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輝煌 梁紫環
[摘 要]中國大規模減貧之所以能夠實現,離不開強有力的組織基礎。組織化扶貧模式有助于強化資源統籌的能力,提升村莊治理的公共性,進而提高農民的收入水平。2020年之后的扶貧工作應當以返貧治理為重點,強化農村基層組織建設,形塑減貧的本地化機制和自主化機制,使農村和農民繼續保持脫貧發展的內在動力。組織化扶貧為完成減貧任務而不斷強化的基層組織框架,將為鄉村振興工作提供最重要的腳手架。從這個意義上講,組織化扶貧不僅是一個農村經濟發展的問題,也是一個中國制度建設的問題。
[關鍵詞]組織化扶貧;鄉村振興;返貧治理;資源統籌
[作者簡介]林輝煌(1986-),男,社會學博士,華南理工大學公共政策研究院研究員;梁紫環(2000-),女,華南理工大學社會工作研究中心碩士研究生(廣州 510640)。
一、問題的提出
改革開放以來,中國的扶貧工作取得了舉世矚目的成就。按照政府原初確定的滿足溫飽的貧困線衡量,中國農村的貧困發生率從1978年的30.7%下降到2007年的1.6%;按照2011年新確定的收入絕對貧困線衡量,中國農村的貧困發生率從1978年的97.7%下降到2017年的3.1%;按照世界銀行發布的以2011年不變價格每人每天1.9美元的購買力平價衡量,中國農村的貧困發生率從1990年的66.6%下降到2014年的1.4%。(李小云、徐進、于樂榮:《中國減貧四十年:基于歷史與社會學的嘗試性解釋》,《社會學研究》2018年第6期。)2020年,中國宣布消滅絕對貧困,為所有貧困縣脫帽。那么,站在這個特殊的歷史節點上,還有哪些重要的扶貧問題值得我們深入思考呢?筆者認為,至少有三個大的問題:第一,如何總結中國的扶貧經驗;第二,如何規劃2020年后的扶貧道路;第三,中國農村如何從減貧走向鄉村振興。這三個問題分別面向歷史、當下和未來,而本文的研究將以組織化扶貧為核心,探討其在扶貧歷史已經產生的貢獻以及在當下鞏固減貧成果和未來實現可持續發展所能發揮的作用。
研究組織化在農村扶貧中的作用具有重要的意義。從實踐層面講,組織化扶貧有助于在2020年之后鞏固農村減貧成果的基礎上縮小相對貧困,推動鄉村全面振興。通過研究,本文將闡述組織化在農村減貧與鄉村振興中的作用機制,并探討進一步優化農村基層組織減貧效應的可行方案。從理論層面講,本研究至少有兩個方面的意義:首先,通過探討組織化扶貧與市場的對接機制,本研究有助于人們重新理解農村與市場的關系;其次,通過分析組織化扶貧與國家的對接機制,本研究有助于人們重新理解農村與國家的關系。
中國農村減貧所取得的巨大成就,往往被歸功于改革開放以來的經濟發展與一系列的減貧政策。事實上,這些減貧成就離不開新中國成立后前三十年所打下的基礎。第一項是農村土地制度改革,在農民最重要的生產資料(最終轉化為財產)層面實現了均權化,為改革開放之后的經濟社會發展提供了極為有利的初始條件;第二項是農業部門的灌溉、農業機械、化肥、良種等方面的技術進步,為改革開放之后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的確立奠定了良好的基礎;第三項是農村教育衛生條件的改善和人均預期壽命的提高,極大緩解了非收入性貧困,為改革開放之后的經濟社會發展提供了數量巨大的人力資源。(李小云、于樂榮、唐麗霞:《新中國成立后70年的反貧困歷程及減貧機制》,《中國農村經濟》2019年第10期;李小云、徐進、于樂榮:《中國減貧四十年:基于歷史與社會學的嘗試性解釋》,《社會學研究》2018年第6期。)除此之外,還有一項非常重要卻經常被忽視的遺產,那就是集體時代所建立起來的“縱向到底、橫向到邊”的基層組織體系,正是這一套組織體系為后來的減貧與發展提供了至關重要的行動力量。
在總結中國減貧經驗時,經濟發展被認為是最基礎的宏觀要素。(賀雪峰:《中國農村反貧困戰略中的扶貧政策與社會保障政策》,《武漢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8年第3期。)減少和消除貧困需要堅實的經濟社會發展基礎,(李小云、于樂榮、唐麗霞:《新中國成立后70年的反貧困歷程及減貧機制》,《中國農村經濟》2019年第10期。)中國的大規模減貧首先得益于中國經濟尤其是農村經濟的持續高速增長。(汪三貴:《中國40年大規模減貧:推動力量與制度基礎》,《中國人民大學學報》2018年第6期。)長期高速的經濟增長是減貧最根本和最重要的力量源泉,(Chambers,D.,Ying,W.,Y.Hong.,“TheImpactofPastGrowthonPovertyinChineseProvinces”,JournalofAsianEconomics,vol.19,no.4(2008),pp.348-357.)一方面,經濟發展為貧困人口提供了更多的就業和增收機會,另一方面,經濟發展增強國力,使政府更有能力幫助貧困人口。(汪三貴:《在發展中戰勝貧困——對中國30年大規模減貧經驗的總結與評價》,《管理世界》2008年第11期。)如果將貧困的變化分解為經濟增長因素和收入分配因素,那么經濟增長因素揭示了短期貧困變化的70%和長期貧困變化的95%。(張偉賓:《中國新時期農村減貧戰略的調整》,《新疆農墾經濟》2009年第11期。)研究表明,中國居民收入每增長1%,則全國的貧困發生率下降2.7%;(Ravallion.M.,S.Chen,“ChinasUnevenProgressAgainstPoverty”,JournalofDevelopmentEconomics,Vol.82,no.1(June2005),pp.1-42.)中國經濟每增長1%,貧困發生率下降2.03%。(謝金鵬:《經濟增長、收入分配與中國農村貧困問題研究》,西北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08年。)
除了經濟增長帶來的減貧效應,持續而龐大的扶貧投入是中國農村大規模減貧的另外一個關鍵要素。經濟增長的減貧效應具有一般性,并不會特別地眷顧貧困人群,甚至在經濟發展的一定階段,貧富分化會不斷加劇。從這個意義上講,針對貧困人群的扶貧投入可能更具減貧效應。這些扶貧資源大幅度改善了基礎設施和農民的生產生活條件,提高了農業和非農產業的生產效率,從而提升了貧困地區農民的家庭收入和就業機會。(汪三貴:《中國40年大規模減貧:推動力量與制度基礎》,《中國人民大學學報》2018年第6期。)研究表明,大量的扶貧資金投入使得貧困縣、貧困村的農戶收入增速超過全國平均水平。(張偉賓、汪三貴:《扶貧政策、收入分配與中國農村減貧》,《農業經濟問題》2013年第2期。)例如,1986-1995年間,扶貧投資使貧困縣農民人均收入增速比同地區非貧困縣快0.9%-2.2%,投資回報率達到11.6%-15.5%。(Park,A.,Wang,S.,G.Wu,“RegionalPovertyTargetinginChina”,JournalofPublicEconomics,vol.86,no.1(2002),pp.123-153.)E5085AEB-3F26-496B-A606-66DA58201A74
并不是所有國家的經濟發展都能發揮顯著的減貧效應,也不是所有國家都能有如此大手筆的扶貧投入。中國之所以能夠做到,與共產黨的領導和社會主義制度緊密相關。(黃承偉:《中國扶貧理論研究論綱》,《華中農業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20年第2期。)削減和消除貧困需要長期不懈的努力,而這一努力需要一個穩定的、以人民為中心的政治力量的領導。(李小云、于樂榮、唐麗霞:《新中國成立后70年的反貧困歷程及減貧機制》,《中國農村經濟》2019年第10期。)在中國,這一政治力量就體現在中國共產黨對減貧堅定的政治承諾。(汪三貴:《中國40年大規模減貧:推動力量與制度基礎》,《中國人民大學學報》2018年第6期。)習近平總書記指出,在脫貧攻堅的過程中,“加強領導是根本,發揮各級黨委領導作用,建立并落實脫貧攻堅一把手負責制,實行省市縣鄉村五級書記一起抓,為脫貧攻堅提供堅強政治保障”。(中央黨史和文獻研究室編:《習近平關于社會主義經濟建設論述摘編》,北京:中央文獻出版社,2017年,第235頁。)
除了政治和經濟的因素之外,中國農村的大規模減貧也離不開社會文化的支持。農村減貧與發展的“奇跡”之所以發生,很大程度上就根源于被激活了的傳統社會文化活力。(王春光:《中國社會發展中的社會文化主體性——以40年農村發展和減貧為例》,《中國社會科學》2019年第11期。)一方面,在產業發展、教育扶貧、健康扶貧等領域,企業、社會組織等力量被充分調動起來,有力促進了貧困地區的發展和貧困人口的脫貧;另一方面,貧困人口也充分參與到減貧工作之中,形成較強的內生發展動力和發展意愿,從而實現貧困人口的可持續脫貧。(汪三貴、胡駿:《從生存到發展:新中國七十年反貧困的實踐》,《農業經濟問題》2020年第2期。)
如上所述,既有研究對中國大規模減貧的發生機制進行了大量的討論。這些討論主要涉及經濟發展、扶貧投入、政治體制和社會文化,具有重要的啟發意義。然而,既有研究忽略了組織體制尤其是基層組織在中國減貧事業中的關鍵作用。即使討論到組織體制,主要也是涉及自上而下的扶貧開發體系。(汪三貴:《中國40年大規模減貧:推動力量與制度基礎》,《中國人民大學學報》2018年第6期。)事實上,經濟發展和扶貧投入之所以能轉化為大規模的減貧成果,正是因為基層組織在其中發揮了資源承接和轉化的作用;黨和政府的領導之所以能夠落到實地,也是因為基層組織在其中發揮勾連對接的作用;至于社會內生力量的激活與整合,更離不開基層組織的引領和統籌作用。我們把基層組織深度介入扶貧工作,通過發揮基層組織統籌配置資源以實現減貧目標的過程,稱為“組織化扶貧”。
本文接下來的寫作安排如下:第二節是“資源、減貧與組織化”,探討組織化扶貧模式通過資源的統籌與分配達致減貧的效果;第三節是“返貧的治理”,分析組織化扶貧通過減貧機制的本地化和自主化實現減貧效果鞏固的功能;第四節是“走向鄉村振興”,研究組織化扶貧的經驗有助于實現從農村減貧到鄉村振興的機制,同時,結合組織化扶貧的經驗,對中國的農村與市場關系、農村與國家的關系做出新的思考。
二、資源、減貧與組織化
改革開放以來,中國大規模減貧之所以能夠實現,離不開強有力的組織基礎。本質上講,農村減貧主要是解決三個方面的問題:一是承接資源(來自國家和市場的資源);二是激活資源(傳統資源和集體資源);三是分配資源(村內公共資源)。組織化扶貧模式有助于提升資源統籌的能力,從而提升村莊治理的公共性,提高農民的收入水平。
(一)承接資源
一般來說,貧困農村主要分布在中西部地區。經過幾輪的扶貧工作之后,剩下的貧困人口主要聚集在14個集中連片特困地區,尤其是“三州三區”深度貧困地區。這些地區雖然各有不同,但是都同樣缺少賴以發展的本地資源。不僅如此,多數貧困地區還面臨環境惡劣、生態脆弱等“負資源”。在貧困農村所缺少的重要資源中,主要包括區位資源(位置偏遠、現代化的各項資源難以介入)、經濟基礎設施(缺少道路交通、缺少通信網絡、缺少可開發的土地資源等)、社會基礎設施(缺少師資及教育設施、缺少醫生及醫療設施、缺少安全可靠的居所等)。不利的區位條件,使得貧困村莊處于現代化發展的邊緣位置,缺少發展的機會;經濟基礎設施的匱乏,直接導致貧困村莊與外部世界的隔絕;社會基礎設施的不足,使得貧困村莊無法積累用于自身發展的人力資本。這些因素共同造成了結構性貧困的狀況。
正因為自身資源的匱乏,貧困農村的脫貧與發展需要大量外部資源的支持。根據資源主體的不同,我們可以將這些外部資源大致分為國家資源和市場資源。自上而下的國家資源,既包括以扶貧名義下撥的專門資源,也包括以發展為名下撥的一般資源。一般的發展資源具有普遍性,作用于所有的農村,例如財政轉移支付、農業補貼等。專門的扶貧資源則僅僅投放于貧困農村和貧困人口,例如教育扶貧資源、產業扶貧資源等。這些國家資源要有效進入農村并發揮減貧效果,離不開基層組織的承接作用。農村基層組織將來自頂層的國家治理需求與底層的群眾發展需求有機整合為一體,并能動性地根據具體情況和問題性質的差異做出迅速的應對,減輕了國家公共權力和技術治理策略“無法轉化為基層治理能力”的問題。(楊華:《鄉村治權與基層治理能力建設》,《湖湘論壇》2018年第5期。)完善的基層組織可以準確回應村莊發展的需求,并將這些需求向上反饋給國家,從而確保國家下撥的資源能夠更好地匹配村莊發展的需求。另外,完善的基層組織可以將國家資源引入村莊并落到實處。
與國家資源具有較強的自主性不同,來自市場的資源更強調資本流動的經濟規律。簡單而言,國家資源的投放一般具有公益性質,市場資源的引入則需要滿足資本的盈利需求。從這個層面上講,貧困農村對市場資源的運用更加困難,但是如果運用得好,其減貧和發展效應將更具持久性。對于村民來說,市場資源主要是指就業機會,包括輸出性的就業機會和輸入性的就業機會。所謂輸出性的就業機會,是指農民離開農村到外部市場尋求勞動力的價值變現,也就是外出打工。對于大多數農民來說,外出打工是自然發生的經濟過程。然而在很多貧困地區,由于區位偏遠及自身人力資源不足(如受教育程度低)、觀念保守(安土重遷、不愿外出),農民較少外出務工。中國的扶貧向來強調基層組織建設,以此為基礎可以較好地將農民動員起來參加技能培訓,對接外部市場的就業信息,為農民外出務工提供重要支持。所謂輸入性的就業機會,是指外部資本進入農村開發辦廠,為農民提供當地就業的機會。通過強有力的組織基礎,能夠將當地的人力資源、土地資源及其他資源進行有效的統籌整合,并且積極對接外部資本,創造機會引入合適的市場資源。E5085AEB-3F26-496B-A606-66DA58201A74
扶貧,在一定程度上講就是外部資源對貧困村莊的投放過程,離開外部資源的支持,多數貧困村莊都很難擺脫貧困的結構化約束。與此同時,中國的扶貧工作也是組織化建設的過程。通過黨建下鄉和干部下鄉,農村基層組織得以夯實。而對于一些軟弱渙散的基層組織,黨和政府明確要求進行整治。在自上而下的組織重建過程中,村民自我組織、自我管理和自我監督的能力不斷得到強化,農村基層組織一方面對內整合社會發展需求,另一方面有效承接國家資源和市場資源,將這些外部資源轉化為村莊和農民個人的發展資源,從而促進大規模減貧的實現。
(二)激活資源
并不是所有貧困農村都“一無所有”,有些貧困農村事實上具備一定的發展資源,例如美麗的自然風光、優質的農業資源或其他自然資源。這些農村之所以貧困,往往是因為既有資源缺乏整合,或者說資源處于未被激活的狀態,從而導致資源的閑置和浪費。更為重要的是,對于村莊所承接的外部資源,如果缺乏有效整合,也可能使這些資源處于未被激活的狀態,從而弱化減貧的效果。換言之,農村減貧目標的實現,不僅僅需要(承接)大量的資源,更需要具備資源利用的能力。否則,資源投放越多,扶貧效果和扶貧效率反而可能越差。另外,還有一項重要的資源往往被忽視,即傳統社會文化。一般來說,傳統社會文化被較好激活的村莊,在各項資源的整合利用以及將資源轉化為減貧成果方面往往具有更好的成效。
在基層組織的帶動下,既有的村莊資源得以充分整合利用。例如通過成立專業合作社,將優質的農業資源(具有地方特色的種養產品)打造成特色品牌,使分散的小農以組織化的方式與外部市場建立對接網絡,提高農民的經濟收入。在承接了外部資源的情況下,基層組織對資源激活的作用更為明顯。例如產業扶貧資源進村之后,基層組織需要將農民組織起來進行資源的對接與利用,很多情況下還需要組織農民參與相關的技術培訓。如果缺乏強有力的基層組織,那么產業扶貧資源進村之后只能以碎片化的方式與農民相結合,其結果往往以失敗而告終。
在一定程度上講,中國農村大規模減貧不僅僅是國家資源投入的后果,更是農村社會主體性的體現。(王春光:《中國社會發展中的社會文化主體性——以40年農村發展和減貧為例》,《中國社會科學》2019年第11期。)脫離了社會的支持,無論是農村既有的資源,還是承接的外部資源,都很難發揮最大的減貧效應。而農村社會的激活,本質上就是社會組織化的過程。在傳統時代,承擔這一組織功能的主要是家族;新中國成立后,家族的組織功能被農村基層組織所替代。農村基層組織具有雙重屬性,一方面它是自上而下的黨政力量在農村的代表,另一方面也是自下而上的農村社會的代表。因此,基層組織既有黨政權力的合法性,也具有社會權力的合法性,這雙重合法性使其能夠在農民群體中產生較大的影響力。基層組織對社會的激活,首先就體現在社區認同感層面,通過組織整合與動員,農民的社區認同感得以強化,從而“最大限度吸納村民參與公共事務”(黃巨臣:《鄉村振興中的農村教育扶貧政策:價值意蘊、實踐困境與推進路徑——基于“權力—技術—組織”的分析框架》,《教育與經濟》2019年第6期。);其次體現在社會互助體系層面,通過組織引領,農民的社會互助體系進一步強化,使得農村集體行動更容易達成。通過這兩方面的作用,基層組織為農村的扶貧工作奠定了良好的社會基礎。
通過強化基層組織建設,農村既有的資源得以激活,分散的小農能夠以組織化的方式與外部市場進行對接;其次,對于進入農村的扶貧資源,也能夠以集體的方式進行整合銜接,確保扶貧資源的有效利用;最后,農村社會作為一種傳統資源也將得到有力的激活,通過強化社區認同感和社會互助體系,促進農村扶貧這項公共品建設的順利推進。
(三)分配資源
資源分配是對資源利用主體與利用方式的配置結構。與此不同的是,資源承接強調的是資源的生產,即資源的來源;而資源的激活強調的是資源的利用,即資源的后果。資源的分配介于兩者之間,強調的是資源的利用過程。資源分配之所以重要,是因為它決定了資源與資源使用者之間的配置關系,進而決定了資源使用的有效性與合法性。具體到扶貧領域,扶貧資源的配置結構直接影響了農村的減貧成效。
2006年以來,隨著農業稅費的取消,國家不斷增加涉農資金的投入。同時,各項扶貧資源也不斷涌入貧困村莊。農村基層治理,開始從“資源提取”轉向“資源分配”。很多研究發現,資源分配的工作一點也不比資源提取來得輕松,相反,分配資源的過程問題重重。“當經濟發展和社會不平等的程度不再有利于貧困人口受益時,真正意義上的扶貧決策涉及資源的動員和重新配置,這首先需要超越不同的利益群體,需要克服已有的程序和規范的約束,如果沒有一個強有力的政治機制是很難實現的”。(李小云、徐進、于樂榮:《中國減貧四十年:基于歷史與社會學的嘗試性解釋》,《社會學研究》2018年第6期。)強有力的基層組織,尤其是能夠貫徹自上而下的黨政意志的基層組織,可以在主導資源配置的過程中更多地照顧到真正有需求的窮人,有助于更好地開展貧困戶的甄別以及更準確地分配扶貧資源,從而提升減貧效應。
農村內部資源,除了部分農村所擁有的自然風光和地方特色產業之外,還包括農村普遍擁有的土地資源和水利資源。土地資源和水利資源的合理分配不一定能夠讓農民發家致富,但是卻可以在一定程度上降低農民的生產生活成本,從而有助于減貧工作的開展。借助基層組織強有力的統籌能力,能夠提升土地、水利資源分配的公共性,最大程度地減少農民的生產生活成本,促進資源分配的減貧效應。
三、返貧的治理
評價扶貧工作的有效性,不僅僅在于有多少人脫離了貧困,更重要的是有多少人沒有重新返貧。一般來說,農村返貧的原因,主要是因為減貧的機制未能本地化和自主化,一旦扶貧資源撤出,原本脫貧的農村迅速回到貧困的狀態。因此,鞏固農村減貧成果,關鍵就在于將減貧機制本地化和自主化,而要實現這一目標,離不開基層組織的建設。E5085AEB-3F26-496B-A606-66DA58201A74
(一)返貧的原因
上一節,我們討論了農村減貧的經驗,尤其是組織化扶貧通過資源的承接、激活與分配,有力推動了農村減貧工作的開展。有關減貧經驗的討論,在很大程度上是一個面向歷史的問題,即回答大規模的減貧為什么能夠在中國農村發生。而擺在當前的扶貧任務,最為核心的應該是返貧的治理,即如何避免已經脫貧的農民重新陷入貧困或者未曾貧困的農民陷入新一輪的貧困之中。從這個意義上講,農村扶貧工作始終是一個進行時的狀態,只是工作重點發生了變化。因此,我們可以把返貧的治理視為面向當下的問題,而所謂當下,是指農村脫貧之后的整個時間段,是一個漫長且沒有終點的期限。換言之,減貧工作一旦成為歷史,返貧的治理就成為一項常規的當下工作。2020之后農村貧困的治理戰略需要由長期以來的“扶貧戰略”轉向“以防貧為主”的新的貧困治理戰略框架。(李小云、苑軍軍、于樂榮:《論2020后農村減貧戰略與政策:從“扶貧”向“防貧”的轉變》,《農業經濟問題》2020年第2期。)歷史地看,返貧問題不是沒有而是相當常見,而且還比較嚴重,在某種程度上講,返貧的治理可能比純粹的減貧還要來得困難。歸根結底,我們并不是追求某個歷史節點上農村脫貧人口的規模,而是希望農民在每個當下的時刻都能處于非貧窮的狀態,這才是檢驗扶貧效果的關鍵指標。
為什么返貧容易出現呢?在探討返貧治理之前,我們首先需要討論返貧的內在原因。第一個原因是減貧機制未能實現本地化。減貧不僅僅是一個簡單的資源投放過程,而是一個涉及資源投放、組織統籌、國家社會互動的復雜系統。在這個復雜系統中,減貧機制的本地化是指減少貧困的具體舉措和制度是從當地農村生長出來,或者能夠與當地農村的經濟-社會-政治結構有效銜接。通俗地講,就是在農村形成了自我造血(減貧)的機制。一些農村之所以容易出現返貧,正是因為其所依賴的僅僅是純外力輸血型的減貧機制,一方面是外部扶貧資源的簡單灌輸,另一方面是外部扶貧人員的短期入駐,而當地農民和基層組織則未被充分動員起來,形成了一種觀賞性的體外循環的扶貧景觀。在“輸血”期間,農民的經濟收入有可能得到提升;一旦扶貧資源撤出,尤其是扶貧工作隊撤出,原有的扶貧增收工作馬上停滯。而在宣告脫貧之后,大部分的外部扶貧資源將隨之停止,輸血式的減貧機制也不再發揮作用。于是,部分農民很可能又陷入貧困之中。本質上講,這種類型的脫貧只是一種假性脫貧而已。
返貧的第二個原因是減貧機制未能自主化。第一個原因強調的是減貧的空間要素,即減貧的資源和策略應當是在地化的,是從村莊生長出來或者與村莊實際情況相匹配的;第二個原因強調的是減貧的主體性,即農民作為減貧主體的內在動機。有些村莊雖然實現了減貧機制的本地化,培育了適應農村需求的扶貧產業或者推行具有發展前景的技術培訓,但是因為農民自身減貧的內在動機未能有效激發,則減貧效果也未能持久。典型的表現是,農村基層組織賣力扶貧,各項扶貧工作親力親為,但是農民則“躺著被扶貧”,甚至認為接受村干部的扶貧是在“幫村干部的忙”“給村干部面子”,而對于有助其長遠發展的產業和技術培訓則缺乏積極性。在這種情況下,一旦扶貧資源耗盡或者未被充分利用,相關的扶貧產業將難以為繼,而農民也缺乏繼續發展的相關技能,即使在短期內脫了貧,很快又會重新陷入貧困,特別是在遭遇新的生活風險(如重大疾病)的情況下。
(二)組織化扶貧與減貧機制本地化
客觀而言,很多貧困村都缺乏減貧與發展的資源,因此外部的資源就顯得非常重要。如前文所言,強有力的基層組織,有助于承接外部的資源,將外部資源轉化成村莊減貧與發展的基礎。事實上,基層組織在應對外部資源時的作用還不僅如此,其另外一個重要的功能是將外部資源的供給常態化。強有力的基層組織不會被動等待資源的到來,而會積極尋求外部資源并將其內部化。除此之外,基層組織還具有激活本地資源的功能,將所有可利用的資源動員起來。基層組織一方面借助基層黨建的引領作用,將外部資源和內部資源統籌利用,另一方面發揮村民自治的民主作用,使村莊社會的內在需求得到有效的表達。強有力的基層組織有助于將內外部資源與村莊社會需求對接起來,實現減貧機制的本地化。
當前檢驗扶貧是否成功的標準主要是貧困戶、貧困村是否達到了脫貧的要求,例如家庭收入是否超過了貧困線,是否滿足“兩不愁三保障”的要求。實際上這些條件是不充分的,它們只是證明了在某個時間節點的脫貧狀態,卻不能保證這種脫貧狀態能夠持續多久。真正有效的脫貧不應當只是某個時間節點的狀態,而是一種持續的狀態。換言之,貧困治理內在地包含了返貧治理的要求,而這意味著貧困治理始終是一項面向當下而沒有終期的工作任務。雖然如此,貧困治理并不要求持續性的外部支持,包括物質資源和人力資源。更為重要的是,需要在當地建立起強有力的基層組織,使其成為可持續減貧的在地化機制。如此,即使扶貧資源撤出或停止,本地化的減貧機制依然能夠發揮作用。例如,確保公共事務能夠組織起來,水利合作能夠充分實現,社會互助體系能夠有效維持,社會需求能夠得到表達,外部資源能夠持續對接等等,這些本地化的減貧機制將有助于預防返貧問題的出現。
減貧機制的本地化,關鍵就在于強化基層組織的自身能力。大致而言,我們可以把基層組織分成四個種類。第一類是農村黨支部,它是承接自上而下的黨政意志的主要載體,是黨和國家開展農村工作的基石。在組織化扶貧的工作中,黨組織發揮著統籌引領的作用,尤其是爭取和承接外部資源,以及對接外部資源和村莊社會需求的時候。第二類是村民委員會,它是回應、反映村莊社會需求的基本載體,通過村民自治充分表達農村減貧與發展的內在需求。一般來說,黨支部和村委會是緊密聯系的整體,特別是通過交叉任職的制度設計,在很大程度上實現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互構狀態。這樣一種互構狀態,有利于發揮基層組織引領型自治的功能。從這個意義上講,強化基層組織能力不僅僅是增強黨支部和村委會各自的能力,更是要強化兩者之間的統籌互構能力。第三類基層組織是農村內生的血緣組織和互助組織,例如宗族。在華南農村,宗族組織在村莊治理中依然發揮著重要的作用,如何發揮好宗族組織在減貧與發展中的團結作用,是基層組織建設的重要議題。第四類基層組織是進駐農村的社會組織,它們發揮著連接外部資源和組織公共活動的功能,對于農村的返貧治理同樣具有重要的作用。因此,將減貧機制本地化,需要增強不同層面的基層組織,從而培育農村社會的自我組織能力,鞏固減貧的成果。E5085AEB-3F26-496B-A606-66DA58201A74
(三)組織化扶貧與減貧機制自主化
減貧機制的本地化,強調的是源于村莊自身的減貧方案,亦即村莊自我“造血”的功能,與之相對的是純粹源于村莊外部的減貧方案。純粹外部“輸血”的方案很難發揮持續減貧的效果,一旦外部資源撤出,農民很容易就會返貧。因此,我們強調通過基層組織建設,使得外部的資源能夠轉化為村莊自身的發展能力。從這個意義上講,減貧機制的本地化并不排斥外部資源,而是要求村莊具有將外部資源內部化的能力,排斥的是純粹體外循環的扶貧景觀。而減貧機制的自主化,強調的是源于個體內在動力的減貧方案,亦即農民自我發展的能力,與之相對的是源于外部動力或壓力的減貧方案。所謂源于外部動力或壓力的減貧方案,既可能是村莊外部的減貧要求,比如上級政府要求在某個時間節點將貧困人數降到某個層次,也可能是村莊自身的減貧要求,比如基層組織希望盡快擺脫貧困狀態。僅有這些外部壓力并不能產生持久的減貧效果,只有當農民內在的減貧動機被激活之后,才有可能真正推動減貧的持續效果。通俗地講,減貧機制的自主化就是將“要我脫貧”轉化為“我要脫貧”。
要實現減貧機制的自主化,首先需要深入了解農民的生活處境和真實需求,只有切實貫徹群眾路線,和農民真正走在一起,才能做到想農民之所想、憂農民之所優,才有可能將農民內在的積極性動員起來。而要做到這一點,必須有強大的基層組織作支撐,確保基層干部的主要工作是深入群眾、為民服務,而不是待在辦公室寫材料、讀文件。從這個意義上講,強化基層組織建設,主要是強化基層組織走群眾路線、深入了解農民需求并將農民內在積極性動員起來的能力。
要實現減貧機制的自主化,離不開強有力的組織動員。通過深入群眾,了解了農民真實需求之后,還需要充分發揮集體動員的優勢,將農民突破現實生活困境的訴求轉化成尋求自我發展的內在動力。集體動員可以有很多靈活的方式,例如黨員會議、村民會議、形式多樣的現場會、組織村民外出學習交流、邀請專家為村民召開專題會議等等。通過集體開會、集體學習,基層組織可以在農民群體中塑造一種積極向上、奮發圖強的發展氛圍,真正激發農民“我要脫貧”“我要發展”的強烈動機。一些農村之所以出現農民“等待被扶貧”“越扶越懶”的心態,正是因為缺乏基層組織強有力的集體動員,農民自我發展的動力沒有被激活。
榜樣的帶頭示范,對于激發農民的內在動力,實現減貧機制的自主化,具有重大的意義。“火車跑得快,全靠車頭帶”,基層組織人員的職責不僅僅在于完成具體的工作事務,更重要的是通過自身的發展在農民群體中發揮典范作用。雖然通過組織的集體動員,農民自我發展的動力有可能被激活,但是這種發展動力往往過于抽象,并不能很好地指導農民的具體行動。而基層組織人員的榜樣示范,能夠給農民提供一個具體的發展樣本,具有更直接的指導意義。從這個意義上講,強化農村基層組織建設,不僅是要提升基本的組織工作能力,更要提升組織內人員的個人發展能力。事實上,也只有這樣,基層組織才能吸引更多優秀的人才加盟,實現組織內人員、基層組織和農村整體的聯動發展。
強有力的農村基層組織,首先有助于深入了解和回應農民的內在需求,這是形塑減貧自主化機制的關鍵環節。只有準確把握農民的所思所想以及農民所面臨的生活困境,才能夠在后續的組織工作中真正打動農民的心,激發其內在的動力。其次是通過基層組織的集體動員,在農民群體中形成有效的協商機制和共鳴機制。“獨木不成林”,個體化的農民在脫貧發展的道路上往往容易迷失自己,基層組織的集體動員、集體學習和集體發展,能夠產生強大的心理共振效應,從而將自我發展的內在動力激活起來。最后,通過基層組織人員的帶頭示范,能夠給農民的脫貧發展帶來直觀而具體的指引作用。農民的脫貧發展不僅需要抽象的發展意愿,更需要具體的發展思路,兩相結合,才能使減貧自主化機制得以形成并持續發力。
通過強化農村基層組織建設,形塑減貧的本地化機制和自主化機制,有助于在脫貧的階段性任務結束(以及與之伴隨的扶貧資源的撤出)之后,使農村和農民繼續保持脫貧發展的內在動力,從而避免返貧問題的出現。
四、走向鄉村振興
組織化扶貧需要處理“三個面向”的問題。首先是“面向過去”,解釋中國農村大規模減貧的內在機制。制度優勢、政治意志、經濟發展、資源投放等要素,共同解釋了中國農村大規模減貧的部分原因,但是最終將這些要素吸納整合并轉化為強大減貧動力的要素是組織化機制,這是理解中國減貧奧秘的核心鑰匙。其次是“面向當下”,解決減貧成果鞏固的問題。2020年中國宣布完成扶貧任務之后,實際上只是完成了減貧工程的首期目標,即貧困人口脫離貧困線、實現“兩不愁三保障”。但是減貧工程的后續任務更為艱巨,即如何避免返貧問題的出現,這才是檢驗扶貧是否成功的根本標準。就像檢驗攔水大壩是否有效,不僅僅在于大壩是否修筑起來,更在于大壩是否能持續抵擋洪水的沖擊而不崩潰。強有力的基層組織不僅能夠在某個時間節點將貧困人口帶出貧困線,而且有助于防止他們再次掉入貧困的陷阱。最后是“面向未來”,解決鄉村振興的問題。農村僅僅是保持不貧困就夠了嗎?顯然不是的。社會主義的本質要求實現共同富裕,這就決定了農村不能止步于脫貧,而必須在此基礎上尋求可持續發展的方案。在鄉村振興戰略中,組織振興是至關重要的一環。可以認為,強有力的基層組織正是銜接農村減貧和鄉村振興的重要橋梁。組織化扶貧為完成減貧任務而不斷強化的基層組織框架,將為農村的全面振興提供持久的動力。從這個意義上講,強有力的基層組織是鄉村振興最重要的腳手架。
農村在擺脫貧困并且有效避免返貧的情況下,要想獲得持續的發展還需要具備幾個條件:一是人力資本的整體提升,二是產業結構的提升優化。
人力資本的匱乏是農村貧困的重要原因,也是農村難以持續發展的結構性困境。對于多數貧困農村來說,并沒有先天的良好資源,比如區位條件、自然資源等;因此這些農村的全面振興,本質上就是人力資本可變現的程度,可變現程度越高,越有可能持續發展。但是在這些貧困村莊,人力資本幾乎是普遍不足的。一方面是教育資源不足,由于缺乏師資以及教育基礎設施落后,加上農民對教育不夠重視,貧困村莊的農民受教育程度往往不高;(黃巨臣:《鄉村振興中的農村教育扶貧政策:價值意蘊、實踐困境與推進路徑——基于“權力—技術—組織”的分析框架》,《教育與經濟》2019年第6期。)另一方面是醫療資源不足,醫務人員缺乏、醫療設備落后、醫療技術及醫療保障水平偏低,導致貧困村莊的農民常常陷入因病致貧、因病返貧的困境之中。強化農村基層組織建設,有助于對接和統籌外部資源,激活村莊自身的資源,這些資源就包括教育資源和醫療資源。積極作為的基層組織,有助于向政府爭取各項資源支持,無論是以項目資金還是以人才支持政策的方式;同時,強有力的基層組織能夠為留住優秀人才開展更多的工作,創造更多的條件,使得這些人才能夠在當地持續發揮作用。此外,強有力的基層組織還有助于動員農民積極送子女入學,積極參與技能培訓,養成健康的生活方式并及時就醫,從而提升整個村莊的人力資本。隨著人力資本的提升,村民一方面有更多的機會參與到外部就業市場,另一方面也能更好地參與到村莊內部的發展建設上,從而推動鄉村振興和持續發展。E5085AEB-3F26-496B-A606-66DA58201A74
產業結構單一、低端,是貧困農村難以持續發展的另外一個結構性困境。在多數貧困村,產業結構非常單一,基本只有農業生產,工業和服務業幾乎是空白。即使是農業生產,往往也只是簡單粗放的種養,沒有多少附加值,一般只能供家庭食用而不能產生額外的經濟收益。農村產業結構的提升優化,有兩種主要的途徑,一是人口的非農化,二是做強做大集體經濟。人口非農化,是指將更多的農業人口轉移到工業部門和服務業部門,從而提高勞動力變現的價值。人口非農化的做法,一方面是將二三產業引入農村,提供本地就業,這就需要農村基層組織發揮統籌協調的功能,包括外部資源的對接(尤其是對接政府資源和企業資源,將好的項目和企業引入村里),以及內部資源的協調(比如協調農民及時完成征地拆遷工作,為項目和企業入駐創造良好條件)。另一方面是向外輸出勞動力,這是當前普遍的做法。有效的勞動力輸出,需要農村基層組織發揮用工信息統籌(為農民提供更多的就業信息,對接農民的務工需求與企業的用工需求),技能培訓支持(邀請技術專家尤其是用工企業內部專家,為農民開展實用技能的培訓)等功能,從而為農民外出務工提供更充分的信息和技術支撐。除了農業人口的非農化,有條件的農村還可以通過做強做大集體經濟來實現可持續發展。在這方面,農村基層組織需要發揮土地整合(將碎片化的土地整合成便于耕作的成片土地)、(將農民組織起來的最重要制度基礎是農民集體土地制度及建立在該制度基礎之上的農民集體經濟,恢復農村集體土地的生產資料性質,有望同時解決當前農村土地細碎化與農民難以組織起來的兩大困境,從而為鄉村振興提供組織條件。(參見賀雪峰:《鄉村振興與農村集體經濟》,《武漢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9年第4期。))技術支持(向政府積極爭取農業技術人員的支持,為農民提供相應的技術培訓)和市場對接(尤其是農產品銷售市場的對接)。可見,強有力的農村基層組織是產業結構提升優化的重要基礎,是對接整合內外部資源、鏈接供給與需求的紐帶橋梁。
由此可見,組織化建設不僅僅解釋了中國能夠大規模減貧的內在機制,以及當下進行返貧治理的基本保障,而且也是銜接農村減貧與鄉村振興的重要媒介。農村的發展建設不可能止步于脫貧的過往成就,一方面要積極應對返貧的風險,鞏固既有脫貧成果,另一方面要積極尋求鄉村全面振興和可持續發展的方案,縮小城鄉差距,實現共同富裕。為達成這些目標,需要配套大量的制度建設(一方面是城鄉一體化制度建設,包括城鄉住戶調查一體化、低保和扶貧兩項制度一體化、城鄉基本公共服務均等化等,能夠為統籌解決城市和農村貧困問題奠定基礎。(參見汪三貴、曾小溪:《后2020貧困問題初探》,《河海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8年第2期;李小云、許漢澤:《2020年后扶貧工作的若干思考》,《國家行政學院學報》2018年第1期。)另一方面則是統籌好扶貧制度和社會保障制度的關系,應當讓扶貧重返中觀的開發扶貧層面,重點是連片特困地區的區域性基礎設施與市場制度建設;同時,應當進一步健全農村社會保障制度,確保低保制度主要針對那些缺少家庭勞動力的農戶以維持其基本生活保障,新農合為所有農戶提供基本醫療保障,新農合+大病救助致力于防止農戶因病致貧,新農保為所有農村老年人提供基本的養老保險;其他如殘疾救助、特殊救助(如孤寡老人、孤兒等),應與上述政策配套,形成相互補充的完整健全的社會保障體系。(參見賀雪峰:《中國農村反貧困戰略中的扶貧政策與社會保障政策》,《武漢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8年第3期。))和資源投入,其中至關重要的就是大力加強農村基層組織建設,切實提升基層組織的能力,使其發展出“一套能夠調動一線工作人員積極性和減少組織惰性約束的工作機制,從而再次激活農村各類基層組織的治理職能和功能”。(黃巨臣:《鄉村振興中的農村教育扶貧政策:價值意蘊、實踐困境與推進路徑——基于“權力—技術—組織”的分析框架》,《教育與經濟》2019年第6期。)首先是要配好黨支部書記,具備條件的農村盡可能推行書記主任一肩挑,充分發揮黨建引領的關鍵作用。其次是要完善村民自治制度,將農民參政議政的積極性調動起來。再次是賦予村兩委更大的自主權,尤其是在整合對接內外部資源、開展土地治理及其他公共事務治理中的主導權力。第四是提升村兩委的工作待遇,完善其社會保障制度尤其是養老保障。第五是最大限度減少不必要的文牘工作,使基層組織將主要的精力投入到群眾切實需要的工作領域之中。第六是加強村兩委與其他基層組織之間的聯動關系,包括專業合作組織、社會組織、民間自治組織等,從而形成一個相互交織的強有力的資源動員網絡。最后是完善對基層組織的監管,一方面給基層組織積極賦權,另一方面加強監管,兩者并不矛盾,好的監管舉措并不削弱基層組織的行動能力,反而能夠起到促進和優化的效果;當然,需要避免的是僵化的、沒有邊界的、不結合實際情況的胡亂監管。
值得進一步思考的是,將農民組織起來發揮其在市場經濟建設和現代國家建設中的基礎作用。市場經濟強調自由競爭、優勝劣汰,這有助于提升整體的經濟效率。但是市場競爭也存在自身的缺陷,例如在信息不對稱或收益回報不充分的領域,市場競爭容易失靈;另外,市場競爭也可能出現負外部性,例如污染;優勝劣汰的競爭往往也意味著強者越強、弱者越弱,這在競爭層面而言不無道理,但是從社會正義的層面看則不盡合理,因為那些貧困人口可能在市場競爭中永遠都是失敗者,其與掌握大量資源的優勝者之間的競爭,也很難說是公平的。“在階層分化和財富分配垂直化條件下,窮人很難僅僅依靠自身的力量走出貧困”。(李小云、徐進、于樂榮:《中國減貧四十年:基于歷史與社會學的嘗試性解釋》,《社會學研究》2018年第6期。)因此,將農民組織起來,使分散的脆弱的農民形成一致的行動能力,通過集體自我提升,以及作為整體對接外部資源,這可能是提升農民市場競爭力的關鍵所在。組織起來并不是要否定市場競爭,而是在為能者提供更多機會的同時,也給弱者留下生存發展的空間,這最終也有利于提高市場競爭的質量和社會正義的水平。
現代國家建設也離不開農民的組織化。從根本上講,現代國家建設是為了提升所有國民參與公共事務治理的能力,確保國家的治理始終與人民群眾追求幸福生活的需求相吻合。群眾的自由表達和民主參與能夠將社會發展的內在需求有效反饋到國家治理層面,成為各項政策制定的重要依據。然而,僅僅強調民主和自由,很容易陷入個體化的“意見風暴”,其結果往往是“議而不決”“決而不行”,更為嚴重的是國家治理的理念將長期受到“社會平庸意見”的約束而難以持續發展。從這個意義上講,現代國家建設除了強調個體層面的民主和自由,更需要發展理念的引領。在中國,發展理念的引領主要就是通過黨的組織引領實現的。因此,農民的組織化本質上是在黨建引領之下為分散而脆弱的農民群體提供一個組織化平臺,為實現農民之間、農民與國家之間的有效對話與合作治理提供一個穩定的公共空間。
從這個意義上講,組織化扶貧不僅是一個農村經濟發展的問題,也是一個中國制度建設的問題。E5085AEB-3F26-496B-A606-66DA58201A7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