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念兼松先生

陳竹

去年冬天，隨著氣候變冷等原因，日本迎來了新冠病毒肺炎疫情的第三波浪潮，感染人數每天都在刷新過去的最高紀錄。

晚上，有一段時間沒有見面的朋友美波給我發來信息。美波是去年畢業的前輩，我們曾多次共同演出。在去年年初趁她畢業前夕，我叫上她以及另外一位后輩，三個人一起排了一出戲，并在新冠病毒傳播開之前的3月份成功公演了兩場。當然，公演前為了安全起見，入場觀眾僅限于校內的學生和老師。后來，我們把公演的錄像傳到網絡上，讓校外的觀眾也可以看到我們的戲。

有一位叫兼松的大叔，他在看完我們的錄像后，發了一段很長的感受給美波。他說戲非常精彩，還特地提到了我在戲里原創的幾首歌很有意思。當時美波把信息轉給我，我看到后分外欣喜。

這位叫兼松的大叔，我見過兩次，兩次都是在學校附近一個叫7厘米的咖喱屋。那是我們排完戲后常去的據點。第一次是前年年底我演完一出卡夫卡的戲，很晚了和朋友在那喝酒聊天的時候，兼松先生走進來，站在旁邊盯著我。我感受到他的目光，有些不自在，心想這位大叔大概是喝高了吧。我實在忍不住把頭試探性地轉向他，他笑著說：“是陳桑嗎？你的戲我看了噢！”我嚇了一跳，一個完全不認識的人看了我的戲，并且記得我。我愣著還沒來得及回話，他保持著那像漫畫里的笑臉，繼續說：“面白かった！”意思是，很精彩！這是一句很日常的用語，在不同語境下還可以被翻譯成“太好笑了”“很愉快”“非常好”等。

平時在演出完后，總會有同學跟我說這句話稱贊我們的作品。但因為這句話太日常太簡潔，且過于頻繁地被使用，我常常不太懂它背后的意義。即使被朋友這樣說的時候，我嘴上雖然說謝謝，卻無法確實地感受到對方的好意，仍舊會忍不住多想：戲好看？真的嗎？你只跟我說好看，但又不說具體一點，是不是在安慰、討好我呢？到底好看在哪里呢？與其只是說好看，還不如說哪里不夠好，還可以怎么調整。但真要跟觀眾如此打破砂鍋問到底，好像又顯得有些失禮。

所以，很多時候比起演出結束聽觀眾跟我說戲很好看，不如在演的過程中感受到觀眾的反應來得直接。觀眾在現場時的呼吸、表情，我相信是超越語言、騙不了人的。演到精彩處，他們會跟著你的情緒起伏，戲無聊的話，下面則是一片死氣沉沉。當然，演出結束后的觀眾反饋，仍舊是值得感激的。

而兼松先生那次突然的搭話，讓我很意外。在異國，第一次碰到一位不認識的觀眾，他看過自己的舞臺，記得自己的名字，并且認出了自己，這對于任何一個表演者來說大概都是極大的鼓舞。他的那句“面白かった”，給了我莫名的力量，甚至超越了這句話本身所具有的含義。

第二次見到他，也是在7厘米咖喱屋。去年2月的一天，我和美波她們排練完去吃飯，正好碰到他，于是告訴他我們3月公演的消息，他說一定會來，只是后來因為疫情只能通過網絡觀看。那天大家多聊了一會兒，他說他因為工作常去中國，本來要去廈門出差，但因為中國正值新冠疫情高峰期所以取消了。我臨走前，他還對我說了一句中文：請多關照。

美波發來的是一則轉發的信息，來自兼松先生，但發信人是他的女兒。上面說，兼松先生去年8月被診斷出癌癥，于11月4日不幸去世。

很遺憾。

不過，在未來，公演結束后再聽到別人跟我說“面白かった”這句話，我想我會更加確信這句話的意義吧。同時，也會毫不吝惜地講給別人聽。