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朱自清在新舊詩歌創作、新詩理論、文學教育、古典文學等多個領域都頗有建樹,尤其是他的新詩探索幾乎貫穿整個現代文學時段。既往研究或將目光投向朱自清的新詩作品與詩學觀念,或凸顯朱自清在新詩發生期的開拓性功績,對他的序跋寫作及其在新詩發展傳播過程中的作用關注不夠。本研究通過梳理朱自清從1920年代至1940年代所撰寫的新詩集序跋,體察詩人在不同時期的思想狀態和身份認知,梳理出批評家、文學史家與學者姿態三個層面的貢獻維度,既彰顯了朱自清所作序跋文的獨特價值,亦拓展了對中國現代新詩建構問題的考察路徑,有助于豐富詩人的詩歌史敘述。
[關鍵詞]新詩集序跋;朱自清;現代新詩;發展傳播
[基金項目]中國博士后科學基金第69批面上資助項目“新詩集(1920-1949)序跋與現代新詩建構”(2021M691382);蘭州大學中央高校基本科研業務費“新詩集序跋(1920-1949)與新詩發展及經典塑造關系研究”(21lzujbkydx067)。
[作者簡介]陳柏彤(1993-),女,文學博士,蘭州大學文學院博士后工作人員(蘭州 730000)。
提起朱自清(1898—1948),普通讀者對他的印象或集中于《背影》《槳聲燈影里的秦淮河》《荷塘月色》等意境優美、情感深摯的散文創作,或偏愛欣賞他作為民主戰士的情操與氣節。不過在專業讀者的眼里,朱自清對中國文學歷史的貢獻遠遠不止于此,他在新舊詩歌創作、新詩理論、文學教育、古典文學等多個領域都頗有建樹,特別是他的新詩探索幾乎貫穿整個現代文學階段。但目前為止,既往研究多將目光投向朱自清的新詩作品或詩學理論,幾乎忽視了朱自清的序跋寫作。
事實上,朱自清本人非常重視序跋寫作(其子朱喬森就曾回憶說:“父親生前對序跋和書評的寫作是非常認真、非常重視的”,他寫過的書除了早期的一兩本之外都寫了序,再加上為別人所作序跋與書評,“共有六十余篇之多”。見《跋》,朱喬森:《朱自清序跋書評集》,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83年,第297頁。),其“純正樸實”(《跋》,朱喬森:《朱自清序跋書評集》,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83年,第298頁。)的序跋風格也給不少友人留下了深刻印象;更重要的是,這些序跋文章與作者的生平行跡、文學觀念、人事交往等內容密切相關,文獻價值突出。基于此,本論文以朱自清的新詩集序跋為中心,試圖通過分析不同時期的序跋文特點,窺視詩人的新詩觀演變圖景及思想狀態、發掘序跋的歷史功能,以推進對新詩發展傳播問題的思考。
一
1920年,客觀時間上第一部新詩集《新詩集(第一編)》與詩史意義上的第一部新詩集《嘗試集》均完成出版,意味著中國新詩的傳播方式與發展方向就此發生改變。一方面,印刷技術與傳媒手段的革新使新詩走出報刊發表、抄錄傳閱的零散局面,讓更適宜閱讀保存的結集出版成為重要傳播途徑;同時,匯集同一位詩人或同一類詩歌的方法也有助于詩人觀念或編者觀念的展示,由此推動新詩觀念之迭進。在這一背景下,附著于詩集前后的序跋便順其自然地開始承擔特殊歷史功能,比如《嘗試集》的幾篇序言就旗幟鮮明地支持白話文學觀、倡導文學進化論、提出新文學八事以及對新詩音節的看法,通過正面反駁梅光迪任叔永等保守派文人的言論,將詩集之序納入文學革命與新詩革命的論爭軌道。除了《嘗試集》之外,《蕙的風》《草兒》《冬夜》等新詩集乃至序跋也引起了20年代詩壇的震蕩,朱自清因為給《冬夜》《蕙的風》《憶》作序并且為《湖畔》詩集書寫讀后感,故而直接加入了早期新詩的觀念論爭場。
通過《冬夜》序言,朱自清率先對新詩格律問題展開思考。五四新詩是以反傳統的姿態登上歷史舞臺的,“破”除傳統詩歌觀念的枷鎖鐐銬,彰顯新舊詩歌的矛盾對立是胡適等人所倡導的核心觀念。1916年7月26日胡適在答任叔永信中宣言“吾志決矣,吾自此以后,不更作文言詩詞”(胡適:《自序》,《嘗試集》,上海:亞東圖書館,1920年,第35頁。),第一次嚴正聲明與文言詩詞的決裂;8月4日,他已經開始嘗試“練習白話韻文”(胡適:《自序》,《嘗試集》,第36頁。);8月19日,胡適給朱經農信中提出了著名的文學八事,幾乎句句都針對古文用典、講究對仗、喜用陳套語、言語華麗等文言文的弊病。顯然,“《嘗試集》發生的歷史”(胡適:《自序》,《嘗試集》,第39頁。)表明胡適新文學觀念的產生是以反對舊文學為基點的。1920年,胡適又在《談新詩》中進一步闡明“詩體大解放”的主張,他說要打破“五言七言的詩體,并且推翻詞調曲譜的種種束縛;不拘格律、不拘平仄、不拘長短;有什么題目、做什么詩;詩該怎樣做、就怎樣做”(胡適:《談新詩——八年來一件大事》,《星期評論》1919年紀念號第五張,第2頁。),強調文字改革和詩體解放,在胡適看來,沈尹默的《人力車夫》、新潮社詩人等帶有舊詞曲意味的作品均是一種不完全的過渡狀態。詩體大解放的觀點實際上體現了一種線性進化思維,它不僅將當前的詩體解放視為從“《三百篇》”——“《焦仲卿妻》《木蘭辭》”——“詞的出現”——“詞變為曲”這一自然進化歷史的最終結果,使之獲得傲視舊詩的資格;并且從整體出發將新詩與舊詩劃分為二元對立的體系,以反對和剖析舊詩弊病的方法維護初生的新詩。以上的論辯思維主要側重于舊詩之“破”,而對新詩如何成“立”、如何創造出好的新詩還沒有給予過多關注。基于這一背景,朱自清的《冬夜》序言開始嘗試突破當時的慣性思維,去思考什么是好詩的問題。他在文本細讀中發現俞平伯最鮮明的特色——“精煉的詞句和音律”(朱自清:《序》,俞平伯:《冬夜》,上海:亞東圖書館,1927年,第2頁。),且通過對這一特點的辨別分析展現嶄新的格式音律觀。朱自清說“攻擊新詩的常說他的詞句沓冗而參差,又無鏗鏘入耳的音律,所以不美”(朱自清:《序》,俞平伯:《冬夜》,第2頁。),指出當時新詩在詞句和音節上粗放式的發展弊端,強調無論是文言還是白話,簡練與整齊這一特性必不可少。在詞句方面,他極欣賞俞平伯對偶句的運用,認為《潮歌》《風底語》《僅有的伴侶》等詩中的偶句可以幫助凝練意境和意蘊,肯定俞平伯詩中簡練的詞句以及“極攝斂,蘊蓄之能事”(朱自清:《序》,俞平伯:《冬夜》,第7頁。)的態度也頗為可貴。同時,朱自清認為俞平伯在音律方面“更有特長”(朱自清:《序》,俞平伯:《冬夜》,第7頁。),他針對當時所流行的自然的音律的看法,指出要仔細區分其中的“繁簡,粗細之殊”(朱自清:《序》,俞平伯:《冬夜》,第7頁。),而俞平伯的音律就達到了繁與細的程度。朱自清不僅解析了俞詩“凝練,幽深,綿密”(朱自清:《序》,俞平伯:《冬夜》,第7頁。)的音律特點,還特別強調“平伯這種音律底藝術,大概從舊詩和詞曲中得來”(朱自清:《序》,俞平伯:《冬夜》,第8頁。),凸顯舊體詩詞對新詩創作的資源性價值。朱自清使用不少筆墨分析《冬夜》在音律詞句方面的舊詩技巧和意蘊,既展示出與一味追求詩體解放不同的、具有藝術審美眼光的發展思路,也體現了作者不滿當時一味參考外國詩歌以謀求新詩進步的現狀,想要引導新詩創作回歸民族傳統的意圖。
在新詩的內容風格方面,朱自清以開放包容的態度鼓勵詩人們向著多元化方向探索。胡適作為開拓新詩的鼻祖人物,他提出的詩學觀念往往被許多詩人所效仿,如1920年左右出版的一些新詩選集選錄胡適詩歌數量最多,在選詩觀念方面也大都依據胡適所倡導的作詩標準。談及作詩路徑時,胡適認為“詩須要用具體的做法,不可用抽象的說法。凡是好詩,都是具體的;越偏向具體的,越有詩意詩味。凡是好詩,都能使我們腦子里發生一種——或許多種——明顯逼人的影像。這便是詩的具體性”(胡適:《談新詩——八年來一件大事》,1919年《星期評論》紀念號第五張,第4頁。),將言之有物作為重要的價值標準。這一鮮明導向下,寫實說理的詩歌成為一時風尚,比如《新詩集(第一編)》《分類白話詩選》均將詩歌分為寫實類、寫意類、寫情類、寫景類,并且在選詩中標榜“描寫自然界和社會上各種真實的現象,發表各個人正確的思想,表抒各個人優美的情感”(《吾們為什么要印新詩集?》,《新詩集(第一編)》,上海:新詩社編輯部,1920年,第1頁。)等現實意義突出的具象描寫。固然,新文化運動時期的文學需要為現實、為人生、為社會吶喊,有反映思想解放的訴求,但平鋪直敘的書寫也容易導致新詩風格單一,詩意不足。所以,朱自清在《冬夜》《蕙的風》序中為讀者介紹了許多新鮮的個性表達,從詩性維度上引導他們的閱讀趣味。朱自清認為,俞平伯第二個特點是“風格底變化”(朱自清:《序》,俞平伯:《冬夜》,第2頁。),約有十余種風格發生在《冬夜》詩集中,比如《冬夜之公園》的質實、《僅有的伴侶》的委婉周至、《凄然》的纏綿、《破曉》的激越、《小劫》《歸路》的哀惋飄逸、《打鐵》的真摯普遍,等等,朱序提倡現實直白、浪漫曲折、古典含蓄等多種方向并存的新詩風格。在《蕙的風》序中,朱自清又極為欣賞汪靜之以美與愛為中心的、“明瞭,少宏深,幽渺之致”(《朱序》,汪靜之:《蕙的風》,上海:亞東圖書館,1923年,第2頁。)的本色與少年氣度。對比兩篇序言對新詩風格的期待,那些現實—浪漫,哀惋—單純,激越—纏綿的風格,甚至俞平伯“不可把捉的風韻”(朱自清:《序》,俞平伯:《冬夜》,第7頁。)與汪靜之坦率如孩子般的情感流露,都和諧地共存于朱自清的肯定、鼓勵與新詩構想中。經過早前幾年的實驗探索之后,解決什么是好的新詩,新詩應表達什么樣的內容和情懷,應該具有怎樣的審美風格等具體問題已經迫在眉睫,朱自清在《冬夜》《蕙的風》的序言中回答了其中心疑問。這兩篇序言不僅向讀者大力推介了兩部優秀詩集,促進了其銷量與知名度,而且,朱自清的詩學觀念通過兩部詩集的熱銷也得以廣泛傳播。它們將各類風格的詩歌都納入合法敘述空間,鼓勵著那些新詩讀者、喜歡嘗試新詩寫作的人以自由自信的心態投身于更廣闊的詩歌創作天地,對推動新詩以詩性審美為中心的多樣化探索具有重要意義。
不僅如此,朱自清還在新詩集序言中表達了“人的觀念”。1919年五四新文化運動打出的旗號是反孔教、反文言、反傳統,主要為了啟發民主覺悟、鼓勵大眾擺脫封建禮教的壓榨。基于這一要求,當時接受過西式教育的青年學生們也開始將目光轉向西方的人道主義思想,并通過翻譯活動向國內傳達這一觀念。周作人就是“人的文學觀”的主要提倡者,也是文學研究會的發起人之一。朱自清作為文研會后來發展的會員,自1921年起發表的《自白》《冷淡》《心悸》《旅路》《人間》《湖上》《自從》等新詩作品就不同程度地體現了“反映社會人生、抒發自我情感”的創作觀,在為《冬夜》《蕙的風》與《憶》所作的序跋中,朱自清進一步闡發了對現代人道主義詩歌的認識。他認為,人的情感是新詩成功的重要元素,以詩集《冬夜》中的寫景詩為例,《凄然》等詩歌正是因為投射了作者的性格,所以達到情景交融的效果,成為“成功的例子”(朱自清:《序》,俞平伯:《冬夜》,第10頁。);也正“因了這‘人的情感’”(朱自清:《序》,俞平伯:《冬夜》,第10頁。),俞平伯格外同情被損害者,“從《鷂鷹吹醒了的》《無名的哀詩》《哭聲》諸詩里,可以深摯地感到這種熱情”(朱自清:《序》,俞平伯:《冬夜》,第10—11頁。)。人的情感不單表現為熱情的色彩,同時也要有真實的自由,朱自清對《蕙的風》的評說,就打開了另一重維度。他一方面認同當前最重要的是血與淚的文學,但又指出“人生要求血與淚,也要求美與愛,要求呼吁與詛咒,也要求贊嘆與詠歌,二者原不能偏廢”(《朱序》,汪靜之:《蕙的風》,第3頁。);既贊成歌頌清新自然、詠唱單純戀愛的表達自由,也肯定了性靈流露、富有才氣的藝術表現。朱自清將解放人的觀念與豐富詩的創作結合起來,表露出一種個性、自由、創新的價值導向。值得注意的是,朱自清還在俞平伯《憶》的跋言中對兒時之路、單純的童心和孩提形象展開追憶和回望,既是對父權體制下被忽略的童年與兒童的重新發現,也反映了作者重新審度“完整的人”、發掘“人的價值”的思考向度。
在新詩發生期熱鬧激烈的批評論爭場域中,朱自清以創作者與批評家的雙重身份參與了早期新詩的建構與發展活動,特別是他為《冬夜》《蕙的風》《憶》這幾部詩集所作的序跋,從整合舊詩資源、發揚多元風格、凸顯人的觀念三個方面出發,推動了早期新詩觀念從成立走向成熟。
二
朱自清的新詩創作從1919年2月作《“睡罷,小小的人”》開始,至1926年以后作品數量明顯下降,正如《選詩雜記》所言,“民十五《詩鐫》出來后,早就洗了手了”
(朱自清:《選詩雜記》,趙家璧、朱自清:《中國新文學大系·第八集·詩集》,上海:良友圖書印刷公司,1935年,第16頁。)。此后一段時間,朱自清一邊進行散文、論文、古詩詞、各類序跋書評的創作,一邊兢兢業業地教書訪學、編輯雜志。1929年,朱自清在清華大學教授“中國新文學研究”課程,編著了講義《中國新文學研究綱要》,后人認為這是“最早用歷史總結的態度來系統研究新文學的成果”(《先驅者的足跡——讀朱自清先生遺稿〈中國新文學研究綱要〉》,《文藝論叢》第14輯,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1982年,第49頁。),具備“頗有見解的、充實的新文學史著作的骨架子”(黃修己:《中國新文學史編纂史》,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5年,第31頁。)。這部講義的編選一方面標志著新文學已經取得一定成就,作為早期新文學參與者的朱自清開始向著新文學述史者身份轉換,文學批評眼光也發生了相應變化。無獨有偶,也正因這一部教材,同在清華任教的鄭振鐸向趙家璧推薦朱自清承擔《中國新文學大系·詩集》的編選工作,一部被后人奉為“經典”(在不同時期,不同讀者的眼中,對經典的定義是不同的,因此,這里的經典二字打上了引號。)的新詩選本由此誕生。20世紀30年代時,朱自清所作新詩集序跋并不多,主要包括《大系·詩集》導言和李無隅的《梅花》序言,它們充分展示了朱自清的批評立場及其作為文學史家的歷史貢獻。
朱自清十分重視對新文學乃至新詩歷史特征的梳理。先從編輯體例來看,語言學家王力曾通俗地解釋“凡例是作者認為應該注意的地方”,說明在某種程度上凡例能夠反映作者的編選理念與文學思想。《大系》編選之前,已有多部新詩集(除朱自清在《選詩雜記》中提到的《新詩選》《分類白話詩選》《新詩年選》和《時代新聲》之外,還有《現代詩杰作選》《現代中國詩歌選》《現代詩選》等形態完整的新詩選本。)出版,但這些選本除《新詩年選》以外,均沒有正式說明編輯凡例的本子,也難怪朱自清特別給予《新詩年選》“像樣得多了”(朱自清:《選詩雜記》,趙家璧、朱自清:《中國新文學大系·第八集·詩集》,上海:良友圖書印刷公司,1935年,第15頁。)之認可。關于《新詩年選》凡例,已有學者指出其以“不加次第”(《弁言》,北社:《新詩年選(一九一九年)》,上海:亞東圖書館,1922年,第2頁。)的原則,體現突破分類編輯體例,抑制詩壇以題材論優劣的傾向;以“兼收并蓄”(《弁言》,北社:《新詩年選(一九一九年)》,上海:亞東圖書館,1922年,第2頁。)的導向容納多元風格的新詩作品,引導新詩壇“走自由開放的探索之路”(方長安:《對新詩建構與發展問題的思考——〈新詩年選(一九一九年)〉的現代詩學立場與詩歌史價值》,《文學評論》2015年第2期,第83頁。)等價值特點。而《大系·詩集》的編選凡例則更為詳細,例如,它通過“本集所收,以抒情詩為主,也選敘事詩”(《編選凡例》,趙家璧、朱自清:《中國新文學大系·第八集·詩集》,上海:良友圖書印刷公司,1935年,第9頁。)的說明,指出現代抒情詩流行但敘事詩薄弱的現狀(朱自清曾在《短詩與長詩》一文中對此問題也有所論述。);它提及詩集所收時間主要以“民十七以前為主”(《編選凡例》,趙家璧、朱自清:《中國新文學大系·第八集·詩集》,第9頁。),為新詩劃分出第一個歷史階段;它強調“作家以詩的時日為序”(《編選凡例》,趙家璧、朱自清:《中國新文學大系·第八集·詩集》,第10頁。),不分主次優劣,既鼓勵了作家的自由發展,也有助于呈現復雜的新詩史圖景。由此可見,朱自清所列凡例充分展示了科學地對過往詩壇展開總結反思的理性精神。另外,新詩的成長并不是孤立的,與整個社會思潮與新文學背景密切相關,以往選本在勾勒新詩的分期和歷史時并沒有注意到這一特點。像薛時進《現代中國詩歌選》在標準不明確的情況下簡單直接地將新詩劃分為“嘗試時期”“自由詩時期”和“新韻律詩時期”,趙景深為《現代詩選》序看似更為詳細地將新詩分為五個時期,但也并沒有指出其內在動力和規律。朱自清的《導言》則真正站在歷史的視野重釋新詩歷史,以第一階段(大約1917—1925年)為例:他分析新詩發生問題時,既捕捉到新詩對晚清“詩界革命”觀念的繼承,又格外突出外國翻譯的影響和推動,較為準確地點明了推動新詩運動發生的重要因素;談及這一時期的湖畔詩人時,又從新舊對比的角度出發,通過描述古代缺少情詩的事實凸顯汪靜之等人情詩的可貴,真正從詩史角度賦予湖畔四位詩人入史的合理性。從上述內容可知,朱自清在勾勒新詩歷史脈絡時,一方面以編年的體例排布遴選新詩代表,保證選詩的客觀前提;同時又始終兼顧新文學發生發展的歷史背景,向讀者呈現出一段以時間為線索的、在中西碰撞與新舊交替中成長的新詩歷史。
具體論述中,《大系·詩集》導言充分展現了作者冷靜客觀的藝術審美眼光與慎重嚴謹的評述態度。編選詩集之前,朱自清是頗為不自信的,他在《選詩雜記》中說:“這回《新文學大系》的詩選,會輪到我,實在出乎意外”(朱自清:《選詩雜記》,趙家璧、朱自清:《中國新文學大系·第八集·詩集》,第16頁。),在他的心目中,理想的人選應該是周啟明。他還提到,這部詩集最重要的編選思想來自于歷史的興趣,是為了勾勒還原啟蒙期詩人的努力痕跡,去發現“他們怎樣從舊鐐銬里解放出來,怎樣學習新語言,怎樣尋找新世界”(朱自清:《選詩雜記》,趙家璧、朱自清:《中國新文學大系·第八集·詩集》,第17頁。),因此,需要選錄的并不是藝術水準有多高的詩,而是“多多少少有點兒新東西的詩”(朱自清:《選詩雜記》,趙家璧、朱自清:《中國新文學大系·第八集·詩集》,第17頁。)。這一目的同樣反映在導言的敘述中,為了勾勒新詩人如何從初步解放到逐漸探索的過程,他將詩界革命、外國文學、人道主義觀念、日本印度短詩等影響新詩發生的時代因素均納入考慮之維;也給予了陸志韋、白采、李金發這些不被詩壇重視但的確為新詩形式運動做出了重要貢獻的詩人以充分關注;更是對胡適《談新詩》、聞一多的三美之論、劉半農對新詩音節的看法、李金發的象征手法等新詩理論作了細致梳理。這些特點體現了朱自清有意規避當時流行的進化論、階級論指導的敘述模式,著力于從現象中提煉規律、采取藝術審美標準統攝新詩歷史的態度。導言還有一個重要特征,即作者常引用他人的客觀陳述替代主觀批評。比如說,談到新詩受到外國影響時,引用梁實秋言“外國的影響是白話文運動的導火線”(朱自清:《導言》,趙家璧、朱自清:《中國新文學大系·第八集·詩集》,第1頁。)和胡適言“《關不住了》是他新詩成立的紀元”(參見朱自清:《導言》,趙家璧、朱自清:《中國新文學大系·第八集·詩集》,第2頁。)印證這一論斷;談到郭沫若的詩學貢獻時,直接引用郭沫若“只要是我們心中的詩意詩境底純真的表現,命泉里流出來的Strain……”(郭沫若:《三葉集》,《郭沫若全集》(文學編15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0年,第13頁。)原話表現作者追求心靈的純真以及“詩不是做出來而是寫出來的”之看法;談論聞一多、徐志摩等詩人時,援引梁實秋“這是第一次一伙人聚集起來誠心誠意的試驗作新詩”(朱自清:《導言》,趙家璧、朱自清:《中國新文學大系·第八集·詩集》,上海:良友圖書印刷公司,1935年,第6頁。)的評價,等等。有學者指出,這樣的寫作與其他幾部集子相比顯得太過四平八穩,雖然似乎做到了言必有據,但“卻也得了個毫無特色”(陳璇:《敘述與確認:民國時期新詩選本研究》,武漢大學博士學位論文,2014年。);不過筆者卻認為,這一批評已足以證明朱自清努力維持客觀論述的史家立場。
朱自清還通過《詩話》結合《導言》的方式簡介詩人生平、分析其作品特色,顯示出推選優秀詩作、加深讀者印象的打造“經典”的意識。《詩話》介紹了胡適、劉復、沈尹默、俞平伯、周作人、左舜生、朱自清、康白情、劉大白、傅斯年等59位詩人的簡單生平、詩學主張、他者評價以及代表作品,也補充了一些被《導言》和既往文學史著所忽略的內容,意義突出。比如,朱自清談俞平伯的《憶》時,說它“是兒時的追懷,難在還多少能保存著那天真爛漫的口吻。做這種嘗試的,似乎還沒有別人”(《詩話》,趙家璧、朱自清:《中國新文學大系·第八集·詩集》,第24頁。);玄廬的“《十五娘》是新文學中第一首敘事詩”(《詩話》,趙家璧、朱自清:《中國新文學大系·第八集·詩集》,第25頁。);陸志韋是“徐志摩氏等新格律運動的前驅”(《詩話》,趙家璧、朱自清:《中國新文學大系·第八集·詩集》,第26頁。);馮至“敘事詩堪稱獨步”(《詩話》,趙家璧、朱自清:《中國新文學大系·第八集·詩集》,第28頁。),從新詩發展的角度重新審視了部分詩人詩作,重新發掘他們的詩史價值,極大地豐富了新詩的歷史園地。再如,《詩話》談論胡適時援引北社編《新詩年選》中康白情的評價,確認胡適在中國文學史上首揭文學革命之旗的地位;談及劉復時,從周作人的評價中突出其駕馭口語之特點;談到沈尹默,借胡適評價揭示《三弦》的音韻特征;談及李金發,引用蘇雪林和黃參島的觀點,展現李詩朦朧、感傷、異國情調的詩質以及“觀念聯絡的奇特……省略法……唯丑的人生”(《詩話》,趙家璧、朱自清:《中國新文學大系·第八集·詩集》,第30頁。)等顯著特色;介紹戴望舒時,引用了杜衡的《望舒草》序透視戴氏整個作詩的態度和對詩的見解,等等。而從《導言》來看,它從詩史的角度出發將胡適、周作人、湖畔派詩人、劉半農、陸志韋、白采、徐志摩、李金發、戴望舒等詩人以及《關不住了》《贏疾者的愛》等作品遴選出來,突出他們的歷史價值。所以說,這些詩人及其作品是否會成為將來的經典是另外一個問題,但《詩話》和《導言》的作者評價以及所征引的批評內容不僅幫助這些詩作敞開意義,引導讀者欣賞他們,并且其中不少觀點也構成了后來文學史著敘述新詩的評價基礎。
此外,朱自清在20世紀30年代為李無隅的詩集《梅花》所作序言采用平實的、知人論世的文學批評方式也值得注意。在這篇序中,朱自清先交代了李君從富裕到家道中落的坎坷身世,經濟窘迫、五年轉了五個學校的求學之難,求愛若渴卻沒有結局的致命之傷,“他于是覺著人生的空虛了”(朱自清:《序》,李無隅:《梅花》,上海:開明書店,1933年,第6頁。),因此,他的詩歌內容以批評人生為主,只有在情思放松的時候偶然得來一兩篇留戀景物之作,而他的詩歌質地也是“緊張的悲哀”(朱自清:《序》,李無隅:《梅花》,第7頁。),只有一點稀薄的愉悅的空氣。但是,“現代雖怎樣的纏繞他,他起先何嘗甘心屈服?”(朱自清:《序》,李無隅:《梅花》,第8頁)所以也有一些與現實激烈對抗的詩歌,顯示出“勇者的精神”(朱自清:《序》,李無隅:《梅花》,第9頁。)。《梅花》序言幾乎圍繞著作者的生平來分析其詩歌,把人物與創作置于具體環境中考察,使讀者充分體會人物的思想感情和作品的藝術表達,既傳達了充滿現實感和歷史感的聲音,又呈現出一種言必有據的論述方法。
由上可見,20世紀30年代朱自清所作的新詩集序跋體現了客觀梳理新詩歷史特征、嚴謹慎重的評述態度、遴選優秀詩人詩作的意圖以及知人論世的歷史批評方法,反映了他作為文學史家的良好品質和修養;不僅如此,朱自清所作的導言也成為一種文學史評價標準和部分詩人詩作被經典化的重要通道,具有影響新詩發展與傳播的詩歌史功能。
三
抗戰開始以后,朱自清對舊體詩詞的創作沒有中斷,卻少有新詩作品,不過他對新詩的探索和思考始終持續著。如1942年3月24日,朱自清作《詩的語言》講演稿,費時四日,8月28日晨與聞一多談論中國詩和散文的發展;1943年1月15日與卞之琳、聞一多、馮至等友人一同出席了新詩形式討論會,聽取李廣田等作報告等。期間,他還完成了《詩的趨勢》《北平詩——〈北望集〉序》《新詩雜話(詩的形式)》等雜論文章,后來均收入《新詩雜話》中。1940年代,朱自清所作新詩集序跋主要有兩種:抗戰勝利前為馬君玠《北望集》序與抗戰勝利后為何達《我們開會》所作《朱序——介紹何達的詩集:〈我們開會〉》。這兩篇序言的背景和內容均與時代現實聯系密切,與朱自清前兩個時期創作的新詩集序跋有很大不同。
《北望集》序言打開了文學鏡像中的社會歷史,既飽含著對北平瑣碎日常的懷念,又體現出作者的時代責任意識。《北望集》作者是清華大學圖書館職員馬文珍,他分別邀請朱自清與葉圣陶為詩集作序和跋,對比葉、朱二人的論述來看:第一,兩篇序言幾乎均從回憶出發,但朱自清更善于將個人情感深入歷史。讀了馬君玠的詩以后,朱自清的第一感受即“朦朦朧朧的好象已經在北平的這兒那兒,過著前些年的日子”(朱自清:《序》,馬君玠著:《北望集》,上海:開明書店,1947年,第1頁。),那《行軍吟》中的長城、永定河,《秋興》中的小胡同,《清華園》中的百合和疏雨,都仿佛與自己融化在一起,六年未曾謀面的悵惘撲面而來;葉圣陶則偏重于個人交往陳述,葉氏回憶自己1938年秋季搬到樂山時認識馬先生,初次見面時彼此說話不多,但透過觀察發現馬君玠“沖淡掩不住熱情,簡易之中透著狷介”的性格(葉紹鈞:《跋》,馬君玠著:《北望集》,第247頁。),由此認為這是一個內向型的人,與其作品風格相似。二人的回憶向度明顯不同。第二,分析詩集內容與特點時,朱自清更重視詩歌中的現實經驗及其擴張性,并主張詩人以“平淡的歌詠”(朱自清:《序》,馬君玠著:《北望集》,第5頁。)做“我們自己時代的真詩”(《詩的趨勢》,朱自清:《新詩雜話》,上海:作家書屋,1947年,第89頁。)。朱自清通過對比閱讀馬君玠抗戰前后詩歌的變化提出,從前“他能夠在日常的小事物上分出層層的光影”(朱自清:《序》,馬君玠著:《北望集》,第3頁。),“這是一個現代人對于寂寞的吟味”(朱自清:《序》,馬君玠著:《北望集》,第3頁。),只在人生的一角上,而且“我們只看見馬先生一個人”(朱自清:《序》,馬君玠著:《北望集》,第4頁。)。但《北望集》便不同了,其中大部分詩歌是詩人“親身見聞”(朱自清:《序》,馬君玠著:《北望集》,第4頁。)的“抗戰的記錄”(朱自清:《序》,馬君玠著:《北望集》,第4頁。),書寫著淪陷之后的北平,有“游擊隊、敵兵,苦難的民眾,醉生夢死的漢奸”(朱自清:《序》,馬君玠著:《北望集》,第4頁。),有大后方英勇的戰士工人和民眾,也有許多生動的細節。然而更重要的是,與孤守人生一角的前階段相比,此時的詩人試圖從自己的所聞所想出發“網羅全中國和全中國的人到他的詩里去”(朱自清:《序》,馬君玠著:《北望集》,第4頁。),開始具備將個人情感公共化、為民眾發聲、為集體表達的意識。而葉紹鈞則主要表示自己喜愛馬君玠的詩大概因為他的意境能夠被約略領會,并說明讀者心境與新詩意境的參差容易導致閱讀體驗不同的道理,籠統地傳達出一種對詩集閱讀的抽象感受。之所以出現這樣的差異,一方面與朱自清早期為人生、重視民眾文學的觀念一脈相承,同時,也與他在1943年同時寫作《詩的趨勢》一文時對個人與群眾、私人經驗與公眾生活的思考密切相關。
《朱序——介紹何達的詩集:〈我們開會〉》則反映了詩人對朗誦詩看法的轉變。朱自清對詩歌朗誦的體驗從30年代就開始了。1931年,朱自清留學英國,因為外語學習困難,所以對音節、音調格外留意:10月,他曾在日記中記載:“陶君謂德國詩音調最好,又論中國詩音節。陶君謂輕音字宜注意,由謂平仄之說太粗,應以四聲論。由謂詩之聲調……”(陳竹隱、李鋼鐘:《朱自清日記(1931.8.22—1931.11.3)》,《新文學史料》1981年第1期。),表明他開始注意中國詩的音調音節,但還未產生明確想法;一個月以后,朱自清去書店聽詩朗誦,這次朗誦給他所留的最深印象為“韻腳在英文詩的朗讀中不象在中文詩里那樣重要”,“英文詩中的重讀音比日常說話中要多得多”,從這次活動他開始思考白話詩的格律和輕音字的用韻問題。1932年4月,他在詩集書店看到一本《現代朗誦作品選》并以筆記形式作了詳細記錄,對此書作者提出的手勢不能用于朗誦抒情作品,面部表情與聲調均很重要等序言內容作了重點摘編,如果說1931年11月朱自清參加書店活動對他探討格律音韻有啟蒙的影響,那么此事的記錄說明他正式開始留意朗誦。不過,直到1932年7月朱自清回國以后,才正式參與到中國朗誦詩歌的建設之途:10月,朱自清在中國文學會開會時聽俞平伯講歌詩、誦詩之別;12月,記錄了聞一多講新詩時提到的一些心得比如“誦之詩價值在歌之詩之上”(陳竹隱、李鋼鐘:《朱自清日記1932—1934年》,《新文學史料》1981年第4期。)。1933年3月,他讀到任鈞論述詩歌朗讀的文章,指斥其“毫無新意,譯的作的都太歐化,末有新譜《小放牛》與新編《十二月花名》,前者鼓吹揭數階級罪惡,頗整齊緊湊,緊湊處在重疊;后者詠中國事,責備政府,文字散漫之至”(陳竹隱、李鋼鐘:《朱自清日記1932—1934年》,《新文學史料》1981年第4期。),對中國詩歌會詩人提倡的朗讀很不認可;同年5月,朱自清讀到孟實《為詩的音律辯護》,則認為作者所說的“朗誦詩宜提倡,當斟酌于格律與語言聲調之中而誦之,不宜只重其一種”(陳竹隱、李鋼鐘:《朱自清日記1932—1934年》,《新文學史料》1981年第4期。)極有見地。因此,我們從朱自清國外留學記錄和回國之后對朗誦詩的不同反應中可以發現,朱氏一開始對詩歌朗誦的觀察就集中于格律、語言(用韻)與音調(聲調)方面。但是,這一思考維度在抗戰以后發生了重要轉變。
抗戰爆發后,朗誦詩開始承擔具體社會功能,成為一種全新的文化宣傳和政治動員方式,聚集性的詩朗誦活動為這一詩體提供了廣闊的表演空間,朱自清等詩人也積極參與進來。比如1945年1月6日時,他參加五華中學“說林社”舉辦的朗誦會(《朱自清全集·第十卷·日記(下)》,南京:江蘇教育出版社,1998年,第326頁。);5月2日與聞一多、何孝達、光未然等參加西南聯大新詩社的詩歌朗誦晚會,其中聞一多朗誦的《大堰河,我的保姆》使朱自清十分震撼;6月16日又到五華參加朗誦會,聽取光未然讀其妹的詩《我們是老百姓的女兒》(《朱自清全集·第十卷·日記(下)》,351頁。),等等。通過參與集會,朱自清感受到有些詩是在“朗誦里才完整起來的”(《論朗誦詩》,高蘭:《詩的朗誦與朗誦的詩》,濟南:山東大學出版社,1987年,第99頁。),開始打消對朗誦詩的懷疑,并改變了對朗誦詩的認識。在《我們開會》序言中,朱自清提出了幾個重要的朗誦詩概念:一是“今天的詩”,凸顯朗誦詩的時代特征。“今天”是指抗戰結束以后的當下;詩則包括朗誦詩與其他類型的詩。不過,根據“這時代需要詩,更其需要朗誦詩”(《朱序》,何達:《我們開會》,上海:中興出版社,1949年,第2頁。)“今天的詩是以朗誦詩為主調的”(《朱序》,何達:《我們開會》,第2頁。)的表述,可以判斷這一概念主要還是由朗誦詩而得出的說法,代表著一種“詩的道路,甚至于出路”(《朱序》,何達:《我們開會》,第1頁。)。二是“我們的詩”,指向朗誦詩的主體。朱自清認為朗誦詩與傳統詩的根本不同在于“傳統詩的中心是‘我/’,朗誦詩沒有‘我’,有‘我們’,沒有中心,有集團”(《朱序》,何達:《我們開會》,第3頁。)。因為“我們”與“我們的語言”替代了“我”與“我的語言”,所以現在的語言“要回到樸素,回到自然”(《朱序》,何達:《我們開會》,第9頁。),同時,新鮮的形象與經濟的組織也不能偏廢。朱自清還提到,新詩作者在人民之中,“‘人民’其實就等于‘我們’”(《朱序》,何達:《我們開會》,第6頁。)了,因此,我們的詩在某種程度上也是人民的詩。三是“行動的詩”,偏重于朗誦詩的功用與形成路徑闡釋。朱自清說,行動詩在近一兩年的大學生詩刊很常見,更多的朗誦詩也在“要求行動,指導行動”(《朱序》,何達:《我們開會》,第3頁。),需要“散文化、雜文化、說話化”(《朱序》,何達:《我們開會》,第3頁。)。朗誦詩的力量之源就在于它直接與生活接觸,“活在行動里,在行動里完整,在行動里完成”,這也是朗誦詩被稱為“新詩中的新詩”(《論朗誦詩》,高蘭:《詩的朗誦與朗誦的詩》,濟南:山東大學出版社,1987年,第101頁。)的根本原因。
不難看出,朱自清所作《〈我們開會〉序》以及《論朗誦詩》等文章,突破了前一時期偏于純文藝的“詩的朗誦”的眼光,開始以更加全面整體的視野,展示出對“朗誦的詩”這一新文藝形式的功能、位置、方法等方面的新解。他從“如何使朗誦影響詩的創作”到“如何使詩在新的語境中通過朗誦重構自身的功能和形式”的思路更替,也體現了作為知識分子的個人在更廣闊的社會歷史空間下對新的文藝路徑及其對未來新詩動向的迫切想象。
要而言之,本論文通過梳理朱自清從1920年代至1940年代所撰寫的新詩集序跋,體察詩人在不同時期的思想狀態和身份認知,梳理出批評家、文學史家與學者姿態三個層面的貢獻維度,既彰顯了朱自清所作序跋文的獨特價值,亦拓展了對中國現代新詩建構問題的考察路徑,有助于豐富詩人的詩歌史敘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