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健

5月31日,醫務人員在印度金奈一座方艙醫院照顧新冠患者
許多發展中國家的基層醫院里通常彌漫著漂白劑的味道,但印度安得拉邦的盧伊亞(Ruia)醫院卻到處都是一股惡臭難聞的積水味。來來往往的擔架車在綠色墻壁上留下深深的刮痕,地板上到處是剝落的油漆表面,巨大的人流量和車流量使其變得高低不平。但多年來明顯的長期資金不足無法掩蓋這些通道里醫生、護士和技術人員的關愛和同情心。盧伊亞醫院位于安得拉邦吉杜爾區,如今已住滿了病人。在印度發生新冠肺炎大流行病時,這家醫院的重癥監護病房(ICU)只有15個床位,但這兩個月,由于醫院的所有病房都被改造成高依賴病房(HDU),重癥監護病房的床位數量增至85個,達到這所醫院的最大負載量。
自2021年4月以來,印度新冠疫情一路飆起。美國華盛頓大學健康指標與評估研究所模型預測,到8月1日,印度新冠肺炎死亡人數可能達到百萬之巨,哈佛全球衛生研究所所長阿希什·杰哈評價:“這些數字讓人崩潰,要知道,現代社會還沒有出現過感染達到頂峰并自行下降的情況,我們需要通過干預來扭轉局面。”換句話說,印度如果以莫迪當局的首席流行病學家賈亞帕卡什·穆利伊爾的理論,坐等其60%的人口被感染來實現群體免疫,阻止病毒,“這將意味著數百萬人死亡,這不是可以接受的結果”。
回頭看,與東南亞國家如中國、韓國、新加坡等不同,印度的全國隔離措施幾乎就是權宜之計。
在杰哈眼里,這場悲劇存在奇特的悖論——“新德里一開始做的是對的”。2020年1月30日,印度衛生部門記錄了首例新冠肺炎病例,位置在南部喀拉拉邦,屬于國外輸入,素以作出重大決定來應對復雜挑戰聞名的莫迪政府旋即發布旅游警告,同時在全國主要機場采取措施,防控輸入型病例。3月24日晚8時,總理莫迪在黃金時段對全國發表有關新冠病毒的電視講話,此刻國內只有約550例確診病例,許多老百姓認為自己早已生活在頻繁接觸各種病菌的環境里,足以讓個人免疫系統對新冠病毒產生抵抗力,但總理警告,新冠病毒“甚至讓世界上最發達的國家陷入無能為力的境地”,“除非印度能夠打破感染鏈,否則我們既得的社會經濟進步將倒退數十年”。有鑒于此,莫迪下令對印度14億人口實施全世界最嚴格的封鎖措施之一,“不論發生什么事情”,接下來的21天里不要走出家門。談到將在不到4個小時后,也就是午夜時分生效的禁令,他說:“我們必須接受這樣的事實:這是擺在我們面前的唯一出路。”
嚴厲的封鎖,純粹是在不加警告下實施的,政策考慮背后沒有科學配套措施,這符合莫迪高度個性化、手腕強硬的領導風格,包括物流、制造業、公共交通和大部分醫療服務在內,印度幾乎所有經濟活動瞬間休克。德里大學副教授普賈·夏爾馬形容,這場危機同時威脅到生命和經濟,并給印度國家前途帶來空前的不確定性,“它的死亡人數一度少于處于疫情震中的美國、巴西和歐洲,尤其它是少有的采取‘全國禁足政策的西式民主大國,其防控成敗已超出公共衛生范疇,更帶有‘制度競賽特征”。
回頭看,與東南亞國家如中國、韓國、新加坡等不同,印度的全國隔離措施幾乎就是權宜之計。起初為期21天,始于2020年3月25日午夜,后延長至5月3日。整個過程充滿搖擺,中央聯邦政府和地方邦總在封鎖尺度與醫療資源分配上討價還價,在維持最困難人群生計與防止病毒人際傳播上的游移,特別是最緊要的——積極的大規模病毒檢測——始終未見動靜,癥結就在于這會給印度脆弱的公共衛生后勤和經濟造成過大的負擔。從2020年3月至5月,印度政府一直以劃分熱點區域(Hotspot)的方式延緩疫情蔓延,熱點區域內實行全面封鎖,商店、學校等公共區域禁止人員走動。熱點區域外,則關閉工廠、停止交通。6月30日,莫迪政府頒布“解封2.0”政策(Unlock 2),從7月1日起進一步解封,恢復國內飛機、火車等交通運輸方式,夜間宵禁時間由原來的10小時縮減為9小時,國內交通全面恢復,學校、影院、體育場等容易造成人群聚集的場所繼續關閉。鑒于印度是多民族國家及密集的人口現狀,完全切斷人與人之間的傳播意味著數以千萬計的貧民將失去生活來源,這是印度為了提振經濟,不得不做出的“妥協”之舉。
印度今年這一波疫情主要發生于大城市,病毒由于數百萬臨時工流動得以加速傳播,像奧迪沙邦報告的病例中,這些臨時工就占據了80% 左右。
本質上,莫迪政府接受了延緩疫情流行高峰的策略,讓病例增長速度慢一點、幅度低一些,盡量不要使醫療系統過載。畢竟,印度多年未在醫療保健中有效投入,2016年,印度對醫療領域投入的資金只占其GDP規模的3.7%,是全世界排名墊底的25個國家之一,印度每11082人中僅有一名醫生,這是世界衛生組織(WHO)建議醫患比例的10倍以上。根據世界銀行的數據,在人類發展總體表現中,印度2019年的得分為0.647,在189個國家和地區中排名第129位。印度如此薄弱的醫療衛生系統,還多半掌握在私人手里,政府傾向于讓中高收入群體依靠醫療保險,可這張人道主義網絡卻根本顧及不到廣大低收入人群特別是農民。

5月29日,一名戴著口罩的男子在印度阿薩姆邦瑙貢一處關閉的市場騎行。
印度試圖用有限資源與大流行的病毒作斗爭,采取的方法是——封鎖之后,在各地增加針對流感患者的“前哨篩查”,并通過醫院診斷了解是否存在社區傳播。“我們不能像中國那樣大面積地進行新冠病毒核酸檢測,因為我們根本沒有這個能力,因此只能有重點地開展檢測。”夏爾馬透露,印度在2020年疫情第一階段的日檢測能力是約15萬份樣本,僅比封鎖剛開始時高出1000份左右,是人均檢測率最低的國家之一,“從第一例確診病例見諸報端后,印度就該加強檢測能力,我們有資源,卻沒有提前做計劃,最終還是失去了早封鎖帶來的收益”。截至2021年5月22日,印度的日檢測能力達到210萬份(政府檢測實驗室1242個,私人檢測實驗室1273個),為疫情發生以來最高,但與高企的抗體陽性檢出率和潛在感染群體相比還是“小巫見大巫”,印度新冠疫情——以及死亡人數——的真正規模可能要大得多,世衛組織首席科學家蘇米婭·斯瓦米納坦指出,印度實際感染人數可能是現公布人數的20到30倍,那就是印度當下新冠肺炎感染人數可能已達3.5億-5.3億,“所有主要經濟體中,印度是檢測比例最低的國家之一,這既是因為印度國內的病毒檢測能力有限——特別是在目前病毒大肆傳播的小城鎮和農村地區——也是源于政治上的壓力,后者要求限制病毒檢測數量,以使官方統計的病例數保持在較低水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