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毒

崔濟哲

春秋時代的范蠡眼毒。稱眼毒，是言其眼中有水，能把人看透、看漏、看得入骨三分，使人原形畢露;能透過現象看到本質，讓人覺其目力可怖，竟能看清人的生前身后事，故言之曰：“毒。”究其漢字中的毒字，皆貶義，只與眼相配，形容眼，才有了褒義。

勾踐，中國人都不陌生的歷史人物，其完成復國復仇稱霸大業靠的是范蠡、文種兩位舊臣。他們與勾踐風雨20余年，吃苦20余年，深謀20余年，臥薪嘗膽20余年。終于苦盡甘來，滅吳稱霸，“號令中國”，范蠡也官拜上將軍。

正是可以坐享天下、權擁中國的時候，沒想到范蠡卻對文種說，勾踐此人“長頸鳥喙，可與共患難，不可與共樂，子何不去？”范蠡的傳世名言出于他的眼毒，“飛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范蠡真不是凡人，一點都未被勝利沖昏頭腦。自己改名換姓，帶著西施和錢財“浮海出齊”，“居無幾何，致產數十萬”。眼那么毒，做生意應對自如。沒幾年，竟然“致貲累巨萬，天下稱陶朱公”。而在同一個戰壕中的戰友文種就無此福，因為眼不毒，看不透，舍不下，忘不了，丟不開，結果死于眼不毒。勾踐也為后世留下一段名言，也是文種的送死符：“子教寡人伐吳七術，寡用其三而敗吳，其四在子，子為我從先王試之。”之后文種被賜劍自刎。

吳國國王夫差被勾踐用陰謀詭計搞垮之后，國破家亡，臨自殺前真乃追悔莫及。夫差用衣服遮住臉，千言萬語化為一句話，跟范蠡一樣：“吾無面以見子胥也！”夫差真的羞見、怕見、無面目見伍子胥。伍子胥眼毒，把越王勾踐玩的陰謀詭計看得一清二楚，但吳王夫差眼拙，被越國的陰招數蒙蔽得昏頭暈腦，忘乎所以。他成了范蠡、文種玩弄的小丑劇中的傀儡，是夫差成全了勾踐，葬送了自己，也葬送了吳國。所以伍子胥被迫自殺時曾憤而言之，我自殺以后，把我的雙眼挖出來掛在吳國都的東門上，我將眼看著越國軍隊入城！

伍子胥眼毒，但他遇上了不睜眼的吳王夫差，奈何？眼毒也怕碰上有眼無珠的，更怕碰上不睜眼的。范增是也。范增老謀深算，像范蠡一樣眼毒，一眼能看見池底，但他偏偏遇見了楚霸王。范增面對面地告誡項羽，劉邦不可小視，“此其志不在小，吾令人望其氣，皆為龍虎，成五彩，此天子氣也。急擊勿失。”范增以為此乃天賜良機，不動兵馬不用廝殺，斬劉邦于宴上，則天下歸項再無波瀾。但“范增數目項王，舉所佩玉玦以示之者三，項王默然不應”。鴻門宴雖然驚心動魄，殺機四起，但有驚無險，煮熟的鴨子又飛了。所以當張良說劉邦已回到軍中，留下他處理后事，送上白玉璧一雙，項王“受璧，置之坐上”，真讓后人哀其不幸，怒其不爭，跟夫差一樣不睜眼。張良代表劉邦送給范增玉斗時，范增“拔劍撞而破之”，然后說了一句足以驗證楚漢四年戰爭之果的良言：“哎！豎子不足與謀，奪項王天下者，必沛公也，吾屬今為之虜矣！”

項羽的悲劇，該睜眼時不睜眼。直到霸王自刎烏江時也未睜開眼，言之兵敗，仍仰天長嘆：“此天之亡我，非戰之罪也！”至死未找到兵敗戰死之罪在誰。

（摘自《飄雪有韻 遠行無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