技術與藝術結合的方式,為電影創作帶來諸多啟發。
中國的《畫皮2》也是技術與藝術結合的優秀作品(如圖12)。在這部電影中,肖進將其在好萊塢學習的技巧運用在聊齋故事的奇幻情境中,打造出東方古典美學的韻味。肖進遵循了好萊塢電影的制作流程,在前期就擬定了特效化妝與面部造型的解決方案,如傷疤妝容、冰裂妝容和巫師妝容等,并在后期嚴格按照前期擬定的方案執行,使影片在不同部門的配合下形成統一的美學基調。此外,影片在標準技術流程的把控下,還嘗試了多種中國化的藝術美學嘗試,如以青花瓷器的質感來創造人物的皮膚裂紋效果。影片對演員周迅進行雕塑,采用硅膠和玻璃鋼制作假人,再將毛發種植入假人皮膚;在蛻皮后的質感處理中,影片借用了計算機CG技術,完美實現了傳統特效化妝與CG“數字整形”的融合,將唯美的狐妖換皮情境塑造得栩栩如生。
對于維塔工作室等國際知名的影視特效公司而言,其不僅擁有專業的CG制作部門,還有大量的傳統特效化妝制作小組。大量的CG制作都源自運用特效化妝打造的模型實體,這更加證明了傳統特效化妝與數字時代的CG技術密不可分。而中國的傳統特效化妝并沒有經歷系統發展,而只是在早期個別的影片中使用。進入產業化語境后,中國電影幾乎跨越傳統特效化妝,直接逾越至數字CG制作階段。未來的中國面部造型技術應當采用“媒介考古”的態度,積極吸納歐美傳統特效化妝的遺產,將其轉化為帶有中國美學印記的獨特造型手段,匹配數字技術的發展,在未來打造出具有中國文化標識的面部造型技術,進而影響世界觀眾對中國電影和中國形象的認知。
【注釋】




圖12.電影《畫皮2》劇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