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岳文

它不僅是中國古代志怪小說的典范,更是唐宋傳奇、宋元話本、明清戲曲與小說取材的淵藪。我們熟知的董永和七仙女的故事,就出自其中;書中東海孝婦遭枉殺而其血倒流、大旱三年的故事,是關漢卿創作《竇娥冤》的藍本;干將、莫邪鑄劍被殺,其子復仇的故事,經過魯迅的改寫,成了《鑄劍》;清代蒲松齡更是將其作為學習素材,最終寫成《聊齋志異》這一不朽名著。
它就是干寶的《搜神記》。
干寶,字令升,晉汝南郡新蔡縣(今河南新蔡)人。年少時便博覽群書,尤其對陰陽術數、易卜占筮等感興趣。
西晉末年,因才能出眾,干寶被朝廷任命為佐著作郎,后因平定叛亂有功,封為關內侯。東晉元帝時,經中書監王導的舉薦,負責國史的編纂。后因家貧,上書請求做山陰令,又遷始安太守。
干寶一生著述頗豐,除《搜神記》之外,還有《晉紀》《春秋左氏義外傳》,又注《周易》。《隋書·經籍志》還著錄了他的《百志詩》九卷、《干寶集》四卷。不過,這些書大部分都已經散佚了。
《搜神記》,又名《搜神錄》《搜神異記》《搜神傳記》,顧名思義,就是一部搜羅和記載各種神仙鬼怪故事的書。原書有三十卷,大概在宋元時期便已散佚。今存二十卷本的《搜神記》,一般認為是明代學者胡應麟從《法苑珠林》《太平廣記》《太平御覽》等類書中輯錄出來的。輯錄者在抄撮群書時難免有訛誤,有些條目或文句明顯不屬于原書。不過,整體而言,其絕大部分還是與原書相符合的。
今本《搜神記》少了十卷,體例也有所改變,不過,其內容依舊非常豐富,既有神仙方士的神通,又有地方神祇的靈驗;既有陰陽五行錯亂所致的妖怪,又有符命讖緯所顯示的天命;既有匪夷所思的災異瑞應,又有自成系統的占夢解夢;既有德藝精誠的神奇境界,又有五氣變化所致的反常人物;既有頗具靈性的奇物異產,又有聞所未聞的亦人亦怪;既有跨越生死、溝通人鬼的傳聞,又有機智沉穩、降妖除怪的異事。這些千奇百怪的與“神”有關的異說,涵蓋了各種與世俗生活有別的“古今怪異非常之事”,因此,這部書被譽為六朝時期志怪小說的集大成之作。
關于《搜神記》的寫作緣由,《晉書·干寶傳》中有兩段較為離奇的記載。
其一是說,干寶的父親生前寵幸一位婢女,引起他母親的妒忌。父親去世下葬時,母親便借機把這位婢女推入墓中,為其父殉葬。十余年后,母親去世,干寶兄弟打開墓穴,準備將父母合葬時,發現被推入墓坑殉葬的婢女還伏在棺材上,容顏未改,栩栩如生。他們把婢女帶回家后,婢女竟然又活了過來,而且自稱在墓中時,他們的父親經常為她取來飲食,恩寵如在世間那樣。
其二是說,干寶的哥哥曾經因病沒了氣息,但體溫如常,數日不僵。幾天后,哥哥又醒了過來,如同做了一場夢,聲稱自己看到了天地間的各種鬼神。
干寶受這兩件事的影響很深,因此對神仙鬼怪深信不疑。今天看來,這兩條記載很可能是干寶想象出來的,為的是給《搜神記》這部書一個寫作的理由。也有學者提出,第二條很像如今醫學上的假死現象。
除了個人經歷外,《搜神記》這部書也是作者受時代風氣的影響,以良史之才,精心為神仙鬼怪立傳的產物。從今本《搜神記》的四百六十余則故事來看,體現了神仙術士之神通、精靈古怪之淫祀、妖怪變現之奇異,以及善惡因果報應等思想,而這些顯然與漢代以來非常流行的黃老讖緯之學、民間淫祀之風、陰陽五行之理,以及佛教報應之說的時代風習有關。干寶受此影響,乃以史家筆法,“考先志于載籍,收遺逸于當時”,將各種關于神仙鬼怪故事的“微說”,加以搜集整理,而成此書。
書成后,干寶曾將其獻給當時的一位名士,這位名士閱讀后,稱他為“鬼之董狐”。董狐是春秋時期晉國的太史,作為史官的他,不畏強權,堅持原則,秉筆直書。“鬼之董狐”是說干寶是一位能夠如實記載神仙鬼怪之事的優秀史官。
其實,深究起來,干寶寫《搜神記》有著警誡后世統治者的目的。明代學者沈士龍對此深有感觸。他在讀完《搜神記》及《搜神后記》(題為東晉陶潛撰)之后這樣說道:“乃知晉德不勝怪而底于亡也。”因為《搜神記》二分之一的內容、《搜神后記》十分之九的內容皆為兩晉怪異之事,說明晉代社會始終處于非正常狀態之中。在沈士龍看來,西晉統治者司馬氏為了攫取政權,費盡心機,甚至不惜殺害眾多士人。古人迷信,認為這些被害者的冤魂制造了種種怪異之事,以懲戒那些非德受命者。
仔細想來,沈士龍的觀點不無道理。干寶作為史官,十分熟悉歷史,他經歷了西晉的速亡,又目睹了晉元帝末年的王敦兵變,體會到了當時社會的種種亂象。《左傳》曰:“妖不自作,人棄常則妖興。”干寶或許受到這句古訓的啟示,才有意搜集歷代特別是兩晉時期的怪異之事,以此警告那些“不德之君”,讓其懂得“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眾星共之”的道理。
《搜神記》記述了從上古到漢晉時期的大量傳說,內容極其豐富,涉及范圍很廣,包羅面也很寬,上至皇室貴族,下至黎民百姓,都在作者的視野之中。由于此書傳說色彩較濃,所以史書說《搜神記》有“博采異同,遂混虛實”的特點。其實這正是干寶撰寫此書的成功之處,正如他在《搜神記序》中所說,“雖考先志于載籍,收遺逸于當時,蓋非一耳一目之所親聞睹也,又安敢謂無失實者哉”。所以他并不是簡單地抄錄傳說,而是在搜集素材的基礎上進行了藝術加工,將生活中的真實和藝術的手法融為一體,使這些傳說故事更為典型和耐讀。
說到《搜神記》的故事來源,一方面是“承于前載者”,即前代史志的記載,如《史記》《漢書》《后漢書》《淮南子》《神仙傳》等;另一方面是“采訪近世之事”,即干寶本人采錄的奇聞異事。今本《搜神記》中,據前代典籍史志摘錄的約有二百則,干寶本人采錄的約有二百六十余則。
在具體編排上,大致以類相從,每一類都有相應的敘言。如今本卷一至卷三即關于神仙術士的神變故事,類似于《后漢書·方士列傳》。卷六、卷七收錄各類妖怪的故事,其開篇有一段文字用陰陽五行之消長來解釋妖怪產生的原因,其體例與《漢書·五行志》非常接近。因此,有學者認為,原本《搜神記》很可能分作“感應”“神化”“變化”“妖怪”等不同的篇目或類別。
作為志怪小說的集大成之作,《搜神記》除了內容豐富、體例清晰之外,其敘事與文辭也頗受后人稱許,有“直而能婉”之譽,兼具直筆實錄與曲折優雅。比如,在敘事方面,作者增強了故事情節的完整性和豐富性,這里不妨舉“董永與織女”的故事加以說明。
漢代的董永是千乘人(今山東濱州)。小時候喪母,和父親一起居住。到田里干活時,他用小車拉著父親。父親死了,他沒有錢安葬,于是賣身為奴來安葬父親。主人知道他很賢良,給他一萬文錢讓他回家。董永守喪三年期滿,打算回到主人家,盡其做奴仆的職責。在路上,他遇到一個女子,女子說:“我愿意做你的妻子。”董永于是帶著她到了主人家。主人對董永說:“那錢我送給你了。”董永說:“承蒙您的恩惠,得以把我父親安葬。我雖然是個卑賤之人,但一定會盡力干活,來報答您的大恩大德。”主人說:“你的妻子能做些什么?”董永說:“她會織布。”主人說:“那就讓你的妻子給我織一百匹雙絲細絹吧。”于是董永的妻子便給主人家織絹,十天就織完了。女子和董永離開了主人家,出門時,女子對董永說:“我是天上的織女,因為你非常孝順,天帝讓我幫助你償還債務。”說完便騰空而起,不知到哪里去了。
這則故事內容完整,對話生動,且頗具傳奇色彩,從中可見古人想象力之豐富以及思想之深邃。后來人們在此基礎上改編成了董永與七仙女的故事,直到今天,董永的孝順依然是我們學習的榜樣。
今天讀《搜神記》,首先應該明確的是,書中那些有關因果報應、神怪迷信等思想,是我們要加以批判的。但此書的教化作用以及文學和史學價值等,則是我們應該留意和借鑒的。
首先,魏晉時期的統治者繼承了漢代以孝治天下的策略,晉代皇帝還親自講解《孝經》。據《晉書·穆帝紀》記載:“永和十二年(356)二月辛丑,帝講《孝經》。……升平元年(357)三月,帝講《孝經》。”《晉書·車胤傳》也記載:“孝武帝嘗講《孝經》,仆射謝安侍坐,尚書陸納侍講,侍中卞耽執讀,黃門侍郎謝石、吏部郎袁宏執經,胤與丹楊尹王混擿句,時論榮之。”可見當時的活動非常隆重。晉元帝還著《孝經傳》,晉孝武帝則著《孝經講義》,這是皇帝親自為《孝經》作注。除了不斷加以提倡外,晉代統治者還把是否守孝道作為用人的重要標準。
《搜神記》正是產生于這個以“孝治天下”標榜于后世的時代。“孝”是儒家倫理道德中最根本的德行之一,孔子認為“孝”為“仁之本”,故孝者即會“愛人”、推己及人、“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在以孔孟思想為主流的中國古代社會,孝道教育一直是統治者推行教化的根本依據。“孝”的本意是“善事父母”,廣義的“孝”還包括以喪葬禮與祭祀活動為代表的“尊祖”觀念,即“永言孝思,孝思維則”。
以孝的基本內涵為準則,《搜神記》中收錄的關于孝道、孝行、孝意的故事共有33則,大約占全書內容的7%。細分起來,有因孝感天得食的,如王祥、王延、劉殷;有因孝感天愈疾的,如王祐、徐泰、楚僚、盛彥、顏含;有因孝感天得金的,如郭巨;有因孝感天償債的,如董永;有因孝感天明冤的,如東海孝婦;有因孝感天避禍的,如衡農,等等。“孝”在這些故事當中往往起到了扭轉時局的作用。
今天看來,《搜神記》所載一些“孝”的做法并不值得提倡,甚至有些愚昧,比如“郭巨埋兒”,但這些孝道故事無疑體現著這樣一個核心思想,即“孝”為立身之本,這是值得我們借鑒的。
其實,干寶始終遵循《大學》中“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思路,他認為“孝”是修身的根本,人能盡孝,才能對國家盡忠,才能使國家走上富強之路。干寶在書中還以動物報恩的故事來說孝,在報恩過程中,或事人以誠,或事人以義,或事人以忠,目的是將其與人進行對比,呼喚人人知恩報恩、尊親孝親,從而建構和諧的家庭倫理關系,只有家庭和諧,社會才能穩定。
其次,《搜神記》可以為歷史研究提供資料和線索。比如張儀修筑成都城的傳說,《搜神記》卷十三中記述:“秦惠王二十七年,使張儀筑成都城,屢頹。忽有大龜浮于江,至東子城東南隅而斃。儀以問巫。巫曰:‘依龜筑之。便就。故名‘龜化城。”關于秦朝統一巴蜀后張儀在成都筑“龜化城”的說法,是非常有價值的一條史料。漢代揚雄的《蜀王本紀》、晉代常璩的《華陽國志·蜀志》對此也有記載,但都沒有提到“龜城”。但“龜城”這個說法并非無中生有,很可能是當時流傳頗廣的民間傳說。干寶將其寫進了《搜神記》,從而為后來的研究者提供了參考和依據。大龜為建城幫忙雖然是民間傳說,卻與秦漢時期成都古城的地形與方位格局相吻合,因而“龜城”便成了成都一個悠久的別號。趙抃《成都古今集記》說“初張儀筑城,雖因神龜,然亦順江山之形。以城勢稍偏,故作樓以定南北”。任乃強先生也認為“故知大城為張儀所筑,即所謂龜城也”,“城蓋微狹長,六門如龜之有首、尾、四腳,故有‘龜城之稱”。《搜神記》中“龜城”之說對后世產生了很大影響,如《太平寰宇記》便轉引此說,可知這條史料已得到學者們的廣泛認同。
又如《搜神記》中關于彭祖的記載,可與《史記》《大戴禮記》等典籍相互印證;關于左慈、孫策、華佗等人物故事,可與《后漢書》《三國志》等史籍中的傳記互相參照。總之,書中記述的故事雖然大都有著比較濃郁的神怪色彩,卻透露出豐富的歷史信息,對于研究歷史、人文、民俗、神話傳說等都有重要的參考價值。
最后,《搜神記》在篇章結構方面或長或短,形式多樣,清新活潑,開啟了一種新的寫作風尚。尤其是作者干寶的文筆非常優美,敘述方式清新幽雅,將傳說、故事、人物、懸念、風土人情巧妙地融為一體,娓娓道來,引人入勝。如果說干寶的《搜神記》開了志怪小說創作的先河,應該是不過分的。從這一點來看,這部書在中國文學史上的地位也是不容置疑的。六朝以來的《搜神后記》《神異記》《拾遺記》等,顯然都是步其后塵之作。唐宋時期的志怪及傳奇,清代蒲松齡的《聊齋志異》也都繼承和發揚了干寶《搜神記》的寫作技巧和文采韻味。因此,可以這樣說:“搜神”的故事,由干寶而起,至今仍在流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